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是一个世界，世界是一张网
　　 ——题记
　　
　　 一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
　　 几十年前，邓丽君像一个精灵，柔美的嗓音飘荡在飘过云彩的每一个地方，云彩下面，或许是高楼大厦，或许是山野村庄，在人们焦虑的神情和匆忙的脚步间隙，偶尔还都能从她天籁般的声音里找到片刻宁静，进而勾起对某些美好的回忆。
　　 但是，那样的回忆是心理搭建的，与现实的距离往往很远。
　　 比如，有小河的地方未必就有山冈，有山冈的地方也未必有小河，人们的居所很多时候是天然地以山冈和小河区分开来的，有山冈的地方可能称为山区，而有小河的地方自然又被称为圩区了，至少在我们这地方是这样的。
　　 而且，有山冈的地方随处可见的是丛生的杂草，有小河的地方河面上又是污浊横流。
　　 我的印象中，山区除了模糊的山峦之外便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一到雨天，路上充满了积水，脚走在上面，细小的泥浆一直延伸到裤腰。而到了圩区，除了顺延着河堤搭建的许许多多简易厕所之外，便是堆积河面上的浮萍，一到夏季，发出酸腐的气味。
　　 就在这种泥泞和酸腐中，我们的祖先养育着我们，我们又继续养育着我们的后人，因为是出生地，所有产生了一种神奇效应，就是出去之后，我们淡化了这种不太好的记忆，过滤下来的全是美好，就像邓丽君的歌中唱的一样。
　　 我家后面有山冈，所以是山区，而小武家前面有小河，他那个地方就属于圩区。
　　 小武很早以前就和我熟识，他外婆家是外面村子里的人，每年呆在我们村的时间很长，甚至可以说他是在我们村里长大的。
　　 他可谈不上是我的发小，因为我比他大五六岁，我与他之间的联系点是因为我们是远方亲戚，而且他小时候每次看到我都特别真诚地喊我哥，我也挺喜欢他。在我已经开始思考人生与社会的时候，每次看到他在村里活蹦乱跳的身影，特别惊讶于他的调皮与智慧，他熟悉我们村的每一处石榴园，他知道哪一个田埂下面有黄鳝洞，什么季节可以捕到泥鳅，他能准确地知道从哪一块石板下找到石蟹，然后又会用最短的时间将石蟹烤熟，又会用最满足的神情享受着这天然美味。
　　 这样一个孩子长大以后必定是一个人精。
　　 他的外形也算可爱，瘦瘦的身材，一双大眼睛闪闪放光，由于娇惯，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头上还梳着辫子——女孩子好养活的缘故，据说是长期吃水果糖的缘故，牙齿长得非常参差不齐，不过是很善于言谈的，尤其喜欢和大的小孩在一起玩耍，和他同年龄的孩子，他是看不上眼的。
　　 娇惯倒不是因为家里的富裕，而是因为他在家里的珍贵，他的父亲是一个残疾人，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也是一个残疾人。这爷俩都是腿上的残疾，行走不便，始终需要扶着墙才能行进，其他的时间都是在家里坐着，面对的是房屋前面那一池脏水。
　　 他家我是去过的，房子建在河堤上，前面就是弯弯的小河，小河里飘着成群的鸭子，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吵闹声，然后是成片的浮萍，浮萍上还能依稀看见没有沉没的鸭粪，河堤上的人清早在河里刷牙、洗脸、淘米、洗菜，夏天则到河里捕鱼捉虾，兴趣来了，还可以去游泳，回来的时候，身上有许多被水草挂过的条痕，把男人的后背分割成许多块。
　　 我不会游泳，到了水里会被淹死的，所以我偶尔去的时候，从不下水，只是在一边看着他光着屁股像一条鲫鱼一般在河里自由地驰骋，一边着急地计算着回家的路程。
　　
　　 二
　　 毕竟不是实在亲戚，毕竟家住的挺远，所以我们后来几乎没有联系。
　　 生活就像一条条铁轨，总是不断地向前延伸，但很难交汇在一起，或许说，交汇的时候，行程已经到了终点。大家分列在铁轨的两旁，却又能相互看到，相互关注。
　　 我对他的关注是，他上小学，上初中，然后是打架（主要是被人打）被劝退回家，然后是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肥大的裤子在河堤上东游西荡，然后是外出打工，他对我的关注是，他知道我先成为小学教师，然后是做小学教师，然后永远是小学教师。
　　 春节的时候，他会到我们村去看望他的外婆，我们见面也只是相互递烟，与他时尚的外表以及活泼的童年相比，他腼腆了许多，我再也听不到他清脆地叫我哥，沟通的方式是从相互笑笑开始的。一笑之后便是进一步的了解，当然都是很浅显的了解。
