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把手枪嘭的一声搭在桌上。庆枢在一旁点风煽火：“你跟领导顶牛，按的什么野心？”
　　 继鹰觉得可笑，相当可笑，又哼的打一声响鼻，嘿嘿冷笑起来。
　　 连长电话摇到营部，说抓到一个混入军队的阶级敌人。营部指导员亲自带来一个警卫班，把继鹰团团围了起来。连长又讲了：“第一，呃，阶级敌人混入军队你咋不汇报？你不知道，军队里的事你咋不讲？家属来要汇报的。”
　　 继鹰说：“我请假，领导不准。”
　　 营指导员说：“请假？你这样的人还给你请假？”
　　 “看母亲是天经地义的。我大哥是伪保长，我母亲也是伪保长？”
　　 “你跟领导顶牛？！”连长这句话是庆枢那儿学来的，连腔调都一样。
　　 继鹰认为真可笑，一脸嘲笑的神态。这似乎激怒了所有在场的人。警卫班一齐扑上来把继鹰双手反剪过来，手铐嘭嘭地扣了，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的，捆得像粽子。本来被捆缚之人是不能穿军装、戴军帽的，尤其不能戴帽徽，由于事情发生太仓促，指导员来不及细想，警卫员也不敢自作主张伸手摘帽。
　　 “你真是狗胆包天！”营指导员说。
　　 继鹰挣扎几下，激愤起来，再用力挣扎几下，挣不开，怒气冲天般地大着嗓子高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坚决拥护共产党！谁镇压贫下中农谁就是反动派！！”
　　 没有人理睬他喊的口号，接着继鹰理直气壮地问他们：“请你们动一动脑筋，共产党是不是不忠不孝的党？孝敬父母有什么错？”
　　 营指导员手枪嘭的一声拍在桌上：“军队有铁的纪律，忠孝节义是封建王朝讲的。”
　　 继鹰大叫：“天啊天，天啊天，玉皇大帝你有妈没有妈？你为什么要开蟠桃会？你有天有妈怎么对我继鹰不解救不保佑呵？”
　　 领导看他一股疯相，都出去，最后一个出去的警卫仗着首长的威风，猛摔外门，外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继鹰心想，吓唬谁呀你这是？我继鹰是那么容易吓唬的吗？他想起小时候看相先生说自己是五短身材，命长，就是嘴多话语多，一生要劳碌的话，不禁自问：难道这次又是多嘴了？不过就算多嘴了，你庆枢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不是常在我面前弄点小聪明吗？人就是被小聪明害死的。说实在的你哪一次在我继鹰身上讨到便宜？想到这里继鹰暗自高兴。这一次看你庆枢有什么本事，你只管使来给我看。料你庆枢没有这个能耐。老实对你说，以前处处都迁就你，从今以后咱们针尖对麦芒，决不让你有任何阴谋在我身上得逞……
　　
　　 第三章枪毙
　　
　　 时间过去一小时左右，五个士兵端着长枪，把继鹰押走。继鹰被押到一个广场上，观看的有三五百人，他估计一个连一百多人，这里大概是营部吧，把我继鹰押营部来干什么？继鹰东看看，西瞧瞧，好奇，在这人多的场合还想讲几句话。有几个士兵挤眉弄眼朝继鹰笑，继鹰觉得自己应该有礼貌，也朝他们笑笑。那几个人幸灾乐祸，笑得更开心了，有几个士兵想忍住笑，结果忍不住，笑了，还传染其他人也跟着笑。
　　 操场上的台不高，只有平膝盖那么高，继鹰被猛地抓上去。他的两支胳膊分别被两边两个士兵拉着，一个士兵上前把他的军帽摘下来撕了，军衣钮扣也不解，喇的一声把继鹰的军衣撕开。
　　 干吗搞得这样凶呢？继鹰未想通，台下的人喊起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解放军万岁！打倒反动派陈继鹰！打倒破坏军队纪律的陈继鹰！坚决砸烂陈继鹰的狗头！不把陈继鹰判死刑决不罢休！”
　　 口号声歇，邓营长讲话：“……继鹰的罪行有四点：第一，他是日本人汉奸的弟弟。他是有意混入军队，扰乱军心，破坏军队铁的纪律。”
　　 继鹰开口道：“怎么破坏军队铁的纪律，我没有啊。”
　　 警卫班谷班长命令：“子弹上膛。”
