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起解
　　 三个军人负责起解，一个营部警卫班谷班长，两个警卫员。从头陀寺解出，继鹰一心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并无其他心思。到梧埏茶园树地方，只见前面一座石砌大桥，桥有四五个拱洞，船从下面驶过，桥面很平。走到桥中央，继鹰突然打个脚绊，顿觉眼前火星爆出一片，前面冒出一股白烟。继鹰心想自己一定被枪毙了。我到底死了没有？对了，我叫声后面解我的几个同志，看同志会不会应声：如果会应，证明我在阳间；如果不应，证实我已被枪毙了，在阴间。
　　 “同志啊同志，这里是哪儿啊？”
　　 “他妈的你还叫，我们的命都差不多让你断送了。”
　　 “怎么了？”
　　 “你要跳桥下跳水自杀是不是？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继鹰证实自己没有被枪毙，说：“没这回事，刚才打了个脚绊儿。”
　　 “桥平平的，你骗谁呀？”
　　 “桥平？明明是我打个脚绊儿，火光白烟你们没有看到？”
　　 “你说火光白烟？讲神话哪，不用装腔作势吓唬我们啦。”
　　 回头看，桥有五个拱洞，一只舢板船正从当中一个桥洞驶过，暮春的太阳被云雾遮挡了部分光线，不怎么耀眼，不甚热，水面上波光粼粼，桥上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耳边只有树叶在微风中窸窣作响，闻到一股香气，一股义母与艳霓特有的人体香气，继鹰呆呆地，不觉停下脚步来。一个兵猛向他推搡一把，“死快！”
　　 继鹰有感觉，可能是菩萨保佑，可能平安了，自己应该活下去，好死不如歹活，为了母亲，为了艳霓应该活下去。死活虽然天定，可眼下这条命掌握在他们手里，这三个警卫关系要搞好，世上只有软死人，没有硬死人的，好好心心解别人锦腰带，就会平安无事的。可眼下怎么与这三个人搞好关系呢？
　　 继鹰首先想打破僵局，就向他们讨近乎：“同志，我看你三个福相每个都一色好的。”
　　 “他妈的有什么福相？”
　　 “别这样说啊同志。人福相是有的，毛主席面上有粒痣，所以当主席。陈毅、刘少奇的福相你们都不知道？”
　　 一个警卫说：“你这样说有是有点道理的，你真会看相？”
　　 继鹰说：“皇天啊，不瞒你说我祖公三代都看相。祖公爷看相时，他没有让我学，但我是常常有偷听的。”
　　 班长说：“既然你会看相，就替我先看看吧。”虽然刚才有惊无险，班长的心神毕竟不定，反正无聊，就让他看相吧，再说一路上稳住犯人的情绪也是非常重要的。
　　 继鹰说：“这看相要先讲个条件。”
　　 “看相还有什么条件？”
　　 “说不定我说不好，你把我枪毙在路上，县里也解不到了。”
　　 一个警卫说：“放心，保证不会，把你毙在路上，我们交差都交不了的。”
　　 另一个警卫说：“县里没有回文，军队里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是真的？”继鹰问。
　　 “放心说。”班长说。
　　 继鹰说：“站好站好。班长，懵讲讲看，不要认为我讲不好，嗯？”
　　 班长说：“讲来讲来，讲来就是。”
　　 继鹰说：“讲来啊，我讲哩。你脸面黑，个子生得英雄豪杰一样，眉毛又黑，架子结实，唐朝尉迟敬德一样。”
　　 班长说：“我只晓得有个叫尉迟恭的，怎还有个尉迟敬德的？”
　　 “是一色的。一个人两个名字不同叫法。在家里奶名叫尉迟恭，唐朝江山打定时，程咬金叫他黑炭团尉迟敬德，李世民拍手说好。当初皇帝厉害，程咬金的笑话皇帝也说好，这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算了吧，元帅当了还当门神。”班长心想你这个矮脚鬼是否在糊弄我？
　　 继鹰忙说：“可是皇帝当起他也有份，我们楠溪有座张三令公殿他也有份，就门神最大。”
　　 班长不解：“门神最大怎么不当官，怎不到殿里面当官，还站在门外，站又站死。说穿了，他与我们一样派步哨的嘛。”
　　 继鹰哈哈大笑：“同志，你只晓得其一不晓得其二。”
　　 “怎其一其二的？”
　　 “这从门外进来也有个过程的。你有听说过吗，魏征丞相斩黄龙的事？”
　　 班长说：“有听说过。”
