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曾给我一个你/陪我在雨季等日光/可是现在/我扯不断密密的雨/日光/迟迟未到
　　 ——《我们的岛沉入水下》
　　 1.
　　 六月的季风以盛气凌人的姿态扫进了小镇的大街小巷。街巷边墙院里的月季盛开得如火如涂。少年哼着《光荣》清冽的调子，载着浓烈的热气驻进了第五街。
　　 将近第五街的出口，在一座别致的院落前，少年稳稳当当地停下来。乐执，你快点出来，少年朝院子里喊。少顷，另一张面孔从二楼的窗口探出来，俊秀的脸吐着雾气。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乐执摘了挂着的球帽，便下了楼。少年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才几天，怎么跟乌龟一个样儿。乐执一脸严肃，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都考结束了，瞧你紧张得。少年接着说，跟我去个地儿。
　　 少年示意乐执坐在单车的后座上。乐执愣了愣。不情愿地跟了过去。斑驳的树影一点一点划过少年们单薄的衣衫。六月的白云，时聚时散，像个顽皮的幼儿在蓝色的摇篮里爬来爬去。知了声声更替着渐渐西移的日光。第六街、第七街，像是一片枯老的叶子，被刮起的狂风狠狠地卷到了脑后。
　　 少年在心里默数。十七街在远处高楼的阴影下，被隔成淡淡的一块浅褐色。在无数折射反射的日光的包围，静谧成坚不可摧的雕塑。你背离尘烟的喧嚣。你不知道，倒戈的记忆覆灭，如夏日疯长的爬山虎，恍惚是在一个日昼黑夜，把张牙舞爪的藤蔓刺进一个裂隙。时光的脚步却是一如既往地向前。黎明、黑暗周而复始。你需要的是一场安之若素的等待，即使岁月留给你的是一场万劫不复。
　　 低低矮矮的平房鳞次栉比地落在十七街的土地上。法国梧桐阔大的叶子下面的人家安坐生息，以一个长者的姿态抵挡迅驰变化的世界。
　　 单车的铃声把十七街的巷陌塞的满满当当。在靠近十七街公园的一所房子面前。少年停了车，身上的汗水早已把格子衬衣湿透了。不拘言笑的乐执此时也活泼起来，早知道就坐趟公车也行呀。乐执乐不可支地笑少年。少年打开了大门，推门进去。
　　 屋子里面是八十年代的养生，房子的室内结构、家具泛着暗黄的光泽。少年给乐执一瓶雪碧便急不可待地把乐执叫进里屋去。
　　 这屋子里充满了陈旧的味道，一个人在这儿真挺不错的。乐执对少年说，高考前一周我就搬这儿了，这房子先前是外公住的地儿，外公去世后就一直空着。我跟妈妈软磨硬泡了几天她倒是终于答应了。以后再给你讲这些故事儿吧，先来有看看我们的旅行计划，说着少年把书桌上各种考试资料往角落里一堆，铺上一张地图。
　　 我们的第一站是蓝染川。这个地儿一直靠蓝染溪。单是蜿蜒曲折的溪流，就足够我们大饱眼福了。这时节，沿岸的萝蓝应该大片大片地盛开着吧。少年欣喜地说。
　　 乐执显然被少年的计划给吸引住了，他只是静静地听。窗外日光的热度削减了大半。灌下三瓶雪碧之后，少年把整个计划一字不落地全讲给了乐执。乐执的内心正一点一点被这个计划的内容填满。那是他之前魂牵梦绕的旅行梦想，被少年炽热的向往所点燃。
　　 乐执明白这少年所赠予的盛大的一切。未知的，也许与我有关，却不是关于我的故事，他对未知的一切持有温暖的态度，他想，不喜不悲是对待任何事情的最好方式。
　　 日昼渐渐缩短，依旧晃眼的夕阳斜斜地从木叶窗照进来，细碎地铺在地上。少年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坏了，到了第五街的公车已经走了。少年故作吃惊地说道。没事儿，这又得辛苦你了，乐执狡黠地笑。
　　 回去的时候，乐执载着少年。东倒西歪地在巷子里穿行，傍晚的风把梧桐的叶子吹得猎猎作响。十七街的落日以不可拒绝的姿态渐渐地熄灭了。
　　 2.
