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姐姐就出嫁了，那是一个寒冬时节，伴随着牛车叮咚叮咚的钢铃①声，踩着初升的太阳，我把姐姐送进了大雾笼罩的深山……
　　 从此后，我一有空就跑到老家高高的山坡上，站在哪儿向那座大山眺望，大山底下就是姐姐的家，一个仅有三户人的“小村庄”……
　　 姐姐就这样出嫁了，嫁给了大山，带着无法走出大山的愿望。姐姐对生活也没有太多、太高的奢求。我知道，她也有自己的梦想，也有对城市的渴望和一览大海宽阔的摸样。她把青春的梦想深藏，不祈求把洁白的连衣裙穿在自己的身上。
　　 从此后姐姐就和大山为伍，牛羊为伴，云雾缭绕就是她梦中洁白的嫁妆。细雨蒙蒙，涓涓细流就是她心情的释放。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就是她向往的天堂。
　　 随着时光的飘移，我小学毕业了，带着姐姐亲手缝制的枕头，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去离家一百多里地的异地他乡上学，也离开了梦回索绕我眷恋的故乡。临走时，姐姐千叮嘱万嘱咐，唯恐我迷失方向，怕找不到回家的路。走的那天，沿着那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走出了那个空旷的山谷。
　　 我慕然回首，她还站在另一个山头上默默的看着我，等我踏上那条通向远方的公路。我们没有流畅的挥手，只有默默地祝愿。也许此时，她的视线早已经模糊，看不清我的身影了。
　　 姐姐给我的那对枕头上面绣着一对蝴蝶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像有呼之欲出、腾空欲飞之势。花丛中鲜花绽放随风而动，一泓湖水静静地流淌……
　　 尽管不识字，但她心底仍旧藏着童话般的梦想，勾画着对美好春天的向往。小时候家里没钱供姐姐上学，但从未说出对父母的半句怨言，她的胸襟比大山还要宽广。
　　 听母亲说我走后姐姐每一次回娘家，就会把我的铺盖不厌其烦的换洗，铺好，再换洗，再铺好，不让一点点灰尘落在上面。一有空闲，就站在我家大门上，看着我走过的那条小路发呆，盼我在路的尽头出现，完全忘记了手中的针线活。白天她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只有在夜深人静、孩子们入睡了的时候，趁着冬日夜长，对着昏暗的煤油灯给我做鞋和鞋垫，她把对我所有的牵挂都注入了密密麻麻的鞋底，至今在家里还存放着厚厚的一摞鞋垫和几双从未穿过的布鞋……
　　 在我上学的日子里，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几乎只有放寒暑假才能骑着自行车回去一趟，才能去离家近十公里之遥的姐姐家看姐姐。幼小无知的我一见到姐姐就叫她做好吃的，要这要哪。第二天天还未亮，姐姐早早的便从炕上爬起，就为我做好吃的，几乎每一回都如此。在回校的时候，手头并不宽裕的姐姐总会在我的书包中夹带一些钱，全是折叠再折叠了几层小额零钱，最后就成了一种密照不宣的习惯。而幼时的我一回到学校就迫不及待的找出钱，用它买烟抽。尽管姐姐那种充满期望的眼神和那双结满老茧的双手在我的眼前浮现，语重心长的嘱咐在我的耳旁响起，但我还是抵制不住香烟的那种诱惑，违心的挥霍姐姐背朝黄土面朝天、雨淋日晒、披星戴月苦来的血汗钱。
　　 再后来，为了改变生存环境，连老家的房子也卖了，迁居他乡。娶妻生子后几年也去不了姐姐家，就是逢年过节也不想去，“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觉在我的心中已渐渐地淡化了。说实在的，我已经不习惯那儿穷乡僻壤、山大沟深、信息闭塞的生活环境了，尤其是饮食。
　　 只有每逢春节和我们这的“六月”交流会，姐姐才会来我家看看二老。每次来我家，总是干这干那忙个不停，不是做临活就是做她随身携带的针线活，始终她没有消停的时候。临走，四处搜寻我们堆放的多年不穿的旧衣服，仔细地洗净后装入大大的纸箱，说带回家让姐夫做农活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装的啥东西，殊不知是旧衣服——甚至是早该抛弃的垃圾。