　　 与我波澜不惊的生活相比,，他的经历要丰富的许多，做老师的人无非是想让学生考的好一点，在周边留下不错的名声，所以是不是完全出于真诚的奉献精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只能相当努力地对待自己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然后就是从愤青变成内心安详的中年人，直至变成所有事务的局外人。
　　 我给他的答案是等待是我生活的全部，等孩子变大，等自己变老，等生活变好。
　　 他显然不太认可我的看法，他以为这是颓废——我至今都很奇怪的是很多人都认为这是颓废，这怎么是颓废，这是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放到生活中去，臣服于生活才是热爱生活，才会得到生活的回报，可大家不赞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征服生活，改变生活，所以我一般地不和别人争辩。
　　 不过，也有做得比较好的，这个坏小子后来就混得不错。
　　 我应该这样复述他的经历。
　　 初中回家之后，闲逛了一年，面对家中残破的房屋和残疾的亲人，他没有烟抽，没有酒喝，没有钱赌，没有女孩子用正眼看他，甚至也没有男孩子正眼看他，当他滔滔不绝地和别人说话时，换来的只是别人的一阵鄙夷——除了一张嘴之外，还有什么？
　　 他确实什么都没有，但他突然明白了，其实只要有一样就行了——那就是钱。
　　 十八岁那年，刚过完了春节，他突发奇想地剃了一个光头，头皮被剃得铁青，然后背着一个蛇皮口袋，出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取决于火车开往的方向以及他在火车上的某一刻的心情。
　　 他平淡地叙述着他的经历，他到了郑州就停下来了，然后没过几天就把口袋里的钱用完了，然后到餐馆切菜，还切掉了手指上的一块皮，白干了两个月之后，还是跑到工地上做小工，可由于他不是那种五大三粗型的，又待了没多长时间，自己觉得没趣打道回府，第一次打工经历结束，历时三个月零九天。他准备只手打天下的梦想立即破碎。
　　 后来还是和村里的其他人一道外出，按他的话说，创业，屁，谁认识你，给人当孙子人家还嫌你老，别人干什么就跟着干什么，这样别人能活自己就能活。所以在二十四岁之前，他只能养活自己。
　　
　　 后来开店了，其实只是摆一个摊子，卖香烟。在大饭店门口，一天能卖个十来包，香烟都是假的，这样一包烟就能挣几十块钱，一年开始以五位数的收入进账。日子好过多了，然后就回来把房子盖起来了，也娶了老婆，是本村村长的女儿，长得不好看，是一个黑妹，村长的女儿自然是要嫁给村里最有前途的男孩。他看上村长的女儿除了她显贵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丫头居然会扮作孕妇到高级商城里偷衣服，颇具商业头脑。村长不但给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个富裕的女婿，还让自己的儿子也成了卖假烟的高手。
　　 假烟没事，他说，抽不死人，假酒不能卖的，出了事兜不下来。再说，谁叫那帮人抽那么好的烟，老子在家也只抽十来块的，老头子只抽一块的，他突然间有点愤愤不平。
　　
　　 三
　　 富裕的标志就是别人有的他家肯定有，别人没有的他也得有。
　　 于是，他家有楼房，他家有彩电、冰箱、洗衣机、太阳能。
　　 他家还有台电脑。
　　 在我家以及我单位一台电脑都没有的时候，他买了一个像黑白电视机一样的台式电脑，清华同方的。电脑一打开，一溜的英文字母，反正我多多少少读过几年书的书，面对这玩意，一脸茫然，找了半天，不知道开关在哪儿。
　　 小武也不知道，可后来他会用了，听别人说，电脑其实最简单。不过那时，这东西与我们生活离得挺远。
　　 小老百姓要电脑干什么，他说：上网。
　　 做小学教师的我知道一点有关网络的知识，也曾想很早的时候拥有一台电脑，但那时即便一年不吃不喝也是买不来的，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所以，对于他拥有一台电脑我以为他完全是为了显摆。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里想法，解释说电脑用途大，上面什么都有，可以查资料，怎么怎么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村长的女儿插话，拉倒吧！还查资料，一天到晚看女人照片，查个屁，糊弄鬼啊！
