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最帮气就是咱楠溪人
　　
　　 他们把继鹰送到县府里。县里很静，原来正当省里召开有关抗美援朝的紧急会议期间，一个县只许留两个部长办公，一个勤杂，其他正职、副职、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全部到省里开会了。朝鲜战火正式燃起，作为后方，各县各部门一律集中力量，在人力、物力、财力各方面，支持抗美援朝，誓把美国纸老虎赶出朝鲜。县里留下来的两个部长一个是宣传部长郑中钦，一个是组织部长郭皖庆。郑部长是本县楠溪人，郭部长是外地人。原来他们在岩头区土改指挥部任过职，对继鹰从小替地主看牛当过长工、在土改队前前后后的所作所为相当了解，甚至家庭底细怎样都一清二楚，认定继鹰是个解放出来翻身做主人的典型人物。
　　 警卫员把军队判决书交给两位部长，老郭一看就吃惊，问郑部长：“老郑，你永嘉有几个陈继鹰？”
　　 郑部长说：“不知道。”
　　 郭部长说：“老郑你去楼梯头看看，是不是芙蓉村的‘矮人国陈继鹰’？”
　　 郑部长钻下来一看，继鹰的视线正好与他直线对冲，郑部长咧了一下嘴，继鹰哑口无言。郑部长上楼就在桌上拍了一掌：“老郭，嘎会死呗，真是自己人哩。”
　　 “真是那个开口闭口‘一色’的矮人国陈继鹰？”
　　 “嗯。”
　　 两人不信矮人会犯下滔天罪行。郑部长回过神来说：“信不信收起批文再说，回单打给他们再说，事情反正是咱俩解决。”
　　 继鹰被捆在楼下走廊的栋柱上，手铐镣得很紧，三个军人被叫上楼。
　　 三个军人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明，并按路上商量的口言，照实讲了，三人都流了泪。
　　 郑部长带一口浓重的楠溪岭头山底话骂道：“弄其母牝弄裂鲞的，当兵也没有好下场，军队也陷害好人啊。条子打条给他们叫他死他妈个远哪。”
　　 打发三个军人走后，郭、郑两人下楼解了继鹰的手铐和绳，叫勤务员端面盂汤给继鹰洗了脸。到下午2点左右，郭、郑两人才歇下手头的事务，叫勤务员端饭来，并吩咐勤务员带继鹰来一起吃饭。
　　 继鹰似乎吃不下饭，哽咽着问：“郭部长，郑部长，干吗对我矮人国这么好，做那么多酒菜请我矮人，是不是为我上奈何桥送行？”
　　 两人不作正面回答，郭部长说：“端起酒杯，这老酒三人一起干杯，今日为你这个小鬼洗尘压惊。”
　　 三人边吃边谈了军队里庆枢等人害人的事。匆匆吃了饭，继鹰被领到办公室，郭部长说：“小鬼啊，还是你命中注定未死，这次县机关全部去省里开会，会议很重要。如果我俩也去开会，嘿，军队批文你看看，看不懂？读给你听听：‘第一，新兵陈继鹰，永嘉县岩头区岩头乡芙蓉村人；第二，该陈系日本人维持会下伪保长之兄弟，混入军队扰乱军心，破坏军队纪律；第三，假行孝真破坏，构成触犯军队军法，判为死刑。因之是新兵营，还未转正，还是地方老百姓，交你地方机关执行。’都读给你听了，你有什么想法？”
　　 继鹰说：“都是庆枢害的。在村里我比他活跳，比他会说话，他暗地里跟我较劲。他硬要把颜松家族划成地主，我持反对意见，结果两人矛盾起来。他要打击我大哥时又被我大嫂骂得屁滚尿流落不了台，所以恨死我家了。”
　　 郭部长说：“小鬼，回老家还是咋办？枪毙你矮人国，我俩是下不了手的。”
　　 继鹰说：“军队有这批文你们不毙我，你们会过得了关吗？乌纱帽会保得住？”
　　 郑部长说：“你心宽些，我们有根据的。”
