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什么？”鄞问。“光斑，太阳的光斑。”妈妈的声音浮在阳光里。
　　 兰小心翼翼地触摸鄞的脸，“这是什么？”“太阳的光斑！”三岁的鄞自豪地回答。
　　 光斑闪烁在鄞的脸上，从她会看会说会思想开始。尽管很少去看它，鄞却像熟悉自己的心一样熟悉它。她能感觉到光斑的重量，时而飘忽时而沉重，它在不停变幻。有时它像蒙了一层雾气，有时它像几重山影叠压在一起，有时它像火光一样烫，有时它像月光一样寒，有时它像蛇胆散发出让人欲呕的腥味，有时它像迷香熏得她神思恍惚。
　　 光斑一直在鄞的意识里呼吸，随着她年龄增长而慢慢长大……三十三岁的鄞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纱布一层层被揭开。
　　 阳光照亮灰尘的方向，妈妈的声音浮在阳光里。太阳的光斑太阳的光斑太阳的光斑……
　　
　　 【二】
　　 黄谷雨转到这家工地没多久。每周六工友们聚在一家杂货铺前，轮流往家里打电话。之所以选择这家而非那家，除了话费便宜，还因为杂货铺里有个17寸的电视机，等的工夫正好可以看湖南台的快乐大本营，那些轻松搞笑的场面可以随时进入，不像电视剧看了此时，还巴不得看来处和去处。可黄谷雨不喜欢看快乐大本营，他觉得那些笑很虚假。他看过《作女》，地摊上买的盗版书，错字磕得眼睛疼。他觉得快乐大本营就像书里面那个爱“作”的女人，只不过目的是“作”笑，各种各样的笑。黄谷雨觉得笑应该是从内心自然而然流淌出的，但这世上有很多笑是“作”出来的，圆滑的、喧嚣的、僵硬的、肤浅的、气息腐烂的。
　　 黄谷雨见过这世上最美丽的笑。只不过现在他每天用铁锹搅拌灰土，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中，那笑被一次次掩埋，已经深得望不见，记不清了。他很少笑，心被厚厚的尘灰堵住了。他将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脚敲着地面，面无表情地等。前面还排着六个人，和他一样浑身散发灰土气息，还有汗味烟味，干燥蓬乱浑浊。最前面那人抱着话筒已经说了五分钟，不停地重复说过的话，可能喝了酒。喝多酒的人，大脑就进入了循环往复系统，喜欢原地转圈。那人已经第五次问母猪下了几个崽，黄谷雨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仰起来，眼睛擦过帽沿瞟见了福彩店。
　　 福彩店比其他店面凹进去一点，像扎在人堆里缩着头和身子的人。工友说，有人花两块钱中了五百万，报上登的。这成了当晚工棚里最热辣的话题，沸腾了所有人的心。五百万呵，好像一个反射太阳光的镜子，晃过来晃过去晃得每个人心里迷朦一片。羡慕、嫉妒、感叹、遗憾、伤感，五味杂陈。舌头上吟味着辣乎乎的五百万，黄谷雨很清楚口袋里还有一百二十三块九毛，九毛分别由一张五毛的纸币、一张两毛的纸币、两个一毛的硬币组成。离领最近一次工资，还有二十二天。
　　 福彩店的招牌黄底红字，俗的艳，却散发出妥帖入心的诱惑。黄谷雨将脚尖一转，走了过去。
　　 墙上的表格像满载的葵花盘，填了密密麻麻的数字，有红有黑。葵花盘从高处俯看黄谷雨，仰起头的他突然有晕船的感觉，仿佛那些细小的数字一波一波浮漾着。他紧紧地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来，还是不行，晕。
