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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象形文字


作者:欧阳德彬 秀才,295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544发表时间:2011-03-21 11:38:59

象形文字
   1
   我是一只恶魔,家里自从有了我,母亲便开始流眼泪。父亲那时在小学教书,他的一生,好像都在求证一个命题,那就是我像他。教书匠的习性使他热衷于诉说,去楼下买馒头要和卖馒头的老孙头聊半天,回来时菜都凉了,听人说,他甚至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跟办公室的同事说自己老婆的屁股真好看,只是左屁股蛋上有颗痣。
   大学毕业那年,我每次下班回家,他都唠叨个不停,说我小时候多么多么不好,有他十分之一的本事早就考上了好大学,也不用给大学招生处处长送红包才勉强读了个大专。现在想在好单位找个有编制的工作,没有关系不送钱哪行。这点你不像我。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工资很低,要养活一家人,还被骂作臭老九。家里住得是旧式的筒子楼,窗户没有人脸大,屋里暗得像太平间。好在母亲勤快,愣是把屋里的水泥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两室一厅没厕所,父母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地给我买了一只蜈蚣样的玩具火车,第二天竟被我摆弄得断成了几节。父亲的嘴角颤抖着,趴在地上试图将一个星期的薪水组装好。我惹父亲生气了,他不打也不骂,边摇头边说我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这句父亲的话,在我经过的学生生涯中,成了一句咒语,不断地从老师们的嘴里冒出。
   母亲的屁股是我在这座破旧的筒子楼里见过的最丰满有形的东西。我经常跟在她后面,抬眼便是她的屁股,这让我学会了第一个汉字“个”。我用父亲从学校偷拿回家的粉笔在墙上乱涂乱画,有时候写满了撇捺外翻的“个”子,有时候画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线条和符号。我忙着在墙上涂抹懒得下楼去公厕,便直接拉到裤裆里。母亲一责备我,我就猪仔一样尖叫。母亲从那时起开始疏于扫地,她天天边哭边清洗墙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文字和总是散发着屎味的裤子。父亲倒好,他见人就得意洋洋地说,我那孩子有文字天赋,刚会走路就会写“个”字,还会写老教授们拿着放大镜研究的象形文字,这点很像我。我一直延续着童年时的涂抹天赋,大学时用粗碳素笔占位,在课桌上写下“此位爷占,请勿打扰”,在教学楼走道里的板报黑板上用红粉笔画东京热里的裸体女人,留下“师大学子,眼中无码”的旁白。毕业那年,没找到父亲眼里的好工作,我的涂抹天赋从课桌上黑板上转移到大街小巷的墙上电线杆上,我写“诚信至上,办证刻章”。后来,我坐在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里,在一些文件上写写画画。父亲这两年逢人就得意洋洋地说,我那孩子,在全城最豪华的建筑里写字,有点像我。
   有一天,我跟着母亲去农贸市场买菜,吵着要菜农的那把铲子。母亲不给买便立刻在泥地上打起滚来,弄脏了她在我上衣胸前部位精心刺绣的花熊,她气得吧嗒吧嗒抹眼泪。有了铲子,我天天到楼下的小花坛里翻地,乐得园艺师傅合不拢嘴。我找来花盆、脸盆和尿盆,盛满土,搬到楼上自己的房间。没过几天,那个可怜的房间,除了床上和一条一脚宽的走道,全都摆上了盛满土的盆子。
   我们的宝贝儿子天生爱种花草,长大了准是读书人。父亲刚下班回来母亲便说。
   宝贝,你想种什么花,我去花市给你买。母亲问。
   种这。我指着看图识字书上的一种植物说。
   玉米!?母亲满脸惊愕。
   墙太薄了,我总能听见他们的夜谈。躺在有父亲的床上,母亲便不哭了,有时候还会乐得咯咯笑。那晚母亲问父亲吃过玉米面做得黄面馒头不,父亲说下乡那年吃过。父亲说,我明天发工资,给你买一瓶雪花膏,喜欢死了你这个散发着香味的小野货,然后是千篇一律的咯吱咯吱的床声。
   我只喜欢父亲在床响前说的话。
   2
   楼下的花坛里取土太多,挖出了一口一米来深的旱井。我除了摆弄屋里盆子里的土,就是在那口旱井里跳下爬上,弄得灰头土脸,气坏了散发着雪花膏味的母亲。从小到大,我总梦见自己不停地坠落,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去,抓不住任何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我终于在那口旱井中找到了梦中的感觉。
