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父亲第1章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老的呢？我想不起来！
　　 我，夏夜。
　　 用那块深绿色的丝绒，罩上我使用过的电脑。
　　 这是我每天下班之前都要做的事情，只是此时做起来却格外地仔细，格外地用心，就像《伤逝》中的子君一样，在离开涓生之前，把家里惟一的一棵白菜心擦得干干净净，和一小碗面粉整整齐齐地在案板上放好。
　　 我不是子君，只是心情偶然与她相近，我的行为是受了心情的支配。
　　 我在拉平那块丝绒的四角时，的确看到了子君渐渐消逝的背影，我跟在她的身后，让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在那个重叠的影子上走了两三步的路程，就看见了那条路的尽头了。我感到害怕，就尽快地从那个影子中逃了出来。
　　 我得走了，走出谷林文化公司，走出这道门。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这个公司的大河老总,宣布了公司的破产。
　　 事情来得太突然，大家的反应却很平静。
　　 可能除了平静之外，也来不及有别的反应吧。
　　 在走出这道门之前，我去了大河老总的办公室，不是跟他告别，是想再看他一眼。那道白色的门，漫不经心地开着，给人的感觉不是主人故意没关，也不是因为主人的疏忽忘了关，而是懒得关。大河坐在离门口很近的灰色沙发上，正在翻看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我走进去站在他跟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翻那堆报纸。我不知道那些报纸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值得他这样看法。我想，他根本就不是在看报纸，是用那些报纸把自己跟别人隔开，不让别人欣赏他的失败。其实，他不必这样，至少对我不必。
　　 这个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亲近他，我想坐在他旁边，跟他靠在一起，两个人相互支撑着，来安抚一下脆弱伤痛的心。可眼前的情景，他是明显地在拒绝我，拒绝我的支撑，更不想来支撑我一下。这样我就败得比他还惨了。
　　 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感情的失败，要远远大于打碎一个饭碗。
　　 失去这份工作，还可以去作别的事情，失去的爱情却不会再来。
　　 就像一个人的灵魂死了一样。
　　 我站在他的侧面，依然可以看见他的脸，灰暗的皮肤上长着一片片的老年斑。这些斑肯定不是现在长出来的，只是在这之前我没有发现。他的手也老了，皮肤干燥的手背上已出现了很多绉纹。
　　 这个被我爱得很深很深的男人，已经老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的老不仅仅是外表，他的内心比外表更老。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老的呢？我想不起来。
　　 但我知道这个直到现在还被我爱着的男人，再也没有爱我的力量了。他的爱早就死了，死在我们的第一次性爱里，我的爱却还活着，这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悲哀的事情。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跟他对换一下，让我的爱死掉，让他的爱活着，否则，他怎么都不会了解我的惨痛和煎熬。
　　 我对大河的感情，忽然复杂起来，有一种牵扯不清的东西，使我不能摆脱。
　　 眼前的这个男人，使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现在我必须离开了。
　　 事情即已无可挽回地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必须冷静地想一想，我与大河之间的关糸，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而奇怪的影子
　　
　　 夏夜离开谷林文化公司，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开灯，只脱了鞋子，就和衣躺在床上，要在四周漆黑的屋子里理出一条线索。在这个时候，四周的漆黑对我是很有利的，两只眼睛看不见别的东西，就可以一门心思，想我要想的事情，而不会受到干扰。
　　 事情一旦到了那一步，我就没有能力约束自己的行为了。关于这一点，我很了解自己。所以他必须做我的父亲。我想他也不愿意成为我的敌人吧？因为，他完全没有必要非得成为我的敌人啊！他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家伙，肯定会选择容易而省事的角色，这一点我还是了解他的。让他做我的父亲，虽说这是我的决定，却也是他惟一的选择。月光从大厅的落地窗走进来，对着窗口的那部分空间，已经有了一片温柔的白色。我睁开眼睛，仔细地端祥那白，竟在那片温柔的白色中，看出了一个大而奇怪的影子。
　　 那是三个父亲的重叠，一个是我的生身父亲；一个是方田；另一个就是大河了。可是，大河还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呢，因为我还没有机会跟他商量这个事。但他终究会是我的父亲的，因为他只能是我的父亲。
　　 他要不是我的父亲，我就把他当成我的敌人了，可我根本不想让他成为敌人啊!因为一旦这样确定之后，我会更加受伤，这伤虽然不能致命，也会将我置于永远绝望的境地。而我又不是那种受了伤之后，偷偷地找个地方，悄悄地舔净伤口的人。我会像野兽一样疯狂地去撕咬他撕咬自己，咬败他的同时，再咬败自己。
　　 这样的结局就太悲惨了。
　　 这样，我在称他父亲时，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必须得抓紧时间了，趁天还黑着，一层层地搬开那个影子，要不等到白天我就干不成了。白天，影子是不会现身的。
　　 我是个做事讲究条理的人，搬开这个影子需要按部就班。
　　 先搬开大河放在一边，再把方田摆在我的生身父亲和大河中间，这样就排出了一条清晰的直线，这条线就是这个影子的结构。这影子笼罩着我的整个生命，倘若不把他搬开，我就永远都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只以一个女人的形式，存在于男人的影子当中。那么我的生身父亲，就成了这条线的开端,或者说是这个影子的基础吧!
