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卢艳霓
　　 一天中午，继鹰从村里干工作回来，乍见屋北首的门开着，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打算认识认识那个从未谋面的她。这时，门底正好走出一个高挑的姑娘。她白嫩的脸嫣然带着笑容，向继鹰看了一眼。继鹰的魂都差一点被她勾走了，但马上还是意识到她就是艳霓姑娘，一下子又想到自己只有八九十斤重，配不上，癞蛤蟆不能想天鹅肉吃，出于礼貌，极不自然地问：“你就是卢艳霓吧？”
　　 “嗯。”艳霓应声的时候，完全推开自家的双扇门出来。本来她家跟别家不一样，习惯随手关门的，艳霓将门关到一小半，就意识到不妥，停在那里。这时廉兴在中间门头高声叫：“艳霓，他就是芙蓉陈继鹰呐！”
　　 艳霓想，真看不出来眼前这矮个子就是继鹰。以前，廉兴介绍过，芙蓉来的陈继鹰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廉兴就像山里人崇拜雄鹰一样崇拜继鹰，对他的事百讲不厌，现在见了面，想不到心目中的英雄竟是又矮又黑的丑人。他真的那么有能耐？艳霓回过神来笑着说：“久仰久仰。”
　　 这下又轮到继鹰想入非非起来。早在瑞安场桥的时候，亲娘就说自己个子太小，将来要娶个破格橱一样大的老婆给自己配种，艳霓个子既大，长得又漂亮，可能比自己小几岁。她若是给自己当老婆，那真是几代人修行做德的结果。一代大老婆，三代大子孙，娶了艳霓，以后下代就不会长得像自己一样“痨丁龟”了——有了这一系列深远的想法，继鹰站在艳霓面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艳霓咯咯地笑了起来。继鹰稀里糊涂地问：“你吃饭了没有？”
　　 艳霓咯咯响笑得更厉害了。继鹰也算老客，艳霓大笑过后，他反而镇定下来。廉兴盛了一碗番薯干饭，夹了一些咸菜干放在饭头，端到中间门头吃，以期凑点趣。
　　 继鹰又问：“你近段时间忙吗？”
　　 “一般。外头也没戏可做了。”
　　 这时，继鹰闻到一股特殊香气。他用鼻子努力寻找香源，很快确定来自艳霓身上。这股香气来势猛，让继鹰无法抵挡，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着，其浓烈程度仅次于柑桔、香柚的花香。继鹰极力克制发自心底的冲动，说：“回来咱们一起干工作吧，村里正需要一批有文化、有活力的青年人哩。”
　　 艳霓笑笑没有作答。继鹰知道艳霓的心被说动了，进一步说：“大家都是年轻人，都是一色的，一起干革命有意思。”
　　 艳霓心里决定留下来，嘴里还是客气地说：“我怕干不好，拖你们的后腿。”
　　 继鹰听她说到拖后腿的话，就知道她是个在行的人。“放心吧，你漂亮又有水平，一定会干好的。”继鹰话说出口，暗暗庆幸自己第一次有胆量在姑娘面前说奉承的话了。
　　 艳霓笑笑，没有表示不同意。
　　 在继鹰的极力推荐下，村里安排艳霓干青年团支部的工作。若干天后，看她工作出色，组织上让她补团支部副书记的缺。青年团与土改队经常开会，接触多，只是工作忙得很，艳霓与继鹰很少直面谈话。到了晚上，继鹰想念起艳霓姑娘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想得比较单纯，在他看来艳霓近乎神圣，从不敢有什么肮脏的念头。因此，晚上一有空闲，也不管早迟，总找理由往艳霓家摸。好在艳霓父母家人都不在家，两人都还谈得拢，一来二往艳霓竟把继鹰当小兄弟看，偶然对继鹰漏出话语：“如果我有你这样一个小兄弟就好喽。”