　　 继鹰便把从小在瑞安场桥听唱词听来的都搬出来用了：“泾河龙王犯天条，玉帝着魏征丞相午时三刻梦斩它。黄龙晓得魏征要斩他，托梦给李世民皇帝讲说，我的命只有你保得住，别人都保不了我，你是天子嘛。你保我的命，我保证你唐朝江山不会失在女人手里。皇帝说我怎样保你呢？黄龙说魏征丞相杀我，你搞个顶热的地方把他弄内间里去不让出来，到时我就可以逃了。皇帝当即应允，并召魏征到殿里下棋。到了午时三刻，魏征就伏在桌上睡着了。皇帝见他满头大汗，就给他扇扇凉。可是皇帝扇三扇，其实就助他清风三阵，他快速追上黄龙就把它斩了。云端里飞来黄龙的头，向皇帝索命，皇帝顿时吓得生了病，不得已只好到阴间对案三曹，超度冤魂。他白天不敢上朝，藏在内宫不敢钻出。程咬金、徐茂公、尉迟恭、秦琼等人都是文武双全的，纷纷问徐茂公，万岁连日不上朝，番邦大乱，江山危险，怎么办？徐茂公笑笑，万岁得什么病你们知道吗？咱们从瓦岗寨起事，到安邦定国为止，大将死了128人，冤魂不散，等万岁游地狱，把冤鬼放出到凡间投胎，黄龙也向皇帝求封哩。大臣们把这一情况奏本给皇帝，皇帝想，封黄龙个什么呢？东南西北各海都有龙王，就封你黄海龙王吧，于是多了一个黄海。这一开封，皇帝的梦魂就游地狱七七四十九天，还救了128个冤鬼投胎。那128人就是后来薛刚反唐的一班人。”
　　 班长问：“讲来讲去还是李世民游地狱、斩黄龙，我不是这样问的，你怎么讲这些呢？我是问尉迟恭怎样封门神嘛。”
　　 “不是我扯远了。李世民地狱里救了128人回来，还不敢上朝，徐茂公、秦琼等商量有什么办法使万岁胆大地出来上朝。徐茂公说要安排第六条好汉尉迟恭、第八条好汉秦琼、第十四条好汉程咬金等几个人，在每次万岁上朝时，在紫禁门站起来，让万岁顺利大胆地上朝。程咬金急了，开山美人斧要砍徐茂公，说你这个牛鼻子道人，你自己封国师，叫我等守门派步哨呀。秦琼接住他的斧子，说，老程，卖筢儿客，万岁要紧还是你要紧啊。你官封龙袍，你咋封起来的？万岁爷没上朝，外国番邦要打过来，你要回转重新卖筢儿喽。程咬金一听也是的，便答应守门，并爽快地说，为了万岁就是守三千年也可以。
　　 “你算算唐朝到现在几百年时间。三千年哪，从唐朝起，到现在，这门神都是这几个人当，当三千年嘛，还有二千年哩。”
　　 谷班长说：“有道理，有道理。看你矮墩墩的，说起来还真有道理，还真会说呐。我爸说过，叫我当兵，当兵有官当。现在虽然做班长，经你这个矮墩墩的人说了，将来可能也有个门神佬当当，哈哈哈。”
　　 谷班长做了身世介绍，三个兄弟，中农，父亲教书。这介绍以后，与继鹰算是有了交情。
　　 另两个兵也争着要看。看谁起呢？看长的起吧。
　　 “啊呀你与刘少奇相象，人长，下巴尖，皮白。你官没有刘少奇那么大，福气有刘少奇那么好。”
　　 “刘少奇福气怎样好，你说说。”长个子警卫员被讲得心动。
　　 “国家副主席，8个儿，尤其是他老婆王光美生好啊，真功夫的，世界美人。将来你的老婆也会有这么漂亮。”
　　 “嘿嘿，我要是娶到王光美一样的老婆我就幸福了，还求什么呢。”
　　 继鹰顺水推舟：“所以讲，军人要做德。”
　　 “军人做德怎么做？”矮个子警卫员问。
　　 继鹰说：“你说军人没有做德啊，听毛主席的话就都做德。第一，他解放出全国4亿人民，在水深火热中救出来的，你才有参军的机会。毛主席有多少下代我不知道，家俬听说没有做，佛一样，佛只救几亿人，他也救几亿人。第二，延安胜利时，汪东兴是勤务兵。汪东兴说主席啊，几百个俘虏把他们枪毙了算了，咱们大渡河时24万人到延安只有七千八百人了，杀他们也是便宜他了。毛主席说，小鬼啊，军事战略什么叫军事战略？后来毛主席著作中‘政策策略是党的生命线’就是对汪东兴讲的。即使毙了三百人，放大些三万人，国民党军队还有几百万人，他们听到俘虏被毙了，作战就勇敢，反正抓牢做俘虏也枪毙，反正死，他们就会拼死打。像你这种说法就是叫共产党灭亡，鼓励国民党志气。你有军队，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解放全中国的，风声传到腐败的国民党里面，他们投我们，枪杆子里面虽然出政权，政策策略比枪杆子厉害。同志啊，所以说，得民心是最幸福最幸福的一件大事，用野蛮的手段对待人家是最可耻最可耻最悲痛最悲痛的一条道路。毛主席有这政策才会在全国取得伟大胜利，才会当菩萨，才有给你们当兵机会。第三，毛主席从井冈山到延安亲自背伤兵，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伤兵吃，这就是功德。”