　　 第三天，背着硕大背包的两个单车少年，徐徐地离开了十七街。还是晨露未晞十分，早起的鸟儿在枝头玩转个不停，公园里晨练的老人们气若神闲地打着太极。时光静止，没有声息。东方远处的高楼背后，几缕明媚的光线映红了半个天边。
　　 郊区的工厂吐着浓浓的白烟。少年们穿过覆满尘土的工业林，背离这座城市而去。
　　 顺着蓝染溪，穿过高山桥宇。沿岸繁盛如叠嶂的树木郁郁葱葱地生长，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少年们默默地向前。明镜般清澈的溪水延伸向远方，偶尔吹来的河风里，孱杂着的水草气味儿让人笃定不移。
　　 开得烂漫紫穗槐，淡紫的花瓣缀满枝头。吴茱萸、乌桕一簇簇地扎根在河岸两侧的灌木丛里，像极了《社戏》里面的场景。
　　 有时是在两座高山的垭口，一侧是刀劈一般陡峭的悬崖，一侧黛青的松柏仿佛要铺满整个路面，大抵是一种苍海一粟的孤寂，少年这样想。周遭的植被的围困，逃不掉的，唯有妥协，他相信这是需要经历的宿命。
　　 那一日所到之处是一个幽深的峡谷。不知名的鸟儿唱着的清澈歌声久久在山谷里回荡。这是极好写生的地方。偶尔有疾驰而过的车辆宁静地穿过。少年们放下背囊，支起画来，细细的线条将这些触目所见的景致一一描摹下来。
　　 人迹罕至的峡谷深处，斑驳古老的林间，皆是厚厚的青苔铺就而成，浅绿的色泽一直流淌到林间的那头。乐执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拍下参天古树的枝桠、湍急奔腾而下的瀑布。鸟儿掉落的五彩的羽毛，有形怪状的石头。捕捉它们的时刻天地似乎停滞下来。格外豁然静寂。
　　 过了好久。乐执从林间的灌木丛钻出来，脚印一个一个地留在地上。随即又被茂密的野草遮盖得无影无踪。宽阔一些的林间小径覆满厚厚的松针。阳光下蒸腾起的松脂辛香。他嗅到的是森林的味道。
　　 少年的山水素描也已完成，在清浅的水潭边，盯着几条欢快悠然的鱼儿出神。乐执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吧，前面约摸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过了石潭，两人一前一后，在柏油路上穿行。变幻不定的光斑，从头顶交错的树叶上打下来。像一曲不断跳动的音符，写到了最后一章。
　　 山间的气候异常的多变，才片刻，风起云涌，云层渐渐压低。几声轰鸣的雷声过后，大雨倾盆而至。少年们没有停下来。在飘飞的雨滴里享受这一份畅快淋致。后来越往前上坡的路逐渐增多。终于，在半途上，少年们体力不支。缓缓地停下来，推着单车前行。
　　 雨水也很快停歇下来，毒辣的太阳又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路面一点点地被阳光灼干，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溽热的热浪仿佛要将人窒息。乐执在后面越来越慢，少年回过头的时候，乐执已经落后了很长一段距离。
　　 乐执，是不是走不动了，我们歇会儿再走吧。少年看着乐执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背包给我。乐执闷着声不说话，但还是努力在向前迈着步伐。少年见乐执不说话，小跑了过去。豆大的汗珠从乐执的脸上落下来。少年差不多已经料到，大概是刚刚一场雨，乐执感冒了。
　　 少年摸了摸乐执的额头，果然是烫得厉害。少年取下乐执的背包，拿了感冒药和水递到乐执面前。药吃下去会好一点，少年叮嘱乐执。
　　 我们慢点吧，以这样的速度，傍晚应该能抵达小镇的。少年背上乐执的背包依旧在前面做一个指引者。
　　 3.
