夜像爱人的瞳仁，一抹醉人的黑。
　　 一片芦苇丛，茂密如夜色。芦花浮在青色芦苇杆上，像一堆随时被风刮跑的泡沫。水面波动的光羽毛一般飘拂。小舟在湖面上，远远望去，光波浩渺里，一片芦叶轻轻漾动，如歌声回旋在颤音部份。
　　 他用手推搡我。小舟往芦花深处驶去。见我没动静，他把嘴凑近耳朵，小声地喊。这时梦里光影斑驳，水面的羽毛一片接一片地飞，飞到耳朵旁，拂得耳朵痒痒的。温热的气流如梦游的春风，一头撞进冬的怀里。芦花被这一股温热的气息吹着，纷纷扬扬飘上天，似漫天大雪。我猛然醒转，以为已经身在异地。
　　 凌晨四点的夜，纯净得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孩。在它的身上，藤萝一般爬满声音和影像，雾一样弥漫的梦。一些担忧和兴奋，月光一样从梦中辐射出来，照着我的睡意朦胧。
　　 夜是一个需要感知的字，我习惯于寻找我的星星。喜欢说梦话的女儿，她的呢喃就是挂在我心空上的星星。伸出手，以为会象往常那样触摸到一个柔软温热的小身躯。每次我的手滑过她粉嫩的肌肤，心里如结痂一般凝固着的温暖便是傍晚时分渐次亮起来的路灯，它们在体内一盏接一盏地睁开眼睛，我的身体便一寸一寸地热起来，像一块在火的撩拨之下慢慢红起来的木炭。我能感觉到她的每一寸呼吸，甜美而腻人，像细碎的丁香花在枝丫间幽幽地吐纳芬芳。
　　 此刻女儿却不在身边。恍惚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今天要和他出门远行，昨晚已将熟睡的女儿抱到奶奶的被窝中。
　　 提着行李，我们蹑手蹑脚走下楼梯。绕过婆婆房间的时候，我的耳朵如水中的漩涡迅速凝聚一股强大的力量，巴不得将房间里的声响吞噬干净。房间和我心照不宣，我们同时坚起了耳朵。我在倾听房间里的动静，而房间里藏着的耳朵——这一只原本乖巧地匍匐在地板上的猫，被我们暗地里的出行踩痛了尾巴，它不安地探头四顾。我们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似乎是藏在女儿身体里的脉搏，她一定是时刻感应着它的律动，我听到女儿在棉被里翻动身体的声响，像一条小小虫儿在风摇动的枝叶上不安份地拱来拱去。她清脆的小嗓门依依呀呀地喊着，婆婆小声地哄着，越发焦燥的女儿干脆扯开喉咙哭了起来。当时我把她抱到婆婆的被窝里时，她已经睡着了。不在我们的身边，女儿居然睡不安稳。她肯定敏锐地感觉到了和以往的不同，才会在半夜、在我们打算离开她的时刻及时醒过来。在黑暗中，她稚嫩的心灵肯定有着某种担忧，但她还不能将它表述出来，只能用哭来发泄。女儿的哭声在我的脚下铺了一层强力胶水，我忽然后悔答应陪他一起远行。
　　
　　 寒冷而空旷的夜，路面上的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我迟缓地走着。他一边寻找的士一边回过头来寻找我的脚步。一直窥视着心事的泪被他手心的温热融化，扑簌簌如被风摇落的花骨朵，落到地面便将花瓣打开。
　　 来到朋友家，母子俩已经等着了。离开北海许久，天色终于缓过气来，红着眼眸，望着往重庆方向奔驰而去的我们。
　　 我的耳廓无限扩张，形成一个洞穴般的空房子。房子里盈满了女儿的哭闹声，像一阵穿堂风。
　　 心里一直忐忑，不知道女儿在家里究竟闹腾了多久。这样不安的揣测让时间仿佛凝滞了，在分别的那一刻裹足不前。
　　 太阳不知何时躲了起来，天是阴的，看不出时间滑行的痕迹。
　　
　　 也不知行驶了多长时间，小车一个转弯，绕上山间盘桓的路，进入冰天雪地。山上是一片掉光叶子的树林，枝丫稠密，空气湿润而冰凉，我们的车如小甲虫穿行在一头刚清洗过的浓密头发中。晶莹透亮的冰凌趴在树枝上，如堆积在眼睑之上的泪水，就那样凝着，却不愿意坠下来。风吹树枝动，便是一片泪光盈盈。整个树林空寂，鸟儿远离，但依稀可辩冬季未来临之时缠绕枝丫间的啼鸣，如心底犹自回响的女儿零星密布的咿咿呀呀之声。