　　 我对父亲根本就不认可。
　　 我的生身父亲，是个做事粗心大意，漫不经心的人。在我看来，这是他的致命弱点。他在选择创造我这个生命的地点时，就暴露了这个弱点。我出生在一个小村的三间高大草房里，出生的时候突然发大水，草房四周一片汪洋。大水无边无际地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冲开堵在大门口的土坝和麻袋包，淌进院子，涌进屋子，把锅碗瓢盆都漂了起来。我的脐带刚剪断，就被放进一个木盆里。母亲躺在一块门板上，手扶着那个木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碾盘大的肉团飘过来，飘到近前才发现，那碾盘大的肉团上，全是绿幽幽的眼睛，和冲上张着的尖尖嘴。原来是成百上千的水蛇缠在一起了。人们不知道那么多的水蛇突然从哪来？除了感到害怕和神秘外，没有人敢去招惹它。
　　 我也害怕那些蛇，吓得一生下来就闭过气去了，偶尔还要抽上一阵羊角儿疯。一个星期之后，大水已经下去了，一个婆子拿来一撮白药面，和了一碗凉水喷在我脸上，我就活了，却活得乱七八糟的。我父亲就说那婆子太爱管闲事。我抽疯的时候，父亲一直不以为然，还直劲张罗要把我扔到水里，让大水飘走算了。是我母亲不干，说还有点活气呢!要不是母亲心疼我，谁想救我都没有机会了。
　　 听母亲说，我八个月会走，九个月就会说话了，一天到晚说个没完，还经常问一些大人没法回答的事。父亲就骂我瞎嘚嘚，给我起名叫话三千、小瘟痨，有时还要一脚嘣死我。他嘣我的时候，也不一定是因我说了什么。有一次我没说话，也被他狠狠地嘣了一脚，虽然没有嘣死，我却至今不能忘记那件事。
　　 那是一个饿得我眼冒金星，饥肠辘辘的早晨，我蹲在灶前看着母亲烙榆树皮饼，饼的颜色黄盈盈的，散发着一种苦溜溜的清香，馋得我直劲吐口水。烙出一锅，父亲就装进一个面袋里，烙完的时候面袋装得鼓鼓的，却连一个都没给我。父亲背着那个面袋要到集市上去卖，我就哭了，用手背抺着眼泪。父亲飞起一脚踹在我的后腰，把我从灶坑门口踹到猪食缸上，脑袋撞出一个大紫包。父亲骂了一句：我一脚嘣死你个小瘟痨，又要踹我第二下，母亲却把我拉进她怀里，替我挨了那一脚。我吓得不敢再哭，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饼子全都背走。天黑的时候他回来了，把卖剩下的饼子分给大家吃，我也吃了两个，粘粘的，涩涩的，吃了却比不吃好。
　　 脑袋上的紫包很快就下去了，我幼小的心灵却受了伤害。
　　 我一出生就有尊严了，父亲为那种事情踹我，显然是损害了我的自尊。
　　 从一出生开始，我就把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哥哥和姐姐也常提起那些事。我一到他们跟前，刚一开口他们就学着父亲的口气叫我话三千、小瘟痨，还弹我的脑瓜嘣，招得一村子的大孩子都这么叫，都来弹我的脑瓜嘣。弹得我脑袋生疼，见着人就捂着脑袋嗷嗷叫。后来我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话三千又被父亲改名为哭当先，因为我老是哭。其实，我也不想哭，可我除了哭也没有别的本事啊!
