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着腰身打扫满地的落发后，灵儿遂手足无措地移步到桌旁，谨慎地坐到逢寨主的对面。勇敢地抬头瞧去，希冀他会放她赶快离开。逢寨主偏就踯躅着不开口，只是默默地看过来。不去深究他眼中的深意，灵儿轻声问道：“大叔，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吧？”交叠而放的双手依然颤抖着，惊魂未定的她恨不得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那逢寨主冷不丁甩出一句。说话时他背对灯光，灵儿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
　　 “什么？大叔您在说什么？”灵儿没有听清，忍不住问道。
　　 “拜托，别再喊我大叔！我愿意要其他称呼！”他大喝一声，这话差点儿让灵儿跌落在凳下。她连连眨巴着眼睛，眩惑着。身子在轻轻抖动，心灵在战栗。
　　 “现在你有两条路可选择：一、回去继续做常家少奶奶，我逢某仍与常家不共戴天；二、留在我身边，我与常家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我逢某人就喜欢快言快语，最讨厌拖泥带水！你，你赶快给我个答复！”逢寨主烦躁地摆着手抛出他的条件。灵儿一时气结，张着嘴睁大眼睛，好久没做反应，就连这银发人都受不住了，他只是局促地搓手，面色阴沉又紧张。
　　 “可是你已经答应要送我回去的！”灵儿战战兢兢，试图稳住心神。“求寨主开恩，汤灵儿就是一普普通通的民家女子，没见过大世面，何苦留我在身边？”她挺了挺冷飕飕的脊背，斗胆说道：“我汤灵儿宁愿选择第一条路。”
　　 明晃晃的火把在洞内荡开摇曳眩惑的光与影，投射在逢寨主的脸上分明增添了几层不悦和阴沉，还有隐隐的肃杀之气无边地弥漫开来。“不要急于做决定！我说过了，好男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送你下山去！只不过我想让你做个更明智的选择……不管怎样，我逢某看上你这个女人了！”他艰难地吐字，不敢对视灵儿的目光，突然转身走开焦躁地在坑洼的空地上一圈圈地绕，绕得空气也开始打旋，旋得洞壁上的火把加速了摇曳和跳跃，于是那或明或暗的难以捉摸的光与影也跟着乱了方寸，胡乱迷蒙得只有摇曳的轮廓寻不到曲曲弯弯火把的线条。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心内黑漆漆一团，灵儿好一阵子眩晕，茫茫然看那面色阴郁的银发人高瘦的身影在跟前摆来摆去……
　　 “汤灵儿，汤灵儿……”恍惚间听到那土匪头子在喃喃自语着她的名字。突然自己的身子一下子悬空，胸口的衣领被粗暴地提揪起来，顿时间可怜的灵儿窒息至极点。“你姓汤？你姓汤吗？”白发人浓重的气息只往她脸上热热地扑。汤灵儿呼吸不畅，脸色煞白，意识虽很清醒，却暗自决定暂不作答，更不愿用点头或摇头表示，就连一贯的哀求乞怜的眼神都吝于泄露。忍住呻吟和痛苦，她故意让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毫不示弱地盯视眼前张皇失措的鹰隼样的脸。
　　 “你可认识汤惠？汤惠你可认识？”逢寨主又突然轻轻把汤灵儿放于凳上，小心翼翼的神态，虔诚得如面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灵儿凌乱的大脑毫无头绪，循着逢寨主的问话拼命搜寻往日的回忆。依稀记得父亲跟母亲闲聊时曾提及过这个名字，不更事的灵儿也曾好奇地再三追问，每每父亲会默默地走开，后来还是母亲悄声说了一句：“她是你姑姑。小孩子，以后再不要问这个哦！”
　　 “喂，喂，快告诉我你可认识汤惠？”逢寨主再次连声催喊，让陷入遐思的汤灵儿一下子跌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汤灵儿决定信口胡诌搪塞过关。于是，看着逢寨主的眼睛，她微微地摇头，再摇头，眼看着逢寨主的眸子一点点淡了下去，脸色一点点阴郁下去。扶着灵儿的双臂审视了半晌，他突然立定身子，转过脸去，冷冷说了一声：“好吧！我逢某确实看上你这个女人了！”