　　 几个月大的女儿，面对她的不谙世事，我如何将行程告知她？在慈爱的爷爷奶奶膝下，几天的时间只是一晃而过，而他于归程中的形单身影让我于心不忍。阴暗嘈杂的火车通道，纷乱冷漠的人影，漫长的旅程在火车蠕动的喉管间竟是那样的难以下咽。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与他同行。但临分别之际女儿表现出来的极度不安让我始料不及。定好的行程又如何能轻易改变呢？不告而别的母亲，不知会否成为她梦中惊悚而飞的鸟儿。
　　 而回家路途中的他们，无疑是幸福的。此次出行，正是他应朋友之邀，替她把新买的小车开回老家重庆。母子俩用亲热得能粘住两片嘴唇的话语交流着。小孩用胖乎乎的手举着一支棒棒糖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一会放小嘴里吮两下，一会给她放鼻子底下闻。而她使劲地亲孩子，说，好甜。不知道是夸孩子的笑容甜，抑或是说孩子手里的糖果甜，她凑近孩子的小手和他手上的糖果，像闻一朵香气四溢的花似地陶醉了。车里响起她绵软的嗓音。孩子停止了吮吸，他发现母亲的歌声比糖果还甜。他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望向他的母亲，小嘴不自觉地嘟起，等着母亲给他一个吻，因为此时他的母亲唱的是《妈妈的吻》。我像一枚钉子一样被镶入这样的场景中，发现自己貌似从来没有那样无边无际地羡慕过一个人。他们的方言像麻花一般扭在一起，我连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却时常走神掉进他们亲情的洞穴中去。我想起了女儿在膝下的呢喃，似怀念一部老电影的情节般，心内无限怅惘。他时不时从后视镜递过来探询的目光，貌似不经心的一眼，却将女儿的影子在我们之间静悄悄地铺开，如开了一朵粉色的荷，而我用抚摸将它酿成一颗莹润的露珠，放于眼中，它便滴溜溜地滚动。
　　 远离了，才明白原来爱是痛的根源。夜晚再次来临，弥漫在车窗外的夜色像女儿的黑眼眸，一路追随。
　　
　　 到达重庆，已是凌晨二点多。夜开始安静。路灯像花苞一样结在夜的枝头，灯光像花蕊一样伸出来，它使夜看起来更像是一条碧深的小河，河面浮萍般长满幽暗的泡沫。那些朦胧的光是路灯散发的体温吧，它依偎在夜的唇边，就是一小嘬温热的呼吸。被灯光的舌头舔湿了的夜色似一袭褪了颜色的棉布裙，宽阔的裙摆轻轻落在城市的额头上。重庆，此刻无雪的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无语？忽然好想有一小场雪适时飘落，纷纷扬扬，错落有致地缀在那样朴素而深沉的裙摆之上，而穿行在街道中的我是穿着它的一个妇人，安静地与他一起走着，我们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夜的裙摺，弄出悉悉嗦嗦的声响。飘扬在身畔的雪花多像我们的女儿啊，天真地围绕着我们又唱又跳，到处是她活泼的身影。
　　 这样温暖的想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燃着的星星之火，它忽地一下拉近了我与这个城市的距离。
　　 他变得沉默。开了一天的车，此刻，他的身体是疲累的。这一路上，他有没有思念女儿的间隙？我想，爱会随他一路风尘仆仆。我们彼此都是女儿的影子。他拉紧了我的手，害怕在陌生的城市的夜，把我弄丢了。
　　 因为行走，我们的手心互相捂出了细密的汗珠，被它润湿的温暖里漂游着一双黑色的瞳仁，安放着此生离了爱便居无定所的眼神。
