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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之前,告别以后


作者:岸上鱼 布衣,130.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09发表时间:2008-12-02 22:18:48

五岁那年,我遇见一个算命的婆婆。她拨开我额前的流海,仔细端详我的面相。她粗糙的手掌摩挲在我的额头上。像一把断了弦的琴。然后,她泪流满面。我凝望着她。忘记了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无法忘记她的泪水。她的手掌。
  
   大年三十的夜晚总无法安睡。一叠又一叠的鞭炮声搅得梦境破碎不堪。无心看机械制造品般的春晚。唯一提得起精神的是妈妈煮的美味的饺子。两个人的年夜饭。
   清晨醒来。空气里翻卷着浓浓的火药味。遍地是破碎的红色纸屑。携着烧灼的印迹。
   妈妈挂好鞭炮。我点燃。迅速跑开。听着它歇斯底里的叫喊,心里掠过些许快感。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那种快感。于是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热爱放鞭炮。
   梳洗打扮。同妈妈一起去爷爷奶奶家拜年。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起步价高得恨人。不过疲于跟司机争辩。车里的空气混浊闷热。打开车窗。火药味,尘土,冷风一古脑灌进来。在这一天,似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安然自处。
   到了爷爷奶奶家。奶奶已经开始摆饭。荤与素隔开。中心一盆汤。外圈是碗筷。
   弟弟说:爷爷奶奶,我爸妈,大妈,木木姐。总共七个人。多摆了副碗筷。
   奶奶说:你大伯回不回来,都是要摆他的碗筷的。
   弟弟莫名其妙道:大伯也回来么?
   婶婶用眼睛示意他不要再乱说话。
   吃完饭。一桌麻将是爷爷奶奶妈妈婶婶用来打发掉下午时光的工具。我玩电脑。弟弟看电视。叔叔不时地看手机,站起来又坐下。
   我说:叔,帮我下载一个新版的腾讯QQ吧?
   叔叔走过来,随意摆弄了一下,说:这台电脑不能下。咱们出去买一个吧!然后冲着客厅大声喊道:我带木木到外面买张电脑软件去!
   我跟出来。有些莫名其妙。门前那辆黑色桑塔纳似乎已经等他很久。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街上人烟稀少。人们躲在自己筑造的巢穴里,安享安逸的幻觉。若是真的有自在流浪的人,那会是无家可归的人。
   叔叔的车疾驶着。能够从那个压抑的巢穴逃出来一会儿。感觉很好。
   车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下。一个穿着紫罗兰色风衣踏着长筒靴的年轻女子正伫立在那里。像一朵漂泊在风中的花。她看到叔叔的车,径直走过来,熟练地拉开车门坐进来。
   叔叔说:这是我侄女儿。
   她冲我粲然一笑。我回以友好的笑容。
   叔叔接着说:十三岁了。刚上初二。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几名。
   她说:一看就比你儿子聪明。
   叔叔没有理会:我侄女儿长得漂亮吧?她继承的都是她爸妈的优点。
   她笑道:那你儿子继承的全是你和她的缺点么?
   叔叔转过头问我:木木,咱们一起去喝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
   车在海语咖啡停下。咖啡厅里的人比街上更稀少。昏暗的光线完全吞没了过年的气息。令我非常愉快。服务生摆上白瓷杯子。叔叔翻看着菜单问我想喝些什么。我说咖啡。他抬起头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看了我一眼——似乎我在一瞬间长这么大了,喜欢咖啡胜于果汁了。他要了壶蓝山。她体贴地为我加砂糖。神情柔软了许多。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她对我说:木木,我带你买些喜欢的零食吧?
   叔叔说:木木去!好好宰她。
   我跟着她去附近的超市。路上她问我:去过S城吗?
   我说:没有。
   她说:S城很漂亮。放假了可以去那里找你爸爸玩啊!
   我说:嗯。
   她说:我叫瑟。锦瑟的瑟。
   我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我很喜欢这首诗。
   她说:你真的很聪明。真的很喜欢跟你说话。知道吗?我从十四岁开始和不同的男人恋爱。曾经有个比我父亲还要大的男人,给我大把的爱,大把的钱。但是我并不喜欢他。在一起了不久就离开了他。不爱的时候,是高高在上的。得到爱,或者钱,或者一无所获。都无关紧要。因为可以随时轻易结束游戏。不爱,就能够最大限度的索取。心却是最空虚的。
   我说:可是现在你爱了。你爱上了我的叔叔。
   她笑。精致妆容下风情万种的笑容。
  