　　 啊呀，真的要枪毙我呀，子弹都上膛了。看情形真有点像枪毙的场面，看动态也像是要枪毙我了。我可能没什么救了，如果就这样死了，真对不住义父义母，对不住在深山老林里的亲妈妈，还有二伯、大哥，以及卢艳霓姑娘。“求观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他用商量的口吻对观音菩萨说，“观世音菩萨，继鹰是孝敬父母落难的，求菩萨感应，显灵救救我继鹰好吗？”
　　 精细一想，错，全错，全错了。我都想什么地方去了？第一，字是文清写的，我是照抄，要毙先毙文清。错，错了，又错了，自己枪毙还害别人干吗？要死自己死，这才叫英雄气概。古书言讲，有福同享，有祸自当。《粉妆楼》里胡奎为了救结拜兄弟，把头挈出卖，说犯罪不是罗焜、罗灿，不是他们杀的人，是自己杀的人。做人应该做有道德的人，死也任凭自己死。继鹰如神上坛一样，念了一道神咒：“急急令，急急令，五雷大将军，一雷如解难，二雷霹雳震虚空。”
　　 别人看他可能真的疯了。
　　 他未真正尝到苦头，倒很坦然。不管邓营长讲什么，他只顾自开口插进去讲：“官服君王，寨服寨王，做子服……”后面“父母”两个字未讲出口，巴掌从后脑勺扫来，继鹰前倾许多，但又马上努力挺回来，拼命挣扎着高喊口号：“我们全党团结起来。我们全营的官兵战士们团结起来，向这样地地道道反革命分子，不，把这种地地道道地反革命分子杀得铁（片）甲不留。坚决不允许反革命气焰虚（嚣）张！”
　　 台下的人一个也没有跟继鹰呼口号，这使得继鹰感到很扫兴。
　　 警卫班谷班长抓住继鹰的头发把他往地下按：“你死到临头了。”
　　 邓营长宣布：“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继鹰这才完全明白，自己玩过火了，可能邓营长正想找个人祭旗，找个人表演杀鸡儆猴，以肃军纪，以振军威。到这地步，只有枪毙一条路了，继鹰有点怕，怕见不到亲人。哭着向天求告：“义父义母啊，妈妈啊妈妈，你们养我二十多岁，我继鹰未好好孝敬，未有好好献爱心，没有宰一个鸡给你们吃，没有买个猪心调起给你们吃，没有……没有……没有炖个老鸭烹汁给你们吃。继鹰今世没法与你见面了，鬼门关再跪你们，谢谢你们养育之恩，下世堕做猪狗，出世到你家，守门，杀肉给你们吃，报答这一生养育之恩和关切之情。我是个孝子，枪毙时，求观音菩萨让他们子弹打在身里不要让我痛，死得愉快。我三代都是拜你菩萨，信佛的，都讲道德的，你保佑我下世出世勿做在家人，出家做和尚，以后我也对你……谢谢你的慈悲心与爱心，好好念佛，修到菩提道上去，到那时当你忠实的……忠实的……慈善者。”
　　 警卫员拿着手枪朝继鹰的背后开了一枪，屁响的，子弹没射出来，继鹰没有觉察到警卫员朝自己开枪。警卫员卸下子弹，检查了手枪，重新向指导员要了一板五发的子弹。子弹上膛，又是一枪，还是屁响的。继鹰听出枪响，估计是朝自己开的枪，竟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便转过头来看警卫员。警卫员请示邓营长是否用刺刀结果犯人的性命，邓营长没有表态，而是亲自夺过枪，朝天放了一枪。这回是实响的，继鹰再次转过头来看，枪口还冒着硝烟。
　　 邓营长嘀咕几句，随后警卫员一把抓起继鹰，推着他说：“走。”
　　 这就走了？继鹰想，走就走嘛。
　　 走了一段路，继鹰想起一件事。邓营长不是说我有四点罪行吗？还有三点是什么罪没说。这就不说了？如果换了我继鹰要讲四点，也就腾腾腾一气讲了。毛主席说过，凡事都应该问个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死也死个明白呀？
　　 继鹰被几个士兵从瑞安仙岩解到永嘉南白象头陀寺总指挥部。头陀寺是正式部队驻扎的地方，在这里他又被以各种各样方式大斗一场，指挥部重新揭发他的罪行。继鹰关心的是既然讲我罪行几点，可你们连三点四点前后都讲杂了，还来斗我继鹰？说我继鹰几点几点，其实一点也不成立。
　　 部队首长说：“根据《条例》，继鹰的罪恶构得上就地枪决的，但因他还在新兵营，还未算正式军人，交原籍党政机关执行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