　　
　　 重庆零下的温度与北海的温差极大，这突如其来的寒冷迫使我用身上的衣裳使劲裹紧了自己。但对于内心深处汹涌的念想，却找不到安抚的办法。
　　 一直生活在无雪的南方，既然没有忍受过刺骨的寒冷，亦无法对侵入骨髓的温暖，做到深谙其味。温暖，应该是内心为了抵御寒冷自然而然产生的需求吧，如灯光驱走黑暗。夜晚来临了，星星自然就亮起来。就像此刻，愈是远离女儿，愈是想念她。
　　 对生活安逸得近乎有点麻木的我来说，温暖不是披在身上的一件合体的外套，除却它便一无所有。纵然它只是一滴血，奔涌在体内，便足以带动一种腾空的欲望，象那朵云，高高地长在天空这方蓝色的土壤上，但它终究慢慢成熟，直至成为天空的一滴泪。我无法知晓以后还要面对与女儿的多少次别离，但女儿种植在我体内的温暖如树根一般四处漫延、纵横交错地镂空了冬天的躯体。此刻，那些因想念而龟裂了的纹路喘息着开始向春天咆哮，像我对着内心软弱的自己愤怒地低吼。
　　 只是，这些吞噬了寒冷的温暖会不会也有让人疼痛的时候？像一些伤痕覆盖着肌肤，在它们丑陋的掩盖之下是新生的美好。我触摸到身体里不知何时埋进一个核，女儿恬睡的笑容是一枚小小的胚叶，碧绿剔透。这甜蜜又伤感的思念啊，将柔韧的枝叶从体内的骨骼深处抽出来。雪花飘落的轨迹，竟是三月青青杨柳随风袅娜在湖面的倩影。
　　
　　 本想第二天就赶回家的，朋友却极力挽留，说，那么大老远地跑来，怎么可以不让她尽地主之谊。盛情难却，只好将归程推迟她带我们去了一座高高的山，那里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真金佛像。镀了24K真金、高达几百米的佛像，我的目光丈量了好久才爬到它的头顶。就那样仰头望着望着，忽然感觉，我对女儿的牵挂，也是如此地遥不可及。佛像的头顶，如草帽一般漂来大堆灰色的云。那云堆在眼里，竟似垒积于心间，满满当当的，群山般环绕，且有蜂拥而上的架势。群山之间竟寻不到一条幽幽小径，可以让我轻松拾级而上。思念如此之重，重如群山压顶。
　　 下山的时候，我说我们回家吧。他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才出门一天啊？我说，可我已经想念女儿好久了。他拥住我，说，从昨天早上还未出门开始，女儿就一直在你的念叨中。好不容易陪我出趟远门，你能不能暂时把女儿放下来啊？他的话是一锄头敲在因青草疯长而覆盖隐藏了的泉眼上，那一口清澈的泉水如被惊吓的小蛇忽而窜了出来，带着地壳深处隐藏了许久的温热。我恍然惊觉，原来女儿一路与我同行，未曾有过一分一秒的别离。她就是一滴春天的雨露——天空因幸福而啜泣的泪，自从滴落我的身体里，便是一双睁着的眼睛，洞悉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那小小的身影在我的生命中已长成了一棵树，它的根穿透了我的心胸。不管我去到哪里，她的体温始终与我的呼吸融合在一起，彼此难以分离。时间把我们分开，但却有一座桥梁跨越时空把我们连接——那就是因彼此想念而产生的温暖。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沉淀着一份思念，它如影随形，低头可见，你转身，它亦跟随，此生我们无法摆脱它。这个念想如一粒火炭，静静搁置在我们需要温暖的心里，就像春天到来之前，我们无法吵醒安睡于果肉之中那枚安睡的核。它轻咳一声，也会给我们带来岁月经久的疼痛，并伴随着喘息过后无尽的平静。此生，它将与我们形影不离，幸福相伴，像血液终日流淌于体内，只有生命消逝了，血液才会有干涸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