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上，载着七八个上小学的孩童。有个小姑娘明眸皓齿，面容娇嫩，说话脆声脆气，一笑嘴角处漾起微小的酒窝，惹人怜爱。每次一坐上班车，这个小姑娘就能进入我的视线。看她的一举一动，令人忘掉萦绕心头的烦心事，就连空气也因了她的存在而格外透明起来。
　　
　　 那天，格外烦恼。身心疲惫的我，登上班车勉强调动面部神经跟同事们敷衍寒暄后，就在后面寻了个座位坐了下来，闭目休息。孩童的喧闹，我懒得去理。班车大约行到半途的时候，我约莫已经昏昏入睡。隐隐感到有人轻碰我的胳膊。
　　
　　 睁眼瞧去，吃了一惊。一向笑口常开、亮眼睛眨呀眨的小女孩满脸惊慌，正拽着长长的书包袋子，摇晃在窄窄的班车过道里，求救地看我。疑惑间，我听见后边那个叫鸣鸣的男孩子喊叫：“小憨妮儿，你害怕啦！哈哈，憨妮儿，憨妮儿！”接着又传来另一个男孩儿口无遮拦的谩骂。我顿时明白，那帮调皮蛋想必是无聊无趣了，开始玩起欺负女孩的把戏。我揽她过来，摸摸她黑亮的短发，悄声说：“别理他们，来，坐我里边！”寒着小脸，她乖乖爬过我的膝，坐到我身子里侧。怯怯地再看我一眼，就慢慢扭过脸去，朝向车窗外看那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广告牌以及一闪而过的大小不等的汽车。
　　
　　 身后肆无忌惮的谩骂不绝于耳。那个叫鸣鸣的小男孩儿还嫌不够，干脆爬上我们身后的座位，欲伸手拉扯女孩儿。我及时拦挡住，并高声警告道：“鸣鸣，这样做不对！男子汉不能欺负小女生！”然而，这种不疼不痒的威吓毫无效果，鸣鸣开始变本加厉地朝女孩儿扔东西了：成块的饼干、卷曲的橘子皮、硬硬的馒头渣，一样一样缀上了女孩子的发。眨眼间，又有两个男孩儿涌过来学鸣鸣的样子朝她扔东西。一边帮她摘除头上的垃圾，一边奋力护拦着，我一时急了眼，站起身朝着前头喊：“鸣鸣妈，你快来管管你家儿子，成精了都！”鸣鸣那帮男孩儿这才好不容易被轰赶开，然而那此起彼伏的“憨妮儿，憨妮儿”的叫声一路上搅扰着耳鼓。
　　
　　 我帮小女孩儿理顺头发，拍打干净衣服，又把他身子周围的垃圾碎屑用手揩净，絮絮叨叨说着安慰的语句，试图利用自己的喋喋不休盖过身后的胡言乱语，以让小女孩儿暂且忘了此刻的处境。小女孩儿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两手死死扯住书包袋子，重重地点头再点头，信任的亮眼睛清澈地看着我。她眼框中的泪随着班车晃呀晃呀，可硬是没有滑落面颊。
　　
　　 接下来的几天，班车里的气氛依然如此。回家的旅途，弥漫着喧嚣、隐遁、抗争的浮尘。我们几个大人把小女孩儿团团围住，前后的座位全都坐满了人，那帮男孩子再无法靠近女孩子了。尽管这样，大块的橘子皮仍然在空中飞划着嚣张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砸在女孩子的身上。而且，男孩子们给女孩子起的绰号开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有孩子的妈妈们在，碍于情面，我们无法说过分的话来帮衬女孩子。时间久了，我和同事们把这种针锋相对看得淡了，不再去安慰女孩儿。我依然让女孩儿坐在我身子里侧，大多时间里独自想着心事，逐渐吝于为她出谋划策，以至于后来犹似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她的存在。只在车子颠簸时，偶尔看她一看。女孩儿还是保持着紧拽书包袋子的姿势，脑袋瓜儿朝着窗外，我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从那美丽可爱的侧面弧线里，我恍惚看到了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兼有一丝坚贞不屈的神态。
　　
　　 记得那天是周五。孩童们格外兴奋，嚷嚷着可以回家玩各种电脑游戏了，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这精灵那精灵，完全忘记了以前一成不变的班车内容：欺负女孩儿。我轻舒一口气，暗暗为小女孩儿庆幸和欣慰。小女孩儿俊俏的小脸儿也大放异彩，车子还未发动，就脆声脆气地喊叫我阿姨，绘声绘色地说着她班上的趣事，还一一历数周末的作业分别是哪几样。听者成了我，而说者变成了她。我微微笑着，频频点头听她眉飞色舞地指划，不过稍感温暖的心还是悬着，总感到身后的那帮捣蛋孩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正在瞎琢磨，小女孩儿突然旋过身子，两膝跪在座位上，两只小胳膊靠在椅背上，笑眯眯的眼睛，灿烂的脸，冲向后边脆声脆气地喊：“哎呀，鸣鸣，你也喜欢做蛋糕的游戏呀？我最喜欢了！是不是特好玩？”她这扬声一问，让后边顿时没了喧哗。
　　
　　 一愣神的功夫，鸣鸣喊道：“去去去，谁理你了？咱们都别理她，她就是小憨妮儿！”小女孩儿一样笑着，自圆自划道：“鸣鸣，你手里那不是鸭脖吗？我也就纳闷了，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我妈妈买的精武鸭脖我一个也吃不下去！”然后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摇头，这话像是跟鸣鸣说的，又像是跟我说的。
　　
　　 “你知道什么呀？这是我爷爷从德国带来的，比你妈买的好吃多了！”一听鸣鸣就是胡吹，不过他没有加一句“小憨妮儿”，这让女孩儿眼中又有了光彩。这次她又把谈话对话转移了。“帆帆，瞧你哟，嘴角上全是奶沫沫，哈哈哈！”她指着后边朗朗地笑。这笑声猛然把所有人的阳光都引到帆帆的身上，鸣鸣他们开始打着哈哈笑话帆帆了。
　　
　　 一路上，小女孩儿不觉间成了众孩童的指挥棒，指到哪里哪里就引起轰动和喧闹。至此，男孩子群中再没有想起有辱女孩儿的字眼，她和他们惹火朝天地谈论着，一刻也没有断弦。下车时，鸣鸣突然很绅士，嚷了一句：“咱们大家都别先走，让她先走，她！”鸣鸣清清楚楚地指着我旁边的小女孩儿。窄窄的班车走廊突然变得畅行无阻。小女孩儿不哼不哈，第一次把书包挎上瘦小的肩头，不慌不忙地挤过我身边，昂起头谁也不看，轻快地朝车门口走。那阵势，她俨然就是一个傲视一切的巾帼小英雄。下车前，她冲着鸣鸣那帮男孩儿们开心地笑了笑，脆声脆气地喊了句：“鸣鸣，咱们商量好的事儿不要忘了啊！”鸣鸣急忙应道：“哎，知道！”
　　
　　 男孩儿和女孩儿的较量从此烟消云散，但是班车上，孩童间的持久对决远没有结束。事儿不大，关乎的启示却不小。当你不曾具备坚不可摧的铠甲，也不曾拥有击败对方的拳头，更不曾练就一口铁齿铜牙的时候，与狼共舞的勇气和绕开触礁的心态是你唯一拥有的立身处世的强大武器。可爱的女孩儿，长大后我的话你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