　　 父亲每看到此情景，都会心疼的给她些零用钱，以备急需。而她在走的时候，总会把钱偷偷地压在枕头或者铺盖下面，分文不拿，长期如此。
　　 姐夫是一位70年代的高中生，性格内向，不善言语，虽然多才多艺但都艺艺不精。毕业后憧憬着想当一名教师，但苦于没机会，也是文化大革命埋没了他一腹才华和一腔热血，一直在家耕种着那些薄地，收获着微薄的希望，维持着山里人的生活。生活虽然清贫，但也其乐融融。
　　 经过多少年的辛勤劳作，日积月累，姐姐和姐夫在村子里修了四间土木结构的红瓦房，引着两个孩子从深山搬了出来，搬到了仍就是深山沟里的村子里，过上了与人群聚的生活。但从此，谁知会遇上了一个极不友善的邻居，几乎天天给姐姐寻衅闹事。姐姐没过上过一天开心的日子，经常以泪洗面，苦不堪言。姐姐的日子也越来越艰难。开始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了。原来那种性格开朗，大声大气，满面微笑，来去如风的姐姐已经荡然无存，判若两人了。
　　 但她始终在我们面前沉默缄言，经常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孩子们都陆续长大成人了，但不知是姐姐个性刚烈还是什么原因，儿子始终不给她好眼色看，有时还恶语相向。我知道她性情耿直，心直口快，有时甚至口无遮拦。但心地善良，是刀子嘴豆腐心，无伤害他人的本意。但事与愿违，她有苦难言，只有默默无语，忍辱负重。对此从不对我们说，怕我们替她担心。
　　 几年前腊月的一个下午，我去姐姐家，已是太阳西斜，阵阵寒风中夹带着飘零的雪花。走进她家的巷子，老远就看见姐姐依偎在门口的墙角啃着黑黑的馒头，衣角铺在腿上盛着洒落地馒头粉末，穿着一件宽大而不协调的花布棉袄，它是用来抱孙女儿的。一间低矮的小屋，一扇裂开缝子的门半开着，与门一并的土炕烟囱冒着微微的青烟。
　　 姐姐见我突然来临，手足无措，喃喃地说，刚才娃娃吃剩的一点馍馍我在吃，她把我欲领到家中去，但又折了回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我领到了那间又矮又黑的小屋。屋内仅有一锅、一勺、两个碗而已，炕上的被子折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纸箱子上面。炕上放着一个火盆，还有点点火星，怕我冷，又燃起一笼大大的熊熊烈火。顿时，烟熏的人睁不开眼睛。晚饭是姐姐在火盆上给我们做的，没有案板擀面，买来挂面给我们下着吃。
　　 后来我知道她和姐夫被赶出了家，就住这间屋子里。
　　 吃完饭，夜幕降临姐夫把我破例的领到大房里睡。夜深人静，我已是睡意朦胧，外甥不知从哪儿酗酒后回来，他打开了电视，放开了音响开始听歌，姐夫和我劝阻了几次，他充耳不闻，视如无人，我在烦躁和无眠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次日清晨，我要走了，姐姐把我送了一路，她双眼布满血丝，似乎还隐隐的透露出一种恐惧和不安，我们都沉默无语，我知道她也是彻夜未眠……
　　 回到家后，我多少次的被姐姐与我告别的那种无助的、凄凉的、甚至是不安的眼神惊醒。我害怕，我担心，担心姐姐无法承受那种精神上的压力。但是，令我欣慰的是姐夫对姐姐体贴照顾，所以，我在侥幸和恐慌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此后，我再也没去过姐姐家，那个曾经充满温馨而温暖的家，曾今有过欢声笑语的家……
　　 听说，最近几年姐姐和儿子的关系改善了，他们在外打工挣钱，姐姐和姐夫留守家园。
　　 自去年，姐姐身体逐渐衰弱，多年前的老病发作，加上腰椎骨质增生，一直笔直的腰已显得微微弯曲，头上也银丝斑斑，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再也寻找不到记忆中的那种灿烂了……
　　 她才四十五岁……
　　
　　 ①家乡娶亲时固定在牛车上装饰用的一种器具，在牛车走动时会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