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买到了晚上的火车票，我和姐姐不得不在县城逗留了大半天。大年初三，下午四点多，风有点凉。围着人民广场转了一圈，车头一拐，我说，去复习班看看。路上有很多人，卖花，卖画，卖旧书，各种小吃摊，更多的人围上去。三块钱一盆的水仙花已经开了。还像过去那样热闹。九年前，我复读高三，每天走这条路，像现在一样人来人往。复读的地方叫复习班，上面不许办这样的班，就放在县里的成教中心，大门在利民桥前。我和姐姐进去，原来的大门已经不见，就是大门的砖石也被拆得零落一地。几个喝多了酒的男人站在门口说话，脸红脖粗地挺着大肚子。篮球场坏了，原来就只有半个篮球场，现在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块空地，姐说，不小呢，卖地皮也能盖几间不错的房子。我说，原来我们经常在课间跑过来打球，十分钟也不放过。念高四的时候，早上经常不吃饭，课间了越过球场的铁丝网栅栏去买烤山芋吃，把一件新买的羽绒服挂坏了。那是我到目前为止穿过的唯一一件羽绒服，羽毛的质量很不错。球场前的池塘还在，原来的泱泱一池只留下池底的一层厚青苔，如同铺了一匹绿色的天鹅绒。九年前里面还有鱼，我们没事了就趴在池子边看，见到鱼就找石子砸。很多人砸了一年，一条鱼也没有漂上来。车棚也在，和现在的池塘一样，成了陈旧的摆设。连摆设也算不上，只是被遗弃了，懒得去拆掉它，就像这个池塘，谁在荒弃的时候能抽出时间去填平一个大坑。看看池塘前面的那排房子破败的程度，就知道这里的人在离开时是多么迅速。这些房子九年前是成教中心的办公室，三五个人把持着一个个门，听说他们经常要做的工作是扫盲，让不认字的人认字，直到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我常见的倒不是他们去为人师表，而是钓鱼。我说的是办公室里的两个男的，一个小个子，一个大胖子，头有点秃的，他们看样子喜欢钓鱼，没事就抓着根鱼杆蹲在水边，一年我也没看见他们谁钓上来一条鱼。一定钓上来过，只是我们看见，尽管对书本很排斥，大多数时间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而且不东张西望。他们钓鱼的池塘不是现在变成天鹅绒的这个，而是绕过他们办公室，后面二进的院子里的那个水塘。我们的复习班就设在后面的院子里，要经过一个圆门才能进去。那时候装的是铁门，漆上红漆，很鲜艳，晚上12点左右就锁上。锁门的差使通常由班级里管钥匙的同学干，一般都是最刻苦的一个，晚上在教室里点蜡烛看到深更半夜，第二天起得也比别人早。复习班里从来不乏刻苦的人，都高四了，除了几个别的，都知道努力学习的重要性，我们已经见识过高考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个十分要好的同学，有天晚上在教室里看书，一不小心看到了半夜，离开教室时发现小铁门被谁锁上了。他只好爬墙，墙实在太高，他骑在墙上不敢下去，头顶上都是星星，他看了半天又重新踩着东西回到院子里。教室门又锁上了，管钥匙的同学嘱咐他离开教室就锁门，他没有钥匙。我的同学就在院子里转了几乎整个后半夜，到凌晨才缩在教室的墙根下睡着了，他把早来开门的同学吓了一跳。院子里的池塘还有水，结了薄冰，水底下也铺了一层天鹅绒。那时候下了课我们就在池塘边绕，往池子里打水漂。我打水漂的技术现在还是很不错，都是当时练的，和别人比赛打，很多人都参与进来，到后来院子里已经很难找到片状的石子和砖头了，我们就用圆溜溜的石子打。看石子擦着水面像轰炸机一样飞，有不可告人的成就感。这一年给我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时我老爱注意那些扁平的砖片瓦片，看到了就想，这个能打多少个水漂。成教中心的那几个人为此到我们班主任那里告状，他们担心池塘总有一天会被我们填平。当然最终没有填平，在复习班这样的地方，想填平一个池塘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得看书，再次硬着头皮去迎接高考。复习班远离正儿八经的学校，没有体育课，也没有娱乐活动，打球和打水漂是唯二的两项活动，除此之外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想到哪说到哪。应该都是费话，所以现在记不起当时说了些什么。有点意思的只一次，有段时间流行地震，隔三差五有人汇报他感觉到了地震，听见了房子在挣扎，看到床和饭桌在私自移动。老师也多少有点紧张，只要广播里说哪天有地震，他上课就三心二意，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停下来，让我们往外跑。高四生活里有点意思的事情屈指可数，防震是其中之一。我指着中间的几扇窗户给姐看，九年前那就是我的教室，姐姐记得，她曾在一个雨天给我送过雨衣，还夹了一张纸条，让我放了学就回家。我们在上课，她把雨衣放在窗台上。那次暴雨，整个院子里一片汪洋。现在教室也破败了，有的门洞开，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里面摆放的是什么东西。我正打算凑上去缅怀一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原来作老师办公室的房间里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问我要干什么。然后从屋子里走出来，梳一个背头，挺有点气派的。我说瞎看看，没事。又问他，这里现在干什么。他说是熟食包装厂。我再次看了看当年的教室，大约四五间，怎么也看不出像个什么什么厂。那个人站在门前，我不好意思看得更仔细，就装模作样地去了厕所。厕所也和原来不同，被移到了西墙外。我在当年读书的地方上了一个厕所，就出来了。出了大门，有点飘忽，九年，时间把自己都改变了。我站在大门口的马路边上愣愣神，然后才跟着姐姐走过利民桥。当年我也要在路边怔一怔再走，当年我饱受神经衰弱和失眠的折磨，偶尔还要幻听一下，常常处于类似灵魂出窍的迷瞪状态，过马路要左右观看，清醒完了再走，因为担心被车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