   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来告状。对父亲说你家公子真淘气,竟然上着课把鸡鸡伸进墙洞,在里面撒尿。你知道的,现在国家不重视教育,咱们学校教室现在墙体发黄,还烂了许多洞。咱们在一个学校教书,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才来提醒一下的。
   父亲又在重复那些朽木不可雕的老话了,送了班主任一些钱,请他多多包涵。
   班主任第二次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张校长签过名的劝退通知书。那个西装革履,打着领带,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一脸惋惜地对父亲说,不得了了,这次贵公子竟然对班上的一位女生说我喜欢你这个散发着香味的小野货。学校里议论纷纷,还传到了校长耳朵里。
   有这回事,岂有此理。父亲捻着短须做出惊愕的表情。
   班主任走了,临走摸了一把母亲的屁股。
   那晚,床响前,父亲说,今天那狗日的是来提醒我们该打点一下了,明知道老子工资低,手头紧,日他妈。
   上小学的时候,正流行香港黑帮电影。几个比我大点的小混混,拿着木头做的斧头,藏在我去上学必经的小胡同里。我一经过,便忽地跳出来,自称斧头帮老大,夺走了我口袋里的零花钱。母亲让我随父亲一起去学校,我坚持要一个人。小混混们又跳出来,我扬起手里花坛园艺师傅的铁锨,声称要铲掉他们的鸡鸡,让他们像女人一样蹲着撒尿。从那以后,即使我空着手,他们见了也远远躲开。
   那天回来,母亲又搂着我哭,我感觉奇怪,自从上了学,我不在墙上乱涂乱画,也不拉在裤裆里,她哭啥。她边抚摸我的后脑勺边说自己这辈子命苦,长得漂亮,却嫁给了个没种的男人,接着竟低吟着抚摸起我幼小的胸膛来。
   3
   我得知王大驴是我生身父亲的那年夏天,白花花的太阳烤焦了路边的行道树。司机开着单位的车带我回老家,在崎岖的乡间土路上颠簸了半天。妈的,这狗日的土路,比按摩小姐都厉害。
   我第一眼看见王大驴的时候,他正赤裸着上身站在密布着鸡屎的院子里挥舞一把铁锨。
   爹,你摆弄铁锨干啥?
   天冷得厉害,我活动活动筋骨,热热身。
   他刚说完,村长李花狗右手举着一张纸,浩浩荡荡的百十号人尾随其后,他们个个戴着安全帽,拿着镢头。
   来到我家院里,村长迈着方步站到院子最中央,颤动着脖子上的游泳圈。右手把文件举过头顶,左手指着我家那间两米高的黄土平房念着纸上的字句:我村村民王大驴,你家的房子太高,竟然加盖成了六层,住着非常不安全,根据乡里有关规定,需拆掉……
   他一字一顿念得很慢,好像要充分显示文件的权威。
   滚你妈逼,老子搞得就是这一套,别他妈班门弄斧了。还没等村长念完,我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脸。村长身后的人马一脸凶相,扬起了手中的家伙。
   司机走到前头,指了指路边轿车前窗玻璃上的红纸黑字。
   原来大哥是在省城混事的,咱们是同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误会误会。李花狗满脸堆笑捧上来一支烟。
   大家伙都散了吧,今天的工钱照发。李花狗对身后的人群摆摆手。
   李花狗请吃饭,吸中华喝茅台,未了还递给我一只砖头样的红包。
   恭送省领导莅临视察指导工作,李花狗竟两手伏地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能如此风光,全归功于我那省城教书的爹。在后来的几年,他不再被喊作臭老九,享受着公务员的待遇,还去大学当了教授。他现在逢人不再说老婆的左屁股蛋上有颗痣,他只说千好万好,不如国家科教兴国的战略好。他不再教语文,改教思想政治,经常被一些响当当的单位请去讲课。
   4
   爹,拆迁有什么不好,能住上社区的新楼房。你难道没看见,村民为了多获取拆迁费,拼了命地往上盖,愣是把平房加盖成五六层的小洋楼。我对衣衫不整的王大驴说。
   与城里的爹大为不同,王大驴寡言少语。他牵牵我的衣角,示意我跟他去里屋。他拿着桌上的放大镜和手电筒,在墙上仔细观看。
   老墙零落,黄土斑驳,在手电的微光下,恍若乡下父亲的面孔。飘舞的刻痕,隐现在黄土中,恰如龟甲上的象形文字。
   这是什么。我问那名叫大驴的老人。
   前面这些是你爷爷刻的,后面这些是我刻的,俺们俩这辈子,不会写字,没有心眼,都吃了没文化的亏。你爷爷死的时候我还在娘肚子里,我只能读懂牛身上的一根毛。大驴说。
   这是说村民在种麦子,这是收割,全村人都说亩产一万三千斤,你爷爷刚成家,他在村大会上说掰着手指算了一夜还是亩产二百零一斤六两。这是说你爷爷戴着高帽游街,队长李土狗拿着扫帚在他身上从天明扫到天黑,说是扫暮气。这是说你爷爷害怕第二天再戴高帽,再扫暮气,当晚带着他的尊严跳进了院子的那眼井里,再也没出来。那年,那老爷爷的五个儿子,饿死了四个。
   大驴老槐枝般的手指在土墙上莫名其妙的象形文字间颤抖着,游走在岁月迷宫的浓雾中。我望着那些象形文字,有的像砖缝里冒出一朵花,有的像麦田里飞着一只蝴蝶,有的像鸽子飞翔在天空……
   那你也不该在寒冬腊月把我丢弃在省城里的马路上。我咬牙切齿地说。
   李家有文化,老少都读过书,在村里都是横着走的河蟹,压了咱几辈子。李黄狗刚入土,他的儿子李花狗就当上了村长,开着十来万的轿车。小驴,你可不能像我和你爷一样过一辈啊。
   不是民主投票选举么?