　　 转过头，黄谷雨看见了一个头发像黑瀑布的女人，侧影，电脑光映亮了鼻翼和嘴。他舔一舔干涩的嘴唇，这咋弄？女人没作回应。黄谷雨提高声音，请问这咋弄？
　　 一到三十，任选七个数字，每注两元。女人声音很轻，只黑头发颤了一颤。黄谷雨咽一口唾沫，女人以为他没钱吗，还是嗅到了他工装上的灰土气息。一股热流上涌，黄谷雨觉得太阳穴绷紧，口袋里的手也不由攥紧了。他将脚尖一转，走到电脑桌前，我没买过。女人没有反应。我想试试！黄谷雨将手按在桌上，桌子颤了颤。
　　 选七个数字给我。女人目不转睛，像在网上看电影。她从桌上拿过一只笔和一张白纸片递给他。有一刻，黄谷雨很想转身出去，就算他这样的顾客不是上帝，也不是乞丐啊。可转念，他还是回到了图表前，五百万五百万五百万，七个数字七个数字七个数字，两股湍急的水流在脑子里奔腾。
　　 半个小时后，黄谷雨将写有七个数字和五个硕大墨团的纸片，递给女人。女人仿佛不用眼睛看东西，伸手拿稳，微埋下头在键盘上敲起来。女人的手指很漂亮，在昏黄和微蓝交融的光线中，有透明的玉感。
　　 走出福彩店的黄谷雨，手里拿着一张机器小票，上面有他选的七个数字。不过它们没有被墨团串起来，而是规整地排在一起，纤小轻盈干净，与女人的手指很般配。风从帽沿下擦过他的脸，凉丝丝的，帽缝、手心里一层汗。那女人也太傲慢了！黄谷雨将帽沿抬抬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三】
　　 鄞身上的皮肤是那种新鲜的棉花白，白得细腻，白得饱满有弹性。鄞却习惯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领口端正地扣着，袖口若是有扣子，也一定扣得齐整。四季里鄞最喜欢冬天。一条暗黄色的羊毛围巾，到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才取下来。那是二十多年前妈妈买给鄞的生日礼物。
　　 鄞喜欢半埋着头和人说话。侧过身子，似乎忙着找零，忙着拿东西，忙着在网上搜索。鄞开一家福彩店，兼卖十字绣品。电脑桌搁在靠墙角的位置，一面墙上贴着开奖走势图，一面墙上挂满绣品。
　　 鄞的侧影耐看。头发长长地垂下来，黝黑纤细干净，只露出一截鼻子和嘴来。那鼻子端秀地挺着，嘴是一弯柔软的曲线。鄞基本上不起身招呼客人，由他们盯着墙上的分析图揣摩，研究，或是取下挂的绣品精挑细选，研究多久都行，挑选多久也成。没人见过鄞发脾气，或是埋怨谁。没事的时候，鄞半偎在椅子里手势好看地穿来穿去，手里的东西没几天就变成了墙上一幅漂亮的绣品。
　　 顾客研究好了，将数字报给鄞，鄞利落地在键盘上敲出来。绣品也是，挑好了递给鄞，鄞两手穿花般地打包，也就眨眨眼的工夫。
　　 鄞的手指形状像她的侧影一样耐看，有顾客看着看着就痴在那里，鄞拿手里的东西连碰几下，才醒过神来。有小女孩羡慕地说，“你的手真漂亮。”鄞的头还是那么半埋着，只一瀑黑头发颤了颤。
　　 二十九岁，鄞一个人过。粘连一体、轮廓模糊的日子远没有福彩号码那般充满玄机，也没有绣品那样绚丽多姿，呈一种颜色，深的灰。那是光斑落下的阴影。在这片小区的很多人眼里，有太多鲜亮的事物出入，鄞这道灰寂的影子是那么僵硬、暗淡，可以忽略不计。
　　 仔细看，光斑的形状有点像湖北省地图，只是右下角呈圆弧形，而鄞的眼睛有一半嵌在光斑深处。大约五岁那年，鄞明白了光斑的真实含义。海绵状血管瘤。她翻找了很多医学书籍，被妈妈频繁地牵进医院，最后光班依然照耀着她，笼罩着她。这该死的太阳的光班！她不只一次哭着诅咒。原来，妈妈给她的骄傲不过谎言。