　　 在几块良田填满的山岙里，遇见即将归家的脚夫。少年给那个老者说明情况，要求在老人家里借宿。此时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天黑前是到达不了镇子了。少年只得如此打算。
　　 老人家带他们回家去，翻过一座起伏的山峦，穿过一小片树林，许许多多的吊脚楼，星罗棋布在山谷的两侧。有的人家已经燃起袅袅炊烟。
　　 老人安排他们住下，又给乐执熬了草药，乐执喝下之后，便沉沉地睡过去了。老人告诉少年，他们来的正是时候，一年一度的吃新节就是明天呢，村子里会举行载歌载舞的盛大活动，要多住几日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
　　 老人家叮嘱少年们早早去休息，明儿个好起个大早，到处去转一转，身体自然会好起来。自己则去为明日节日做准备去了。少年抑是止不住的兴奋，说愿意为老人家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需要蒸熟的糯米亟待处理，油茶需要在天亮前熬制。腊肉饭需的食材也急需准备，一切琐碎的小事都要耗费精力去完成。土家族尚是一个懂得如何生活的民族，精力充沛，对一切丝毫不感到厌倦。临睡前，老人给了少年咂酒，说，喝下去吧，晚上会睡得很安稳。仿佛是在对自己的子女说话极有耐性。
　　 少年喝了一碗，觉得里面有淡淡的清甜。不同于其他烈性的酒质。他记得，毕业前吃散伙饭的那天，酒灼痛了喉咙，带有强烈的麻醉性。这酒温温和和的。倒是很好。少年计划着以后的日程，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天微微亮，就有浑厚的歌声唱开了。少年突然的醒来，脑袋有轻微的疼痛感。他坐起来，细细地分辨歌词的意义。
　　 直到滔天的白光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少年才和乐执清醒地爬起来。吃了腊肉饭，喝了青果酒。老人带他们到村子里聚会的地方去，级进的土家民歌旋律响彻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摆手舞跳起之后，鸣锣击鼓间歌唱的村民们纷纷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是谁留下这些异同寻常的时刻。乐执拍了不少照片，他们认识了同样是在旅途上流浪的左左安，他们互相留下通讯地址后，又各自上路。
　　 摆手舞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一直留在乐执的脑海里，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记忆，而那些质朴的村民的热情以及温和的习性，也给少年留下极大的震撼。
　　 而此刻只是在路上，少年这样想，风景，眼中的风景转瞬即逝。就如同在成长路上的我们，总是与一些人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像，就再也不能相见。有那么多的美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抑或是它们，不过青春华丽的点缀，终究与自己无关。
　　 两天之后，少年们辞别了老人们的村寨，向地图上另一个点靠近。不断变换的景色又让他们投入其中，只是不知道，这往后的许多年，是否还有另一张面孔出现在眼前。
　　 未知的事实总是将一切几近沉淀的旧事翻腾在人们的眼前。由于高考阅卷工作取得极大的进展。高考成绩被提前公布。迫于父母的催促，少年们极不情愿地踏上了回家的归程。几个落日后的倒影，覆没又重新生长的青苔。是否也在那些古老的森林的记忆里沉淀呢？
　　 八月中旬的一天，少年和乐执在十七街的老房子又碰了面，仍就是那个落日，仍就是渐渐西移的日光。少年把左左安得来信给乐执看：
　　 给颜歌：
　　
　　 七月的路途
　　 让我遇见一个你
　　 在雨季里等日光
　　 可是现在
　　 我扯不断密密的雨
　　 日光
　　 迟迟未到
　　
　　 左左安。八月一日。
　　
　　 轩小谢。2011.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