   我想,我一辈子只要爱慕一个人。
  
   心里似乎有过剩的能量无法得到释放。郁积在那里。眼看着慢慢腐烂。无能为力。
   凌晨,午后,夜晚。无法安睡。于是跑到寂静的操场上独自跑步。凌晨冰凉的露水。午后困倦的天空。夜晚覆着月亮的云。已成为我的呼吸。我是一条跑到岸上的鱼。静谧的水源里,没有足够我生存的氧气。遇见慕,我以为遇见了我的影子。
   他总是独自在操场上打篮球。古铜色的皮肤。黑色的衬衫。黑色的帆布裤子。在光线黯淡的凌晨与夜晚,像一个幻影。那些因失眠而出走的梦境,原来在这里。
   天亮的时候,看清楚他的面容。健康的肤色上覆满颓废的气息。像绿叶丛中凋零的花瓣。阳光抚过他的脸。那些透明的液体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
  
   有人说: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五岁。
   我的记忆却在两岁时就已埋下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只待时光浇灌。长出繁盛的植物与阴影。
   那个两岁的小女孩牵着那个清瘦男人的手指。行走在熟悉的胡同里。目光清冽如水。经过商店,她的目光掠过一个可爱的毛绒维尼。他那样轻易地捕捉到她的目光。买下商店里所有的毛绒维尼给她。她抱着沉甸甸的礼物,听到心轻轻盛开的声音。
   男人是才华出众的摄影记者。他为她拍很多照片。随时随地。她凌乱着漆黑的头发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她坐在十字架形状的木桩上莫名地哀伤。她伸出无名指和中指说她两岁了,他告诉她要伸出食指和中指才好,她总忘。她穿着有虎皮图案的大红色连衣裙踩过一片片间隔着的水泥板,像是行走在墓园上。都是他按动快门的瞬间。很多年以后,她翻看那些影集。多数与他在一起的回忆都是她一个人的影像。没有一张她和他的合影。
   他纵容她拿着他心爱的相机胡乱拍着没有意义的景物。还要拿到相馆一张张冲洗出来给她看。她弄坏了他的相机。他生气地拿走修理。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再把修好的相机交到她手里。
   他从电台回家后,抱起她举得高高的。一面告诉她自己刚刮过胡须,一面亲吻她。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上辈子我一定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瑟。我和她仅有那么一次相遇,一次交谈。她有时会买漂亮衣服让叔叔带给我。此外,经常听说一些她和叔叔的事。
   我挺喜欢她。她妩媚的眼神,琥珀色的指甲,冷艳的装束,天真的话语,以及把我视作同龄人的倾诉,都令我触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有质地的,纵情抒发的。那些漂亮的衣服给我许多快乐。它们挑逗着我的视觉。令我开始着迷美丽的服饰。
   与此同时,瑟已开始正面介入叔叔的生活。
   她在深夜去找叔叔。与他激烈地争吵。婶婶经常沉默地观望这一切。她是个善于忍耐的女人。叔叔被激怒的时候,便关掉手机,不去见她。她便一条一条不停地发短信给他。哀怨的哭诉,深情的请求他的原谅。叔叔打开手机,马上就会去找她。这样的情形一遍遍重复上演。
   最激烈的时候,他们在深夜的大街上打架。瑟的指甲在叔叔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叔叔疯狂地对她拳脚相加。我想像着瑟那闪着荧光的琥珀色指甲触及血肉的时候,会不会如一条脱落鳞片的鱼一般死去。她美丽的裙摆会不会在叔叔的拳脚下脏污,撕裂。
   她敲打着叔叔家的门:Rain,你给我开门!
   弟弟在屋子里调着电视频道面无表情地说:我爸妈都不在家。你走吧!
   她比我小三岁。再见他时,他已不再是过年时那个好奇宝宝。俊朗的脸上开始有成熟少年的沉默与哀伤。
  
