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真的老了。不光是头发胡子白了，脸上多了些皱纹，最主要的是那副高大而结实的身子骨不再挺拔而健康了。
　　 外爷决定不再跑马车那会儿，我就感到他已承认了自己步入了人生暮年。他不得不相信年龄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不久，他又得了歪嘴病，是中了风，吃饭说话都成问题，心情异常苦闷。而这之后最让他痛心的原因就是自己一生不会再有一个男孙子了。因为妗子生了好多女儿就被拉去结扎了。外爷欲哭无泪，我相信一个山里人没有男孙子的苦衷。他们走不出一个观念，因此，他将很难走出痛苦。它不仅是一种生理问题，更是一个人在邻里人心目中形象的问题。这种境遇使得外爷的苦闷心情雪上加霜。母亲每次探望外爷回来，总会掉一会儿眼泪，然后用沉郁的声调讲着外爷，就像讲一个充满沧桑感的故事，一个充满人生苦难、大喜大悲的传奇故事。
　　 记忆中，外爷特爱我。小时候总是用两只耙子似地大手抓住我，把我送到头顶，在一惊一乍中逗得我欢乐的笑。最难忘的是外爷把我抱在怀里，一边面对火盆煮茶，一边唱那只也许是他临时自编的歌：“吉家坪的瓦罐客呀，上山拔胡麻去把凉水提呀，哎呀哎呀哎……”每次都是这两句，反反复复，抑扬顿挫，就像唱山歌一样。我知道外爷是在唱我。因为我的家就在吉家坪，跟外爷的家隔一条河。但我一直不知道他所唱的那个“瓦罐客”是什么意思。到现在也不知道，只是凭他的发音写了这三个字。自此之后，我在外爷家就得了个“瓦罐客”的外号。每次随母亲去探亲，一进门就听到舅舅或小姨大喊：“哟！吉家坪的瓦罐客来了。”
　　 外爷那时常来我家。每次来总是背个很破旧的竹背篼，里面装着些东西。最清楚的印象就是他放下背篼后，一把抱起我，用胡须扎我，接着笑着将我掀向空中，又稳稳地接住。我那会好像在飞。以后我常让外爷这样抛我，直到有一次他抛着很吃力之后，说：“长大了，抛不动了。”就再也没有让我飞过，我为那事一直感到有种难以言语的忧郁。以后，他每次来只盘坐在炕上喝一罐茶，随母亲说几句话就匆匆回去了。母亲说，那时候我家特穷，父亲当老师，家里依旧很拮据，吃的白面几乎没有，经常是土豆、玉米面。外爷就时不时的背一小袋白面来。现在才知道，外爷那时常来时背个背兜的原因了。听过母亲的诉说，我对外爷的感激竟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在我心里，外爷一直是以英雄般的形象出现的。他不但个高，而且体壮，站在面前，就像一堵高墙。尤其是外爷在乡戏里唱过杨五郎之后，我更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爷爷唱五郎的那阵我还小，大概就是七、八岁。他唱戏的声音很大，仿佛滚过头顶的巨雷，村庄以外的人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外爷。记得一次他正在台上唱，外婆把我抱上戏台，让我过去喊外爷，看看台下众人，又瞅瞅五花脸的他，我终于没敢出声。我其实一直在回疑那是不是外爷，虽然在唱的时候，眼睛朝我瞥了一下，但我终不能认出他来。戏结束卸了妆后，外爷回到家，而我却像未曾见过他似地死死的盯着他。我是在寻找他唱戏时的那个样子和现在的样子之间的联系。直到我看到外爷耳根还有未洗净的油彩时，才完全相信戏台上的那个五郎就是外爷。
　　 我们村庄前面曾是一个水磨坊。在我童年的隐隐记忆里它还运转着。那是一个老头开的，但现在死去了，面孔已消失在往事里，连同那座磨坊一起在人们的记忆中坍塌。如今水小得就像小孩的尿尿，只是曾隆隆转动过的那几块大磨板仍旧。它们躺在岁月的门口，经受着日子的剥蚀。它们辉煌过的一生已经失去了光彩。感恩它的人大多去世了，只有我们时不时爬到上面玩耍。一次母亲和我走过那两块大磨板前，她突然站住，怔了半晌，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我说：“这些磨板是你外爷凿的，那是我很小……”母亲的唇似乎还动着，却已听不见了声音。她心里头在想着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感到当时的母亲的眼神很忧郁。我一直想知道母亲面对那块磨板时的情愫与内心言语，但却无法开口问她。我就一直在想，它们的条条纹纹里也许隐藏着外爷不堪回首的艰辛历程，于是在后来我特意注意了外爷的那双手，竟与那块粗粝的磨板出奇的相似。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过呢？也许现在也是那块磨板激发了我的某种想法，从此，我就记住了那块磨板与那双手。虽然我还不知道其中具体的故事，但我相信，记住一个人的手和那双手所创造的事物，也就记住了一个人的重要事迹。
　　 我常想，要是外爷现在还能给我唱那支“瓦罐客”的歌，或是再能大吼一声震天动地的秦腔该多好。但这些似乎都不可能了，因为外爷真的老了。在日子面前，他也在无能为力的远离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