　　 不要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我汤灵儿实在承载不了太多的情感，只想踏踏实实地过上普通老百姓的日子。突然她怒火中烧，愤然想着：好你个出尔反尔的土匪头子，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嘛！你这是威胁，不是乞求，更不是商量！更可气的是，问东问西的这么多啰嗦话，简直让人琢磨不透！哼，我汤灵儿是这样任人随便摆布的么？越想越愤恨，她刚要张口跟此人理论，就听外面高霸天的大嗓门在吼叫：“大哥，我逮住一个闯山偷东西的汉子，就在我身边呢，您看，该怎么处置？”
　　 这让逢寨主倏然立身，旋即又整衣而坐。他故作神色泰然，轻咳一声，才沉声冲外头喊道：“带过来，我要审问！”威严的语气中带上了土匪的霸气。
　　 灵儿暂压下心中的怒火，好奇心顿起：太奇怪了，在这漆黑的夜，谁竟然如此大胆，鲁莽地闯入七拐八绕的摆渡山，难道好端端的命不想要了么？且看是何等来路！
　　 “你小子给我老实点，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高霸天吼着嗓门进了山洞，同时推进一个双臂被俘的黑影，只见黑影咕咚一声被无情地摔在了地上。从小到大灵儿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出。
　　 逢寨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下把那人拖拽起来，粗暴地把那人的脸强扭过来，面对着灯火。灵儿不看还不要紧，一眼看过去，她陡然睁大了眼睛，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说，来干什么的？不然，老子一刀砍了你！”逢寨主露出他凶蛮的脾性，粗声粗气地威胁被俘者。那被俘者不含丝毫惧色，反而目光如炬。他的眼神冷冷越过逢寨主，虎视眈眈地盯视着灵儿。灵儿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液，禁不住抖颤着瑟缩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寨主息怒，贤子首先给寨主问安！我乃是附近村里程家的长工。他家的孩子而今刚刚七岁有余。凑巧，今天下午独自跑出家门，大人没有在意，谁知时间一长，出门去寻，已是找不见了。兴许孩子是走丢了，所以主人让我出来寻找。我呢，不知不觉寻到了山上，天色暗了下来，迷了路径，也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真没想到，这一不小心就侵犯到寨主您的头上，触到了您的地盘，让您的兄弟给生擒活捉，五花大绑带了进来。还请寨主来个明断。”来者说话不卑不亢，腰身恭敬地弯着，目光盯着逢寨主的眼睛，面不改色气不喘。
　　 逢寨主未置可否，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灵儿。灵儿正浑身抖动个不停。“我说你，你没事吧？”灵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努力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二弟，是这样吗？”逢寨主扭脸问向被俘者身后的彪形大汉。
　　 那高霸天如实答道“啊，他是这样说的。但是，我怎么能随便相信他的话！谁知道他有没有不轨之心？”看来，这愣头青还是有歪歪心眼儿的。
　　 “山脚下倒是有个姓程的人家，好像是有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家人品行倒是蛮不错的，据我所知，十里八乡人缘也是很好的！”逢寨主沉吟般地自言自语。遂后，他问来者：“孩子可曾找到？”
　　 “还没有，不过有了一些蛛丝马迹，在山坡上捡到了他的鞋。捉住我后，那鞋子被您的兄弟扔到山下面去了。”那人的目光盯视着逢寨主，随后又看向灵儿。灵儿的身心颤抖，依然拿捏不准该做何等反应。
　　 “二弟，看来我们真冤枉了这个小伙子，快过来给他松绑！丢了孩子是大事儿，不同拖延！这样，你帮他在山上找寻一下失踪的孩子，顺便送他下山！二弟，以后做事不能这样冒失！”逢寨主把来者交代给了高霸天。高霸天挨了老大一句抢白，虽脸色难看，倒也没有还嘴，只是松松垮垮地应声做事。松了绑后，两人一前一后就要离去。
