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已过。不知你为何兴奋的如同孩子，想要喝酒，家中没有剩余，于是披着月色载着我一起去买。我坐在车后，听风声肆虐，抽打脸颊，虽已是春风，但依旧清冽。车子穿越在林间，你执意要走河岸的小路，我却有些惊颤，路有些颠簸，听不到白日里的鸟鸣，看不到过往穿梭的船只，壮阔的河面如同消失，无任何声息。你故意将车速提快，听到我的惊吓声，似乎有着一种由衷的得意，你的小小坏心思又一次得逞。
　　 一箱零点啤酒，跟随我们回家。
　　 打开，递与你，开启，仰脖，痛饮，酣畅淋漓。酒瓶口冲到我的眼前，味道不错。
　　 我还是喜欢喝彭城（我们本地的啤酒）。
　　 你尝尝。
　　 我喝了一口。清香，绵甜的酒香。
　　 开一瓶，陪我喝吧。
　　 我找来杯子，他依旧用瓶喝。
　　 谁都没说话。金黄的液体在舌尖短暂停留，便被卷进肠胃，酒香从肺腑向上翻腾。
　　 一瓶酒转眼成了空酒瓶。你悠悠的说了一句，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这样喝酒了。
　　 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大脑神经试图迅即搜索过往，只是点滴都模糊，连影子都没有了。无果。我们大概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时间真是可怕，凶猛于猛兽，猛兽会当时就置人于死地，大快朵颐，而时间却是无数把明亮而锐利的刀子，它不会一瞬间剥夺，他会对活着的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一片一片剔去发肤上的光洁，鲜亮，活力，生动，一切曾经属于你的鲜活，它都会一一从你身上谢落，直至裸露生命褶皱，如同被风干的河床，曾经盈足的水流，一旦干涸就不再回来。
　　 你在放下酒的片刻，跟随音响流淌的歌曲吟唱起来。一曲韩磊的《花开在眼前》被演绎的荡气回肠，这个嗓音独特的歌者生来就是为了歌唱，低沉，浑厚，高亢，沧桑。清淡的悲戚，深情似一潭水的幽深，缠绵悱恻。你依旧还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少年。
　　 那时，你总是在我们面前旁若无人的唱着歌，即使遭遇奚落，亦无羞耻，依旧高声唱和着，声音是清亮的，洁净的似不染尘埃，迂回婉转的声调被你把握的十二分的到位，唱歌与你是枯燥乏味学生生活的一片花开，一阵馨香，一种信念。唱歌时的你自由无碍，如同流云往来无系挂，如同晨风浓淡无喜悲。清瘦的样子。笑起来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手指修长，骨节清晰，总是能很清楚的记得这些细节，属于独特的记号。那时你与我一样高。总是强迫你和我比谁更有力气，比分数，比谁先跑到操场，比谁的字写得俊美潇洒。我的霸道与执拗时常令你无可奈何。年少亦是一杯酒，淡淡的夹杂着丝丝的甘甜。
　　 歌声穿越安静的夜晚飘来，不知道爱你在哪一点，不知道爱你从那一年，不知道爱你是谁的诺言，不知道爱你有没有变，只知道花开在眼前，只知道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痴恋着你被岁月追逐的容颜。
　　 你已是有些微醉。
　　 我撩开窗帘，月光顺势就蔓延过来。星光稀疏，夜色寂寂。
　　 我举起杯与你一同饮下。关于时光里一些暗淡的明媚的，一同交付给过去，一同灌注成回忆的美好，一同在某个时刻忆起，感慨万千。一同在此时此刻畅饮，言语二三。这便是我们的生活。没有白酒的浓烈豪迈，洒脱不羁，没有红酒的缠绵情思，激情萌动，有的只是舌尖的清淡的略带甘甜的味道，淡的味道却又迥异于水的无味，那是在过滤掉日日繁琐杂碎的躁动，鲁莽，患得患失之后而获取的一种释然，是赤脚在河水之中一步一步试探，小心翼翼泅渡之后而端持的一种敬畏自知，彼此自知，冷暖自知。已经适应并且眷恋这样的生活，安然度日，为衣食奔波之余，坐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喝一杯清茶，听一首歌，或是侃侃而谈，或是不言不语，静静度过这难得的安逸时光，如同现在，想要说的你都知道，沉默亦是一种沟通，在暗夜静谧的时刻，黑暗引渡每一颗惴惴不安的灵魂，引领它们去往另一种国度，使他们知道这世界除了纷争，争夺，占取之外，还有另一种淡泊豁达的境界；使他们知道这生活除了计较，得失，是非之外，还有另一种宁静恬淡的路途。外界给予我们的足够驾驭生活，但是心灵的丰厚却必须有我们自己去沉淀，思量，构建。无可替代。亦是一个人快乐与幸福的坐标，这坐标是一个人在生命中的平衡点，取决于索取与得到的底线。这亦是我和你的一致认知。因着这个共同的基点，我们对这生活充满期待与谦卑。知足，笃定，安乐。
