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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散文随笔】破碎
上帝将人贬落凡尘,本意是叫他们受苦,然后得到一个觉悟的灵魂重返天堂。或者说,每一个在尘世间生活的人,都是被上帝贬下来经历苦难的,旨在让他们大彻大悟。在人间,享乐皆为幻影,唯有历经种种磨难,方为人生的真谛。
◎裸露
猛然打开的窗口,风探身进来。菊像一张躺在桌子上的单薄纸片,被风刮走。屋子里,幽暗之中,一些细小物品发出站立不稳的嘘叫声。
又把窗子开那么大干啥。林嫂骂咧着从厨房赶出来,站定在厅堂里,她的嘴巴张得和窗口一样大。风灌进空旷的身体,看见一颗心,如悬挂于屋檐之下的灯笼里面燃着的豆大火苗,摇晃、挣扎,却不肯熄灭。
才一转身的功夫,菊又不见了。
潮湿的屋子,一只浸润着泪水的眼眶。霉涩的气味似蜷伏于角落的蛇,虽然慵懒,却时刻让人警觉。自从菊发疯之后,这户人家便成了这幢居民楼的暗疾,人们无法分担其一丝一毫的痛苦。厅堂正中的地板上,揉成一团的白色衣服如一抔残留在寒冬枝头的雪,堆积上林嫂的眼角。衣服的灵魂附身于人类散发幽香的肉体之上,离开了人体的衣服是面无表情和冰凉的,它像礁石那般堵在喉咙间,诱使恶浪一层层冲上她的眼睛,然后涌出来,落荒而逃。
厨房里炉子上的汤开锅了,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一个老年男人浑浊的咳嗽、笨拙地翻身压着床板咯吱咯吱响,各种声音随着袅袅的热气一齐蒸腾,弥漫。林嫂吸溜一下鼻子,揉揉酸胀的眼角,抬起脚硬逼着自己离开这里。
一贫如洗的家,连时间也是如此的贫困。医院的病床上,得了癌症的林叔奄奄一息的生命随时飘离尘世,林嫂实在分不出身来照顾这个疯子。或者,是麻木了。
几度失恋又失业,心烦气燥的母亲日夜不停的唠叨和责骂,躲闪不及的菊被梦魇一口咬住,再也醒不过来。它缠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连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成了一种束缚。烦燥之时,它们像倒长的指甲陷入她的肉里,她干脆将它们剥了下来。她感到了裸露的畅快。脱光衣服的菊跑到街上,动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呼吸。裸露的菊有着初生婴儿的纯真,纯真到视若无睹纠缠于她身上的目光,仿佛它们只是一些随风飘荡、没有生命力的枯藤。
一次又一次,菊最终迷上了玩捉迷藏的游戏。她时常让她的衣服找不着她,让年老体衰的父母找不着她。确实找不回来了,那个曾经清秀而文静的菊。
菊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秋菊。想来生命中的这一抹苍凉,在名字中早已有定。
而菊,当她用手撕扯包裹于自己身上的衣服之际,如一朵花从坚实而温暖的花萼之中挣脱,抽出它嬴弱的花瓣,俯身于悬崖之上,迎着飒飒秋风,在命运的魔掌之上颤栗地起舞,舞姿肆意而颠张,惊心动魄。
◎破碎
听目睹者说,他一路狂奔,快速得象一串省略号,只见影子,不见其人。
二十层的高楼能否丈量出一个人的绝望?一个沉重的感叹号从高高的楼顶悬垂而下。把自己当成重锤击向浊世,却忘了自身的不堪一击。擦身而过的风听到年代久远的旧陶罐破裂的声音,裂缝爬满身体。风以为这是一片高高飘扬的落叶,却无法将他托在掌心
一家四口,挤着一间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厂里传出消息,他是出国劳务的人选。本想藉着这一次机会让家里的贫困远离,无奈消息刚长出苗苗,就被掐断。他出国的名额被一个送礼的给拿下了。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他直接就奔赴在了黄泉路上,其间没有一分钟的思考。
匆忙转身的背影,一扇轻轻扣上的柴门,尘世被阻隔在身躯之外。生命如此简陋,破绽百出却无法质疑。山洪暴发,亲人撕裂喉咙的悲嚎,如夜色掩映下,狂乱的风雪裹夹杂乱而歪斜的脚步停留在孤独的柴门外。成串的泪珠缝合不起那具被摔得血肉模糊的躯体。
从此,破碎的亲情,一只有缺口的碗,再也难以填饱念想。
也许,他的精气还未来得及消散,虚弱地蹲伏在冰凉的地面,等着亲人的眼泪将他清洗,然后超度。
他的魂灵烟一般往上飘离,经过那幢大楼。他此生唯一企及的高度,那要命的高度。
它将如种子埋入地底下,那永难生还的、无边的黑暗,蝙蝠一样向他张开庇护的翅膀。经过那片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看到亲人们在用无法抑制的悲鸣在替他谢幕。而他是糟糕的演出者。
他的血,一滴一滴,快要流尽了。而亲人决堤的泪恐怕这辈子再也堵不上。
被漫天红霞席卷了的长空,一轮落日,血红、巨大,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幻象
簸里的豆子撒了一地。几只鸡咯咯叫着从四处扑愣翅膀围拢来。母亲在呵斥,死妮子,净知道发呆!