　　 看女人怎么啦！搁上面不就是让男人看的，妈的，你以为世界上的女人就你一个，滚！
　　 这阵势，一下子把我吓蒙了，搁几年前，我准会说，这小屁孩，这是怎么啦！女人是让你疼的，不是让你骂的。可我没说，因为说了没有用，站在我对面的是这个村里的青年才俊，一天可以挣我一个月工资的成功人士，我不如他，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况且，他这一骂效果明显，村长姑娘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出，继而觉得没趣，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小武还在自言自语，村长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你老子的面，老子照扫。
　　 他显摆了四五年之后，我才开始使用电脑，像着了魔似的，趴在上面舍不得下来，购买的原因居然和小武说的一样，方便。可拿到手之后，大约只有百分之十不到的时间在做正经事，百分之九十多的时间主要是玩游戏：打麻将，斗地主，下棋，闯关，偶尔也看花边新闻，后来觉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开始在上面写一些零碎的文章。在没有什么思绪的时候，看到这玩艺就烦，可还是离不开它。
　　
　　 四
　　 小武要和村长的女儿离婚了。
　　 离婚原先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所以包括我们村都知道了。
　　 都说鸡窝里能飞出凤凰，在我们村人的心目中，小武就是鸡窝里的凤凰。他养活了一个大家庭，还开上了私家车，在村里过上了数一数二的日子。讨的老婆也不错，到他家之后，能够精心照料两个残疾人，把一个残破的家料理得有声有色，这是他媳妇的贤惠，为什么要离婚呢？
　　 还是知道了原因，小武已经和外地的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子生活了一年多了，是一个网友，小武的网友很多的，这次是来真的，只不过家里人不知道而已，如果不离婚的话，网友不干，小武离婚属于没办法。
　　 网友来过这个圩区，个子不高，鞋后跟却很高，脸也不白，却画得挺白，说话声音嗲嗲的，小武告诉别人那叫普通话，不过，当时家里人不知内情，都称她为陈经理。
　　 陈经理在河堤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时，河堤上的人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着她，村里原来是没有这么高，这么白、这么会说话的女人，村里人都说这是个城里人。
　　 黑妹知道了一些情况，她和别的女人谈心的时候，总是说，男人在外面一年到头才回家一两次，可回来之后，连天连夜地赌钱，然后就是上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表达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女人也知道现在有很多男人喜欢或向往出轨，但一般不太相信出轨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即便是谎言，她们更愿意生活在谎言中。可小武连拉带拽和村长的女人走到民政部门的时候，女人的谎言破灭了。
　　 据说两人在集镇上的饭店还吃了一顿饭，还喝了酒，酒后小武还扇了自己几个嘴巴。
　　 离婚也只是一个形式，一家人还是住在一起，村长的女儿坚决不回娘家，继续在婆家伺奉她残疾公公以及残疾的小叔子，为了让残疾的小叔子不至于寂寞，也弄来一台旧电脑，让他在家上上网，和别人聊聊天。
　　 小武离过婚就回到城市，和那个外地更年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女人原本就不是过日子的人，除了会买衣服之外就是上网，喝酒抽烟打牌倒是很在行，终于有一次外出打牌时，忘了关门，小偷进到他的店里，把所有的存货一卷而空，那个女人拿走了藏在床板下的几万块钱走了，留给小武的是一大笔欠款和房东的房租。
　　 小武是连夜跑回家的，开门的是黑妹。
　　 小武没有走，在家里呆了一年，这一年，他在家养鱼，晒得像块黑铁，原本个子就不大，一年之后的小武，就像村里的那个老单身汉。