　　 鄞妥帖地缩进自己的茧里，再生涩的日子，过着过着也会习惯。既然光班遮蔽了她的人生，她就选择彻底地遮蔽自己。鄞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和另外一个人，除妈妈以外的人发生某种密切的关联。
　　
　　 【四】口袋里有了小纸条，黄谷雨不再觉得那里很单薄。一百一十八块九毛的单薄。从福彩店出来，他买了一包烟。黄谷雨也不去算发工资的日子了。仿佛那花两块钱拥有的小纸片，很快会将热辣辣的五百万带给他。
　　
　　 黄谷雨没有告诉工友。在老家，好运气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会漏掉，仿佛过度的喜悦是一处漏口。长得好的婴儿不能说好，要说称手，谦逊的、含蓄的，这娃娃真称手。他曾经是一个很称手的娃娃，但到镇中学住读后，他一味地瘦下去，仿佛进入他身体的米饭、馒头、咸菜、肉汤、白菜叶子没办法和进入他身体的知识抗衡，都被吞噬了。初中毕业时，他是班上个头最矮小的男生，一根发育不良的丝瓜，顶着一头少年白。
　　
　　 这根丝瓜不幸爱上了一个姑娘，姑娘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酒窝控制了丝瓜的视线，让他成了老师眼里的一截呆瓜。心神不宁，酸溜溜的小诗，曲折的眼神，心头奔腾的烈火，无法出口的煎熬，将彻日难眠的丝瓜烧成了一根干柴。毅然走向姑娘的过程，黄谷雨在脑子里摩想了无数遍，他一次次坚定地转动脚尖，向着姑娘的方向走去。可在现实中，他始终呆在自己的位置，默默地激烈地燃烧。最终，高考分数低得父亲抬不起头来。叹口气，父亲让黄谷雨回家，好歹家里还有田。
　　
　　 对于父亲和父亲那样在田里勤扒苦做的人，黄谷雨颇有些不以为然。一览众山小他是读过的，拍遍栏杆他是读过的，无法忘却的纪念更是读过的，已经被这些东西弄得挺直的腰杆，再没办法成天累月地佝偻下去。回到家的黄谷雨，陷入了更深的失眠，叹气，连绵不断地叹气，不由自主地叹气，心里奔跑着一个字：走。
　　
　　 六月的霸道日头不甘于榨出人的汗液，还要人交出魂魄。黄谷雨感觉身体快被烤蔫了，魂魄也是，叹息着，眼看要蒸发掉。他勉力直起身子，看看太阳，眼睛里跑进千军万马的光芒，火一样灼痛，直痛进心里。一瞬间，所有的怨恨爆发了，他把镰刀砸在父亲脚下，吼道：我不干了，我要走。父亲平静地看看他，汗水在脸上脖颈上奔流。父亲弯下腰捡起他的镰刀，别在腰后，又埋下身子往前割。
　　
　　 黄谷雨犹豫一下，看一眼父亲匍匐的背影，坚定地转过脚尖，大步走上田埂，内心悲壮。对于父亲，田仿佛拘禁一生的牢。他要冲破，像当年呐喊里的“我”。
　　
　　 走，走到哪里？黄谷雨先走到了镇上，他从同学那里知道了女孩的下落，省城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没有犹豫，黄谷雨奔了省城。
　　