   选举前李家给每家发放一袋洗衣粉,还扬言谁不选他就挖谁家的祖坟,绝谁家的后。
   你是最惹人疼的娃子,才丢了你。老人指着土墙上几个像小孩头的刻痕说。
   留住这老墙!大驴紧握我的手,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5
   我开始疏于上班,有空便去乡下找王大驴。坐在老人苍凉的目光里,把土墙上的象形文字描画在纸上。我伸伸懒腰准备放松几天的时候,墙旁桌上的稿纸已堆了三尺来厚。
   辞掉公职那天,我去看望当教授的父亲。
   现在的你,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写写画画,这点像我。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
   爸,我辞职了,准备到乡下待一段时间。
   你这孩子,辞职干嘛,当个小衙役总比流落到社会强,你都不晓得为了你的编制问题我做了多少工作,真是朽木不可雕。父亲的短须颤抖着,面色灰暗起来,这次肯定真的生气了。
   他到底不是你的种。母亲说。
   回家那天,我赤裸着上身和王大驴一起在玉米地里除草。
   小驴啊,你辞了职,李花狗该来找茬了,他消息灵得很,生着狗鼻子。
   那狗日的再敢来,我就铲掉他的老二,让他后半辈子娘们一样蹲着撒尿。我指了指竖在地头的铁锨。
   你不能在玉米地里耗一辈子,这样没出息。
   那是谁家闺女,真想喊来按在玉米地里。我指了指田垄那边一个丰乳肥臀的女孩,她正弓着身子在豆田里捉虫,草帽边缘闪着太阳的光芒。
   我不再去玉米地干活,一天到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堵老墙,生怕错过了某些重要的细节。我完全陷进去了,陷在纷繁直觉的迷宫里,甚至忘记了豆田里的那个丰乳肥臀的女孩。那些线条和符号,完全无法用学校呆板的思维解读,父亲没有看走眼,我具备直觉的敏感和激情。在蚊虫叮咬的深夜,我把父亲的烟袋抽成一团烈火。
   某年某月某日夜晚,高粱成熟,值班的爷爷躺在公社高粱田地头的草房里,听到田里有动静。悄悄走过去,原来是李土狗的婆娘,她猫着腰,口袋里露着半截高粱穗。弟弟你别告状行不,桑叶吃光了,娃子黄狗饿得两眼翻白,要不,姐伺候你一回。李土狗的婆娘挽起汗衫,露出白花花的奶子。蟋蟀低吟,人把深的高粱欢快地晃动起来。爷爷多次提到那个柔软的夜晚,对进入的姿势也多有描绘。
   某年某月某日后半夜,李土狗家惨叫一声,村民们闻声赶来。李黄狗的弟弟李黑狗大张着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肚皮胀开,露着黄灿灿的玉米粒,几个赶去看热闹的孩子伸出手大口咀嚼起那些玉米来。玉米成熟,赶在分配之前,队长李土狗偷偷把半布袋玉米拿回家煮了一大锅。
   ……
   爹,我走了。我把桌上重要的稿纸收进背包里。象形文字的玄机,穷其一生也未必了然九牛之一毛。
   花狗再来拆房子,你把这张纸交给他,他上过学,认得字。我递给大驴一张纸。
   去哪里?
   去流浪。
   (二〇一一年一月五日,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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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品文字流畅,结构完整,对于一个时代的变迁和人物内心的成长有较为深刻的认识。——月无双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10321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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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烟霭江南        2011-03-21 11:41:38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写过去的岁月,就非得带点肉欲和色情,这不是主流文字走出去的方式。深度在,糟粕依旧在。
2 楼        文友:        2011-03-27 18:49:12
  大致看了下,文笔不错。
小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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