　　 三个人从来未听说也不相信毛主席割肉给伤兵吃的事，但还是被说得感动了。谷班长说：“你说有功德，真的，你这些说的还都真是功德哪，一句也没撒谎。”
　　 矮个子警卫员最老实，老实兵。继鹰说：“我替你看相了。你父母双全，祖公爷祖婆娘都健在。转业后有好老婆可娶。你文质彬彬的，却是做生意的料。子息有五个，寿元有80岁……”继鹰讲的这些内容大都是在解他的路上他们互相攀谈偷听来的，至于后半世的事，则尽往好处讲。
　　 “怎么有80岁？”矮个子问。
　　 “有标准，不是懵讲的。你中眉长寿命长，耳朵挂落，福气相当好。”
　　 三人问起继鹰怎样会被定死罪的事，继鹰把请假过程，诗不是他写的，他是抄别人的，以及与陈庆枢在地方为划陈颜松一家地主成份结下冤仇的事一一向他们说了。三人流泪同情。
　　 继鹰说：“你们既然同情我，要帮我一手，做做德。”
　　 谷班长说：“怎么帮呢？我们是兵嘛。你罪行这么大，我们怎会帮得住呢？”
　　 这时他们到了温州市内信河街口，离县政府大约还有十五分钟路程。继鹰说：“帮我好帮的。你们只要回单一张拿到手就可以。”
　　 “回单到手保你也保不住啊。”
　　 “你们只要肯保我，就好搞的。你们把我解到县政府，县政府的人会调查你们的，你们用现在的心情对待我，你们也要眼泪流出表示同情，引起领导再问你们，你们只要按事实情况说就可以。第一，这位同志平时工作积极带头。第二，他母亲信带来，他一天哭了好几次，战友都看见的。第三，那首诗不是他写的，他不识字，他是抄的。然后你们三把眼泪四把鼻涕地说：‘真是冤枉啊，天灾人祸啊。反正人要死的，你们领导只要打张回单我就走了。’很简单，你们就这么办。如果你们会做到，佛家有句话讲，用慈悲心对待人，对待事物，用慈悲心对待众生，就用慈悲心结成……就成为菩提道，就是佛。”
　　 “啊，这我们做得到，做得到。”谷班长说。
　　 矮个子警卫员被看了好相，仍然存心感激，他说：“你住什么地方，将来到你家里嬉，交个朋友。”
　　 继鹰说：“说不定鬼门关里交朋友。”
　　 长个子说：“你这个人这样讲佛，这样慈悲、孝，讲道德，菩萨会保佑你的，放心。”
　　 小个子也说：“其实，我早就觉得奇怪，先前他被毙了几枪，子弹咋老是瘪壳打不出去呢？”
　　 继鹰也说：“看来现在世道变啦。这在原初，犯人杀头都是单刀之罪的。有个犯人行刑，他妻子去送别。妻子请求刽子手念他们夫妻一场，行刑前把丈夫的辫子割给她作个纪念。刽子手不知是计，就割了犯人的辫子，结果他妻子说，一个人只有单刀之罪，你刽子手已对我丈夫割了一刀，就不能有第二刀了……”
　　 谷班长听得不耐烦：“啊呀算了算了，你死到临头还说个没完干吗？”
　　 这一嚷嚷，大家就低头看路，闷声向前。县政府设在温州市内的九山蛟翔巷，已然不远。天气有点燠热，快到蛟翔巷将近县政府门口，大家都觉得有点生离死别起来，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尽似的，便坐在一棵大榕树下歇息。
　　 长个子又说：“这次如果你命能保住，那正式说起来真是佛保佑人，是天给你一条生路啊。”
　　 谷班长说：“这次你如果命保得住，我有三点意见也要提一提。”
　　 “哪三点？”继鹰平时习惯像干部一样讲几条几点，一听别人对他讲几点几条的，耳朵就支起来听顶真。
　　 “第一，有些事当软就软，当硬就硬，你与首长顶牛，顶那么硬就是死多活少。第二……”
　　 “你听我说，”继鹰打断他的话。
　　 “你先听我说。第二，有些事当你搞就你搞，当别人搞就别人搞，诗明明是别人写，你是抄的，你决要任由自己死干什么？第三，你直说慈悲心，横说道德，道德也要放到适当的地方用的。”
　　 继鹰马上接上去说：“做人应当提倡‘精神’两字，做人应当忠诚老实，对付当官的，就算是自己死，也还要顶过去。”
　　 “有什么利益呢？”
　　 继鹰说：“我问你，刘胡兰依你说她也不用顶了。毛主席还是毛委员的时候，王明是王委员长，毛主席与王明、博古顶，旗帜鲜明地批判过左过右的错误路线，大胆揭出，毛主席怎不晓得自己的头呢？难道他不爱惜自己的头？毛主席这才会解放全中国，这就是英雄气概。道理是一色的，我决不向不正确的官员投降，死了以后还有后人好评的，如刘胡兰英雄。”
　　 三人哈哈大笑：“你这人这样，你这人这次毙不了，以后会长命百岁，定是老来幸福，回家还有一场大事业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