   夜晚与凌晨。我一圈一圈从慕身边跑过。不知他是否看到我。
   午后的时光。我穿着瑟买给我的时装站在角落里看他打球。他转身,跳跃,投篮。球准确无误地落进篮筐。风吹乱他碎碎的头发,撩起他的黑色衬衫。裸露的古铜色后背让我想要拥抱。
   他的篮球掉落在地上,弹落在我跟前。我拾起来,走上前去,准确无误地投进篮筐。他看着我。我在他的瞳仁里微笑。漫天烟花盛开。
  
   男人每天清晨都要开摩托车带她兜风。她爱极了这样的时刻。他并不宽大的后背足以挡住前方汹涌的尘埃。让她安心地倾听风的吟唱。
   那天清晨。她穿着睡衣摆弄着大堆的玩具。看到他走过来,连忙爬上摩托车后座。他们一起奔驰了很远。
   她听到他说:咱们去奶奶家吧?
   她趴在他的背上轻轻地说:我们先回趟家再去奶奶家吧?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说:从那边穿过两条街就是奶奶家了。
   她再次重复那句话:我们先回趟家再去奶奶家吧?
   一个三岁孩子的狡猾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刹住车。回头盯着她问:为什么要先回趟家?
   那目光灼烈如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再也想不出搪塞的话。
   他面色冰冷地问她:是你妈妈,不让你去奶奶家,对吗?
   她的喉咙里哽出一声低低的“嗯”。轻如一根羽毛的坠落。
   他把她抱下车,说:你要听她的话。不愿去奶奶家。好的。你滚!别跟着我。
   风像是愣住了。停止了吟唱。四周陌生的街道静寂如荒凉的原野。她沉默着爬上他的摩托车,说:我去。奶奶家。
   摩托车的马达声响起来。却像火车行将消失的声音。她忽然记起自己只穿了睡衣出来。觉得冷。她忍着没有哭。
   从奶奶家回来。他和妈妈吵架。妈妈打了她。她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无声地哭泣。手指疲倦地拎着一朵纸做的小白花。花朵一遍一遍掉落。她一遍一遍地拾起来。妈妈走过来夺走她的花,揉碎丢进垃圾桶。她最讨厌白色的花。
   她终于放声哭起来。
  
   我记得你的目光。像跟刺嵌在心间。蔓延出根须般茂密的痛。心如镜子般录下你冰冷的面容。清晰到触目。我知道你不再爱我。我有预感,你要离开。
  
   行走在校园里。我的目光不再安定。它像一只梅花鹿跳跃在每一个慕或许会出现的角落。其实并没有必要。只要他出现在我附近,我总能清晰地触到他的气息。目光如磁石般朝他的方向吸附过去。那个终日穿着黑色衬衫的身影踽踽独行在象牙白的阳光下。像一条岸上的鱼。我想,他应该居住在森林里。那里有足够柔软的泥土,丰沛的氧气,以及遮蔽灼热阳光的暗影。
   我站在校园里仰望站在六楼仰望天空的他。楼顶是圆圆的帽子的形状。我经常想,要是能够坐在楼顶听听鸟的翅膀擦过浮云的声音,该多么美妙。想到这里,我开始莫名地笑。他的目光落到我的眼睛里。天空里有两个透明的魂魄在拥抱。
  