　　 到达省城在黄昏时分。走出车站，黄谷雨很快面临了一处十字路口。夕阳从西天照过来，衬出高楼挺拔的轮廓，黄谷雨又有了晕车的感觉，脚下虚晃。在车上，他吐得一塌糊涂，恨不能将胃掏出来扔掉算了。这时，胃又抽搐起来，像在呻吟。他晕晕乎乎往前走，很快被人拦住，一个戴红袖箍的老头。老头拿手指指前面，黄谷雨一脸茫然。看见那红巴掌了吗，绿了再走。老头好脾气地说。黄谷雨慌不迭地转过脚尖，往回退，觉得满大街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红巴掌换了绿人儿，身边的人水一样淌过去，对面的人水一样淌过来，黄谷雨却迈不动步子，满头满身的冷汗。胃仿佛正在身体里发脾气，像他那天对待父亲一样。他转过脚尖，退到人行道上，挨着一棵树蹲下来。这好像是唯一合适的姿势。
　　
　　 脚踩着一片窄小的泥土，高楼从视线里消失了，只剩下局部的脚、自行车轮，汽车轮、灌木丛、一个被风吹动的塑料袋、一口痰、一枚烟蒂……虚弱的黄谷雨将背包紧紧夹在胃和大腿之间，等待胃平静下来。背包里有母亲给的三百块钱和他写的无数首诗。
　　
　　 诗至今躺在背包里，三年了。离开那个十字路口后，黄谷雨很快知道了自己的愚蠢，城市似乎很容易让人认识到这一点。即使他已经在这座城市摸清方向，可以顺利找到那所大学，他也打消了去找姑娘的念头。那些诗其实是写给自己的，写给永不再来的初恋。黄谷雨渐渐明白，它们不属于别人。
　　
　　 【五】
　　 妖怪！穿公主裙、扎蝴蝶结的女孩紧紧抱住妈妈的腿，半扭过头来盯着鄞的脸。漂亮的眼睛里泡满了恐惧。鄞的脸眨眼成了一片白豆腐，光斑是不小心撒在上面的辣椒酱，辣着了鄞的眼睛。
　　 鄞拼命忍着灼眼的辣。妈妈紧紧攥着鄞的手。
　　 对不起。女孩的妈妈匆匆说一句，拽着女孩消失在车厢深处。妈妈低下头看她，拿手抚摩她的头发。头发垂在耳侧，鄞多么希望那是一片住着巫婆的森林，可以突兀地疯狂地茂密地生长。可头发一动不动。鄞更深地埋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化在皮鞋上，猩红色的。
　　 那是光斑第一次在鄞的意识里膨大起来，遮蔽了新皮鞋带来的喜悦。从那以后，鄞再不会仰起头来笑了。
　　 头发长成了一挂黑瀑布。鄞背着沉沉的书包，半埋着头穿行在校园里。几辆自行车不安分地擦过她的影子，一声尖利的口哨，突然爆发的笑。哇，丑八怪！车嬉闹着奔窜而去。阳光下，鄞保持同一姿态向前走着。有些东西和光斑一样，她已经习惯。妈妈鼓励鄞，上帝是公平的，好好学，你的聪明他们没有。与其走在阳光下，鄞更愿意将精力花费在书本上。她竭尽了气力，一次次让名字排在全班，乃至全年级的前列。可是突然的一天，在考得一个全年级第二后，没有任何预兆地，鄞不想拼命了。不仅仅是累，她惧怕站在领奖台上，那些针扎一样的时刻，像一件无奈又可怜的展品，被一道道目光点中穴位。
　　 鄞更愿意不起眼的自己淹没在如潮的人群中。或者，干脆变成一颗沙，一滴眼泪，一阵风，一棵树。鄞抚摩着树身上的疤结，真像一只忧伤的眼睛啊。
　　 妈妈买了很多书和碟，《我与地坛》、《假如给我三天光明》、《阿甘正传》……总是在鄞不在的时间，它们出现在卧室的桌上，很随意的样子。妈妈很少与鄞对视，鄞也回避。光斑仿佛是生活空间的一处黑洞，母女不约而同绕开。光斑又仿佛一道变形的脐带，紧密地牵系着母女。很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在之中传递。
　　 恐怕没有比妈妈更负重的角色。眼睁睁看着从体内分娩出的生命，一天天成长、圆熟、独立，巴不得放手又永远无法真正放手。爱成为一种煎熬，细细地涂染鄞的妈妈的头发、脸和手。白了，皱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