　　 我的哭都是父亲造成的。
　　 谁让他不知道爱惜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我一出生就对父亲不满，因为他要把我扔到水里。
　　 人们再这样对我，就更加剧了我对父亲的不满。
　　 父亲一生去过很多地方，也在大城市里呆过，让我生在别的地方也不是很难，却偏让母亲把我生在那种鬼地方。使我一出生就遭大水淹，还差点丢了小命，接着就挨饿受冻。他却不知忏悔，还好意思打骂我。
　　 我对父亲根本就不认可。
　　
　　 我在父亲的两腿中间狠踢了一脚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处在九河的下稍，十年九涝，难得的荒凉。那种荒凉，不是寸草不长，不是风沙一片，而是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老树，树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的鸟巢。在我童年的那段记忆中，尽是鸟巢，好像我的大脑也长成了鸟巢。
　　 鸟巢，挺有趣的。
　　 在烂泥树条和野草编成的一个巢里，有好几只光哧哧的小鸟，闭着眼睛张着嘴巴，摇摇晃晃地对着我叫。大人们不让动那鸟巢，村子里的野小子，却偏爬上老树去拆它。
　　 我家就是个大鸟巢。
　　 我跟树上的黄嘴雏鸟一样，光着身子，跟我的一大家人睡着一条土炕。我家的被子不够每人一床，平时家里不来人的时候，我跟二姐睡在一床被里，要有人来，就得腾出这床被子，二姐和大姐睡在一起，母亲自己盖着一件棉袄，让我跟父亲睡一个被子。父亲平常虽然凶恶至极，我一见他就吓得哆哆嗦嗦的，这时他却不凶了，并且给我一种别人替代不了的安全感。只有这时我对父亲才能产生一种亲切感，把我平时对他的惧怕、不满和厌恶全都藏起来。
　　 我的脑袋钻进父亲的腋窝，一只手扳着他宽大强壮的身子，心里特别踏实，不像跟二姐睡的时候那样，一钻进被窝就怕鬼。村子里的人到了冬天没事可做，就坐在我家的大炕上说鬼，什么淹死鬼、吊死鬼、屈死鬼……、说得我满脑子尽是鬼的影子。
　　 可拿鬼来跟我父亲比较，我更怕父亲。父亲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每天都吓得我胆战心惊的，生怕他哪会儿打我。可鬼只是人们嘴里说出来的，听人说鬼虽然可怕，我却从来没见过真鬼。我的父亲能打败村子里的很多人，能杀死大牛大马，扳倒一头驴子，就凭这些本事，战败一个鬼也是容易的。再说，有他在的时候，鬼也不敢来啊！我爹从来不说鬼，这说明他就没见过鬼，鬼怕我爹，这是肯定的。所以，我跟父亲睡在一个被窝里，就睡得特别实。
　　 我睡觉的样子，特别的可气，左蹬右踹，翻身打滚，活脱脱地像条小毛驴。有一回正睡得稀里糊涂，就听父亲大叫：快把这个犊子整走。母亲说往那儿整啊，再将就一会天就亮了。父亲和母亲说着话，就又打起均匀的呼噜。我扭动着光赤赤的身子，扔胳膊扔腿，一不小心，一只脚在父亲光溜溜的两腿中间碰到一个东西。我很害怕，也很厌恶那个东西，就朝那地方狠踢了一脚。父亲嗷地一声大叫，又骂了一句犊子。
　　 母亲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两手伸进父亲的被窝，把我赤条条地拎了出来，放在了她的一边，用她盖的那件棉袄，盖住了我的小身子。自己掀开父亲的被子，钻了进去。
　　 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父亲肯定也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母亲也是，到了白天，就没人记得了。所以，谁都没有提起这个事。
　　
　　 童年的禁果
　　
　　 我长得很快，一晃就到了六岁。
　　 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大。
　　 那年夏天，母亲生了我的妹妹。
　　 我的下边一旦有了妹妹，我就是大孩子了。大孩子除了要带小孩子之外，还要像大人一样地做事，做很多事。于是，我拒绝成为大孩子。妹妹一生下来，就明白了我的心思，生下来一会儿就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我就继续充当小孩子，拱在母亲的怀里，叼着奶头，接着吃我妹妹还没来得及吃的奶。
　　 想到那个妹妹，我的眼前总会出现四个桔子。
　　 那是冬天，快过年的时候，父亲赶集回来买的。
　　 父亲从怀里掏出桔子，递到奶奶手里，奶奶接了又递给母亲。母亲不接，两个女人推来让去，奶奶说你要生孩子了，还是你吃吧。母亲不接，让奶奶吃。最终桔子还在奶奶手里，她拿了一个给我，我刚伸手要接，就被母亲挡了回去。奶奶还要给我，我也瞪大眼睛，看着那金黄色的桔子。
　　 母亲把我扯进怀里不让我要，说那东西有毒，小孩子吃了会死的，那是给大人治病的，说完这话就把我搂的更紧了，好像奶奶要害我似的。
　　 桔子太美了，我熟悉的罗卜、白菜、土豆都不能比。
　　 我瞪大眼睛看的时候不是想吃，就是想看。
　　 桔子鲜灵灵的黄色。
　　 桔子散发着我从没闻到过的气息。
　　 不管好不好吃，总是太迷人了。
　　 母亲见我还是直勾勾的盯住那桔子，忽然将我推开，拿起一个桔子，很麻利地扯了一块桔皮，塞进我的嘴里。我嚼了爵，哇地一声哭出来，吐出桔皮。这东西又苦又涩，比我吃过的药还要难吃，难怪母亲不让我吃。后来，那四个桔子到底让谁吃了，我没看见，但我猜想，肯定是母亲吃了。因为，在第二天下午，母亲就生了妹妹，妹妹生下来一会儿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