   妈妈说:他回来了。
   那样的语气仿佛他只是去旅行抑或出了一趟差。从三岁,到十三岁。他漫长的旅途中没有我。
   我忽然听到楼上激烈的争吵与打架的声音。他匆匆从楼上跑下来。踏上摩托车离开。我穿着湿漉漉的棉拖鞋站在门前。看他如风一般消失。没有对我说一声再见。苍白的黎明忽然变成一张巨大的幕布覆压住我……我惊恐地喘息着……然后醒过来。
   妈妈说:走吧!我们去奶奶家见他。
   那语气真的像是他只是去旅行抑或出了趟差回来了。是的。他走得那样匆忙。甚至来不及与妈妈办理离婚手续。仿佛他真的是风。可以随时来了又走。这里只是一个房子。我们三个人,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妈妈曾试图换一所房子来摆脱那时刻噬咬着骨髓的绝望。但是在另一所陌生而空洞的房子里,生命寂静得仿佛悬崖下的深渊。她试图用麻将杀死这样的寂静。她试图用华美的服饰告诉自己容颜依旧如花盛放。她试图用沉溺触及深渊的底层。我坐在墙角里观望着这一切。眼睛里盛满阴影。我很饥饿,不停地向她索要康师傅方便面和娃哈哈八宝粥。我经常梦见疯狂追逐着我的老虎,尖叫着醒过来。我在深夜里剧烈地呕吐,水瓶里没有一滴可以安抚胃的热水。她经常神情恍惚如一个美丽的幽灵。摇摇欲坠的影子像挣扎在风中的落叶。
   然而十年过去。我们早已搬回从前的房子。她身上丛生的棱角被打磨成如此光滑的皮肤。我抚摸着她。觉到手心下面全是暗红的血液。
  
   越来越频繁地与慕相遇。远远望见他。近距离相互注视。从来不曾交谈。而注视彼此的目光却如故人。
   我是迷恋这样有距离感的爱恋的。它如山涧的溪流幽幽流淌。绵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不似戛然而止的乐曲。不似猝然化为灰烬的烟花。它能够温暖灵魂。
   他的黑色衬衫如同黑夜。梦境盛放在那里。安全而绚丽。
   生命滞重如脚下的泥土。而梦与灵魂,是可以漫步云端的。
  
   他看到我来。一把抓住我。有些手足无措的。不知是想抓住我的手,还是想抱我。我像一具木头般僵硬着身体。三岁以后,我没有和任何男人亲近过。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我的皮肤干燥如沙滩上鱼的鳞片。指尖碰触间,可以听见孤寂层层剥落的声音。我觉得疼痛。胡乱转动着眼睛。视线落在他手臂上一只精致的手表上。墨绿色的帆布表带,很好看。他触到我的目光。有些失落地放下手。他还是那个能够轻易读懂我的目光的男人。
   他盯着我看。像在阅读一张奇妙的画。这是张耐人寻味的画。它的背后是十年隐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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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语言优美如诗,极富张力和穿透力,谋篇布局精心巧妙,回忆与现实交替穿插,层层悬起,步步推进,直至结局在慕寂然陨落时完美结合在一起。再见之前,告别之后,唯独缺少中间的环节——说再见,也许是没有再见的理由,或者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或者太匆匆来不及……太多太多的借口,其实都不足以弥补无声也无仪式的告别给予生命无法缝合的伤口和难以挽回的遗憾。故事中“我”和慕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残疾的孩子,这种残疾不是身体的不适或缺损,而是爱的贫瘠和心灵的荒芜,也许源于如此相似的经历,彼此身上便有了一种相同且相通的气质,这种气质是灰色而忧郁的,是寂寞而荒凉的,是阴暗而寒冷的,是醒目而触心的,是慕的也是我的,所以能够懂得,所以相互吸引,相互靠近,因为想要得到安抚和慰藉。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所以无论他们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积极或颓废,我们似乎都不忍心去责怪,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泛起的柔软的疼痛!问候岸上鱼!祝好!【实习编辑:浅姿】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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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浅浅的姿态        2008-12-02 22:29:07
  “我”生命中两个极其重要的男人从身边离开都没有说再见,这便是永远的痛,对父亲是爱恨交织,对慕遗憾愧疚,都是十分挣扎的情感。还有那两次拥抱也似乎都是呆呆的举着双手,没有落到实处,是因为错失温暖的怀抱太久,而不知道拥抱的姿势该怎样做出吗?还是犹豫和怀疑,这是应该属于我的吗?小说的开头可结局似乎都有些宿命的味道,似乎这种悲伤与生俱来,更令人沉重痛惜!谢谢你对江山的支持!欢迎下次来稿!
孤僻,以字为友
2 楼        文友:湛氮距        2015-09-12 18:50:5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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