　　 “大叔……不，逢寨主，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脚踝又开始疼了，您看我--”灵儿鼓起勇气，无限可怜地看向逢寨主。
　　 逢寨主神情异样，问了句：“怎么，你这就要走么？”想了想，随即又说：“好吧，今晚实在让你受惊了，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一早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告诉我你的选择！”说完，他不顾身边两个男人在场，拽住灵儿的手，背对她蹲下，粗声说道：“喏，我背你回去！”
　　 灵儿好不自在，搪塞道：“没关系，我能自己回去的，哪里就这么娇怪？只要拿着火把，照亮前行的道儿就够啦！”
　　 逢寨主哪里听得进去，既然提出的要求她死活不肯，那亲自相送就变得必不可少了。不由分说揽灵儿入怀，他率先走出洞外。灵儿心里愧疚忐忑，不知身后那男人该作何想法。
　　 总算到了睡房，千恩万谢好歹哄劝着逢寨主回去了，灵儿对着逢寨主离去的背影关紧了房门。蹑手蹑脚走进侧屋，见吴妈、魏妈早已关灯入睡。干了一天的活，两个妈妈实在是太累了，她们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明显已进入沉沉梦乡。灵儿的心里乱糟糟的，牵挂着刚才见到的那个男人。她轻轻打开门，探头走出屋门。这外面黑漆漆的，到哪里才能再看一眼那男人啊！
　　 猛然一只胳膊把她拐了过去，紧紧拥她入怀，耳边响着那人反反复复的低语：“哦，总算把你找到了，总算找到了！你把我折磨疯了！我真的要疯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灵儿的眼泪夺眶而出，“贤子，你也太大胆了，命不想要了吗？为何要傻瓜般地找我？可是为啥又这时候才寻到我？你疯了，难道我没疯吗？”嘴上骂着，心里却是甜的，伴之而来的还有丝丝的苦涩。
　　 抬起泪眼，却望不见贤子的脸，只有无边的黑夜，无尽的黑。贤子不语，只有不匀的呼吸，不规律的心跳。
　　 “贤子，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还是祥子差你来的？还是婆婆派你出来找的？告诉我，快点儿告诉我！”灵儿一叠连声地问，心急如焚。
　　 “别问了，灵儿，啥也不要问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回去了，永远不要回去了！”贤子急促地说道，容不得灵儿插嘴。
　　 “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灵儿挣开那颤抖的胸膛，气急败坏地问。
　　 “什么也别问了……反正回去不如呆在这里。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看样子这位寨主心肠不错，留在这里倒是个好事呢！别回去了，别回去了！”贤子急急地说道。灵儿气极至泣，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话？
　　 “带我走好不好？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人！我们一起好好地过日子！”灵儿对着黑漆漆的影子低泣而诉。
　　 “有谁不愿意这样呢？可是，可是我不能离开我娘，还有我刚娶进门的……”贤子说得非常艰难。
　　 “好啊，你，你果真娶妻了，果真弃我于不顾了！你好狠心！”贤子带来的消息如惊天之雷，虽在意料之中，对灵儿来说却还是致命的。“何苦来找我，何苦再来关心我的生死？你走吧，走啊！”灵儿声嘶力竭起来，慌得贤子陡然捂住她的嘴。
　　 “好灵儿，求求你，千万别嚷，当心别人听见，否则你就在摆渡山呆不安生了……忘了我，忘了常家的任何人，在这里好好的过日子吧！这样倒好些，这样倒好些！忘了我，一定要忘了我……”贤子掰开灵儿扯拽自己的手指，狠心推开了她，脚步踉跄地消失在黑暗中。伸出手去，空空如也。灵儿的心冻结了，碎裂了，冰冷得她浑身打颤。她忘记了哭泣，失却了头脑，笼罩在心头的只有“忘了我，忘了我”的轰鸣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