　　 养鱼继续亏本，小武就喝酒，东家喝到西家，直到别人看到他开始躲他的时候，他才垂头丧气地回家。背后，人们指指点点，把他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人不能没良心，这就是没良心的下场。
　　 小武也到过我们村，我们在一起也喝酒，和他面对时，我更多的是倾听，我从不喜欢轻易地指责谁，包括他，我觉着很多事情是一时的失误导致的，人应该向前看，所以我只劝他东山再起，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
　　 有趣的是，对我的劝说他不太感兴趣，他更愿意告诉我他往日的辉煌。生意做得多大，每天有多少收入，喝什么酒，抽什么烟，有多少女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
　　 自己昏了头，以为自己有什么什么啊了不起，现在想明白了，背着笔记本电脑也只是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半文盲，穿上龙袍也只是一米六三。
　　 网友是怎么回事？
　　 QQ上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别人的好友，偶尔聊聊天，那女的尽捡好听的说，自己在小地方还行，到了网上，什么都以为是真的，然后就见了面。小陈是一个中专毕业生，贵州农村的，在一起也说得来，她就过来帮他打点业务。丫头嘴甜，生意倒好了许多，自己还可以做一点别的事情，时间一长，店里确实离不开她，她要求结婚，自然黑妹就倒霉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特别关注他的表情，但很遗憾的是从他的表情里，我已经很难找到某种后悔，或许一年的重新洗礼，他变得更加讳莫如深了。
　　 酒后，他准备回家，我在他身后站着，面对这个曾经的小友，我心情很复杂，默默地抽着他临走递给我的香烟，他渐行渐远，背影越来越小，逐渐消逝在羊肠土路的尽头。
　　 是什么惹的祸，金钱，网络，还是他自己的价值观与世界观原本就有问题。
　　 他需要别人的批评吗？批评别人的人如果处在相同的境地不再犯同样的问题吗？这样的现象现在还少吗？他今后的路该怎样走？会怎样走？
　　 最好的方法只能是祝福他。
　　
　　 五
　　 小武又起来了。
　　 还是原来的城市，还是原来的生意，不过现在他早已不再卖假烟和假酒了，规规矩矩地开了一家小超市。
　　 黑妹自然和他复婚了，他的残疾老公公说，如果不复婚的话，他坚决打断小武的狗腿。其实黑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小武的家，而且，残疾公公生生地把黑妹推出了家门，要求小武带着黑妹一道出去做生意，自己在家能照顾自己，亲家就在隔别，也会照顾他的，亲家也同意了，估计村长也怕再出什么岔头。
　　 我最近见到小武还是前年的春节，还见到了黑妹，黑妹也白了许多，那是画的，也高了许多，那是皮鞋的后跟特别高的缘故，说话慢了许多，还不能算普通话，看来普通话是不好学。
　　 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来的启动资金，那年养鱼不还折了好几万吗？
　　 小武不吱声，直到喝了半斤酒之后，才道出了实情。
　　 哪来的小偷，那是我请一个哥们偷的，就是一些假货，值不到一万块钱。自己就不想老卖假烟，卖得心惊胆颤，一开始是没有办法，有了钱之后，就想着规规矩矩做生意。偏偏小陈又不像个过日子的，散又散不掉，只能想这个办法，没钱了，不要我赶自己就走了。
　　 床板下的钱是怎么回事？
　　 故意给她留的。
　　 在家养鱼是怎么回事？
　　 在等，等小陈什么时候结婚，心里的那块石头就落下来了。现在小陈结婚了，黑妹复婚了，日子正常了，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生意了。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觉得他都有点可怕，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还上网吗？
　　 黑妹上，经常在网上聊天，劝劝要好点。
　　 黑妹给了我一个QQ号，回家我登录一看，果然进了她的空间，网名叫雪莲盛开，再一看头像，天啦！哪来的漂亮小姑娘，想起来了，韩国的，宋慧乔。
　　 忽然头像闪动，吓了我一跳，连忙撤出，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