她伸手赶跑了鸡。满地都是滴溜溜滚动的豆子。那些鸡把她当成了田里的稻草人,咯咯叫着再次围拢来。母亲又开始呵斥。她又伸出手,这一次是探身出去,想把鸡给赶得远点,不要那么及时地又近前来。
他已经出门一年了。再过两天,便是他应允娶她的日子。说好了的,今天回来......
在她探身往前的功夫,一个人影裹着远远田野刚收割稻草的清香,风尘仆仆地站立门口。她一阵晕眩,意识一时朦胧起来。仿佛有一只褪去灰暗外衣的蝉,用嫩绿而新鲜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尖锐地鸣叫。全身血液如涨潮的春水上涌,一对桃花开在脸颊。
她爸,你回来啦,你看看这妮子,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想啥。母亲迎上前去。父亲脚下,灰色的影子如一只突然来袭的大鸟,惊飞了满院子的阳光。
◎透视
他喝斥着让她到院子里来。她听话地端着满满一脸盆的水,推开一扇重重的铁门,把水放在他的脚下。醉酒的他像一个网袋子,粗重而浑浊的呼吸风一样从他的体内一丝丝渗出来,她似乎接近的是一只长期生活在水中而导致浑身长满滑溜溜绒毛的种子。对的,她一直把期望像胚芽一样种植在他身上,总以为哪天一觉醒来,一个全新的他就会破土而出现在她的身边。
盈盈月色清亮得把持不住,从树梢一滴一滴滑落,汇聚在水面。薄薄的一片,漂浮,像一个无法逃匿的眼神。她盯着水里的月亮出神。月亮仿佛也盯着她看,却忽然间苍白而空洞,一个惊慌的、失了颜色的瞳仁。
他的脚蜻蜓一般点在水面。月亮晃动了,在变形、在挣扎、在逃遁,不安的它却无法逃出这一个牢笼,四周如铜墙铁壁般,除非。。。
“咣”,他一脚将脸盆踢翻。她还没缓过劲来,脸盆一个跳跃,伏在地上,金属的质地弹出一声闷响。草丛里虫鸣四起,一齐声讨被惊扰的美梦。
但是,她却紧张地看到了月亮成功逃脱。却消失了影迹。
她倒抽了一口气,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走出婚姻牢笼的自己。
错愕之中,仿佛望见自己脸上的一双瞳仁,苍白而空洞,像水里的月亮,微微的光照着一条泥泞小径,蛇一样游走,却一闪而过,被淹没在望不到边的荒草里。
习惯了拄着拐杖行走,习惯了在畸形的婚姻中存活。且多年来,这根拐杖已经在她的手里捂出了汗水,一旦将拐杖扔开,她害怕自己会趄趔着摔倒。
她拥有健全的一双腿,却没有属于自己的行走。
◎等待
她嫁给他的时候,年方十八,清澈娇嫩如一颗晨露,滴溜溜地在他的掌心滚动。
美好的的年华却一碰即碎。
某一年,他转了业,到远远的外省,相隔何止万重山。她抱着他同样娇嫩的娃娃,天天坐门槛,等。夕阳被她望得血一般红。
孩子田里的蒜苗般一寸寸地长。岁月越流越长。
他遇见了另一个她。青春的果实总是诱人,他忍不住去摘取它。新鲜的生活如繁茂的绿叶婆娑在他四周,阻挡了他望向归途的目光。
而她,年年岁岁守着的门槛,在无望的等待中越长越高,像屋外的那片荒草,直至将她吞没。
病逝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放下了,那漫长的、无望的等待,禁固了她的一生。模模糊糊的,她感觉自己仅仅是放弃了一种习惯。
当爱流逝,再长的等待仅仅只是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