　　 继鹰对小兄弟的称谓并不喜欢，他说：“我比你年长，你不要以为我矮小，没出息。我是五短身材，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坐在水井冈唇上时看相先生讲的。五短，人短，脚短，手短，头颈短，中眉短。如果只有三短或四短，就不是好相，会短命。先生说我命里注定有三个儿子……”
　　 艳霓窃笑，这使得继鹰心猿意马起来。继鹰本来就有人说他“讲不退说不完”的，在艳霓面前更有说不完的话。艳霓也乐意与他闲谝，闲话说没了就问政策，问大道理，继鹰正好乐得有地方卖弄。他尽量学干部的模样和腔调，把话拉长。
　　 艳霓佩服他的口才和聪明智慧，心里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乘机会请教了：“我对小土地出租的还理解不透，也不知道怎样处理。”
　　 “小土地出租者，呃，30亩田的，家庭教书或做小头生意的，带劳动性的，就是他自己也经常下田劳动的，有时也在外雇长年招散工的。对这类人屋里家具一切不能动，土地人均优先半亩，超过平均数2亩，把其他的田分了。富农也是这样。”
　　 想不到小个子有这样的能耐，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艳霓不再把他当小兄弟看了。
　　 卢廉兴的父亲生大病，钞票相当缺。凑巧继鹰的妗婆娘柿花念他当年猜花会使她得益不少，送三元给他当零碎费用，他把这三元也给卢廉兴。廉兴父亲把钱花得差不多时才被医好。艳霓看在眼里，深为感动。
　　 大雨天，继鹰病了。隔壁艳霓泡了杯茶给继鹰喝。这事却被队友周星飞知道并被检举出来，第二天乡里开大会，继鹰受到点名批评警告。继鹰不大清楚大会何时结束，也不知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只看眼前有张床，便一头扎在床上喘粗气。
　　 夜很静，静得只听见来自天外的、飘拂尖细的破锣敲击声，继鹰逐渐听清了风吹树叶和雨滴的声响。有支微凉柔软的手搭在额头探体温，他闻到一股妈妈特有的气味，感觉到妈妈带着暖烘烘的体温靠近他。他睁眼却看到一双白嫩的手，惊疑怎不是妈妈的手呢？渐渐地，看清了，竟是艳霓。渐渐地周围的东西清晰起来，自己竟然躺在她的闺房里。继鹰挣扎着要走，艳霓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心头一热，似乎回到妈妈的怀抱，回到童年，回到妈妈年轻的时候——心宽了，只要有妈妈焐着，什么病也奈何不得自己。
　　 继鹰烧得厉害，嘴唇都起泡了。身前站着美丽的女人，时刻在变换着，是艳霓，是母亲，是观音菩萨，是飞檐走壁的侠女。食柜上的煤油灯裂变出许多盏，倏尔变成一朵朵莲花，微光反射出艳霓泪花的光。艳霓是带露的莲花。
　　 继鹰安慰艳霓：“你不用担心，我喝过头陀寺附近山上的仙水的。从小辗转到过许多庵堂、寺院，一时死不了，一定有菩萨暗中保佑的。”
　　 艳霓抿嘴而笑，继而忍不住大笑，笑得像太阳。
　　
　　 第七章交契大会
　　
　　 县里下派进驻岩头乡的工作队成员易人，陈鸣杞调走后，新的土改大队大队长为郑中钦。队员郭皖庆、金则柳立即组织岩头、芙蓉、溪南、张大屋、里户、屿根、里岙、下园等村干部学习土地改革的政策。学了政策以后，在各村进一步排摸某某某某符合地主成份，把他们的田没收出来，把他们的屋没收出来，同时田契、屋契都要交出。土改队要召开交契大会，整个岩头区准备在岩头乡芙蓉村试点。
　　 大会在芙蓉老宗召开。中午，老宗戏台下天井、两廊、中堂以及老宗外的大院，早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头一个被押上台的是地主陈岩襄。土改干部郑中钦等讲了鼓动性的话后，叫群众上台讲话。
　　 “讲什么呢？”鸣鸽问。