　　 酒过三巡。你询问道，还喝吧？
　　 又是一杯空了。卧在脚边的长毛狗，起身伸了懒腰，摇摇尾巴，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出房间。
　　 想起林清玄的一片文章《温一壶月光下的旧》，里面叙述关于喝酒的几乘合法。读罢仍唇齿留香。
　　 文中说到，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我想他之所以将独斟自酌作为喝酒的最高境界，应是偏爱于安静独处时的惬意与遐思。一个人只要愿意可以将明月的素净温润，清风的幽微温软，流云的疏放自如，山花的开落静默都可以用来下酒，自然万物，苍茫大地，枝枝叶叶，点点滴滴，晨雾晚霞，星光迷离，都可以在呈现眼前，举起酒杯，与之畅饮，言欢，不醉不归。莫逆于心，相濡以沫。我与你或许还没有抵达那上乘的不可言说，如入佳境，沉迷而不思来时路。我们只是凭借着凡胎肉身相逢，彼此交付。各自承担责任，分配角色，耕耘生活，将日子撰写得波澜不惊，共同遭遇一些棘难，困惑，忧虑，欢愉，漫长而短暂的时光，共同去面临生活的责难，追问，验证，缓慢而迅即的日夜。从倥偬的年少一路走来，卸下身上的稚嫩与倔强，彼此安慰，彼此扶持，踉跄的身影，趔趄的步伐，恍若昨日。从各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悲伤，犹豫，成长，因着在一起，因着坚持，因着坦诚与信任，于是一日一日证实着生活的美好，家的温暖。我们各自归属，是两条河流交汇融合，奔腾不息。是这酒中的水与粮食的完美勾兑，增添一点或是欠缺一厘都失去真味，失去值得品啜的心情，失去悠然见南山的妙不可言之佳境。于是，不多不少，便足够倾泻余生与之奔赴天涯。
　　 一直喜欢李白的那首诗，曾多次抄写下，两人对饮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铺开洁白纸张，蘸上浓墨，一笔一划，专注沉溺，这诗里的绵密情怀，是不被言说与表达的，它是一种来自于心底的会意，试图解释与分析，任何一种努力，都是一种词不达意，扭曲失真。正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的那样，这世间有一些事物，现象，裸露，呈现，都是无法用语言所描述真切与完整的，存在于它们之中最完美的答案在于会意于心，通透清湛，没有任何的障碍与阻隔，这便是无声的熏陶，感染与浸润。没有比这更强大，深邃，绵长。更震慑心魂，滋养生命。李白的对饮如此快意，不拘一格。洒脱奔放，旷达淡泊。我们的对饮，于斗室之中，无群山鸟鸣，无清泉流瀑，无流云飞禽，无朗照江流，有的只是窗外的一束皎洁白月光与偶尔的几声犬吠，但是在酒杯光影里，在悠然清净里，在相视一笑的知会里，却足以装得下朗朗乾坤，清风明月。由此，人在朝市，意游山野，个中趣味，意犹未尽。
　　 空了的酒瓶站立在一起，表情凝滞，眼神空洞。酒的美在于我们可以驾驭它，左右它的浓烈，深浅，理智与感性，而不是从属于它，听从它的摆布，而无可奈何。于是我们知晓它的性情与质地，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真正的酒醉不是源于酒精浓度，而是酒意之外的放不下与不甘心。借酒自欺，借酒自娱自乐，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日子还是清淡点好。
　　 夜渐深，一切都在沉寂，回归于心。
　　 对饮，在你我之间，穿渡日夜，横渡烟火丰盛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