　　 郑中钦回答说：“讲什么都行。你们广大群众不要不好意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鸣鸽说：“青柳上去讲几句。”
　　 其他一些人也起哄推着青柳上台讲，青柳只好硬着头皮上台。在台上一站，他看台下的人一大片都光着眼朝自己看，心里有点慌乱。看岩襄跪在台上，他壮着胆将岩襄的头往下按了一下。岩襄昂了一下头，青柳心想，人家按你，你乖乖的，我按你，你倒是不服？今天轮到我穷人作庄，我说了算，不骂你几句不解气，就说：“岩襄，你的良心墨一样黑啊。”
　　 岩襄弯着头看青柳，说：“虾皮青，大冷天你没吃的，我怕你饿死，给你怀里塞陶糕，你还记得不记得？”
　　 青柳说：“这才说你良心烂，大冷天你在我怀里塞陶糕，你不想把我冰死吗？”
　　 台下哄然议论：“这虾皮青没良心，人家给你陶糕，救你命哩，你竟恩将仇报。虾皮青你没良心！虾皮青你没良心！”在一片呼声中，青柳不好意思地下台。
　　 接着，由鸣鸽上台讲话。鸣鸽指着地主岩襄说：“岩襄，咱们合牛养的，你占三支牛脚，我只占一支牛脚，一头牛四股，我养牛的只占一股，你倒占三股……”鸣鸽讲到这儿支支吾吾讲不出来，停了好一会，台下哄哄动动、嗡嗡营营起来，鸣鸽挠挠头皮又说，“你也是你妈怀你十个月生，我也是我妈怀我十个月生，咱们不平等。现在我翻身了，这头牛我独吞了，三支牛脚你也不用想要了。”
　　 台下哗然，大家都说：“鸣鸽这样不行，不合规矩，人家跟你合养的牛你怎么能独自吞了呢？合牛怎么合成整头都是你的呢？这不是别人跟你亲嘴，你连人家的鼻头都咬去了吗？把牛赶出来！把牛赶出来！”
　　 有个干部说了一句“这牛应该交给土改队处理”，但台下已经起哄，干部的声音被公众的嘈杂声淹没了，绝大部分人根本未有听清。
　　 这一闹，场面不可收拾，土改队不再提交契的事，就匆匆宣布散会。
　　 郑大队长要求当地有一名会讲几句话的干部上台讲话，问各村干部，你们岩头乡哪个村里有口才好的？真正没有的话，在会上能会讲几句像样的话的也行。
　　 村干部们摇摇头：“没有，叫我们挑担、背东西我们有劳力，与文化这玩意沾边的事，”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村里所有的干部捆拢一起也没几个字眼认识呐。”
　　 “你们再想想，讲口好一点的、会讲几句的就行，不是做文章。”
　　 芙蓉村的鸣鸽说：“那就是叫继鹰了。”
　　 郑中钦早就听说芙蓉继鹰会讲几句，为了证实一下，他故意探问：“这继鹰就是芙蓉村那个又矮又黑的小子吗？”
　　 “唱词人讲，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郑说：“你说的继鹰有什么花头，可否讲来听听？”
　　 “这么跟你说吧。我芙蓉有四功：久韦的吃功，鸣裴的担功，田荣的算功，还有继鹰的讲功。”
　　 “说来听听。”
　　 “久韦做裁缝的，带了几个徒弟，手头滋润，他从小又在温州城底长大，吃的东西就非常讲究。他在芙蓉路廊里开一间裁缝店，生意好，有段时间每天杀了一只番鸭，有段时间每天杀一只鸡，有段时间一天吃番鸭一天吃鸡，反正不是番鸭就是鸡，吃功当然算他第一。鸣裴在农闲时节每天挑担子。他挑100多斤米到表山祖婆山、黄南山底乌龙坑、宵岭、青潭背等地方，第二天担200来斤的罗丝刀柄出来，一天进一天出，今天进明天出，来回200许里路，他都坚持挑担，雷打不动的，在芙蓉可称担功第一。再讲田荣的算功，他更厉害，俗话说，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
　　 “说说继鹰有啥能耐。”郑中钦打断了鸣鸽的话，听他说的前几位都不是徒有虚名之辈，猜测大概继鹰也还可以，等不及听田荣的算功，还是急于想听听鸣鸽说继鹰有什么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