　　 继鹰问：“什么根据？”
　　 郑部长说：“三个军人解你来时流着泪，实事求是地说了，我俩都做了笔录，三个军人都按了手印。这几个人证实，同时对你过去历史的了解，我们对县长、县委书记如实汇报，构不上枪毙，一点罪也没有，你心宽些就是。现在，你自己倒要说说，要回岩头区工作还要回家种田？”
　　 继鹰灰心地说：“工作还怎么安排？走归种田嘛。”
　　 郭部长说：“你吃错药啦。”
　　 郑部长说：“你晕去啊。岩头区委蒋书记、区妇联陈主任他们与我们一起培养你的，对于你，他们与我俩有同样的看法，我写信到他那里重新安排你工作。”
　　 继鹰苦笑：“郑部长，如果说我是军队破坏军心，被处理了调去的，蒋书记是山东人，连你这个楠溪人也会一起被骂的。”
　　 郭部长尽力暴凿了继鹰一记脑丁，说：“矮人国，你只晓得讲的，咋没一点计谋呢？我官比你大资格比你老，智慧比你好。”
　　 “那么，那么调令怎么写好呢？”
　　 郑部长说：“我楠溪人写一张读给你听听好不好？”
　　 继鹰说：“怎么写你写吧，我识字不多，不会做文章。”
　　 郑部长写了一通，很快写好了。念：“关于陈继鹰同志参军以后，经过营部体检，体重只有80斤，身长只有一米五十，不符合军队要求，退回你岩头区安排工作。”
　　 郭部长在一旁笑笑：“小鬼，郑部长写得好吗？”
　　 继鹰心花大开，说：“郑部长，古书话所讲的完全一色的：最会会不过读书人，最帮气就是咱楠溪人。”
　　 郑部长高兴听后半句话，一快活又骂开了：“弄其母牝弄裂鲞的……”他双手端起县政府的大印，精力集中了，以至于骂了半句口头禅一样的话没有再接下去骂，双手用力“蓬”的一声，骑年盖月，在那张用毛笔写成的净皮宣纸上钤上四方大红印：永嘉县人民政府印。
　　 递了茶缸给继鹰，郭部长说：“小鬼啊，你重新参加工作以后，蒋书记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的脾气我最了解的，有时候疯狂起来，领导都不放在眼里。自高自大，骄傲自满，这是你人生最大的缺点。回去以后你应当戒骄戒躁，轻装上阵，忠忠实实当一位人民的勤务兵。”
　　
　　 第六章风又顺来浪又静
　　
　　 继鹰似乎完全没了脾气，只是频频点头。两人一再叮咛，把继鹰送到县府门口，并目送他直到拐弯走出视线以外。继鹰到蛟翔巷那棵刚才与三个军人一起歇息的大榕树下，跪下来叫天三声：“天啊天啊天啊，我的命全是你天救菩萨救啊，今后我继鹰不管有没有出头，对你天地的恩情和菩萨的恩情永不忘记，一定急急皈依你佛皈依你菩萨，忠实做你佛菩萨的门徒。”继鹰再拜一阵，站起来走，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到安澜亭。天顺人顺潮也顺，正好潮涨，继鹰随口念了两句顺口溜：
　　 风又顺来浪又静，
　　 定有幸福到门庭。
　　 撑船老大瘫手西见是继鹰，赶紧牵着他的手打招呼：“嗳，老陈，是你啊。走来快走来快，船就开了，就等你了，你坐这里吧。”瘫手西转身对别的顾客训斥，“坐开去坐开去，这里给老陈同志坐，你不看老陈工作这样积极这样辛苦吗？给他让坐太应该啦。去去去，坐一边去，坐一边去。”
　　 舢板船最多只坐得十一个人，有两个人苦苦地挤开去，把正中座位让给继鹰坐。继鹰心想，这个富农老大被当干部模样的“工作同志”斗怕了，其实现在我这个夹活嫠的比他这个活宝还差，我是刚从鬼门关逃过来的呵。
　　 渡船钱5分，继鹰摸钱，瘫手西推着不要：“不用，老陈，不用，你是工作同志，我还要买些东西给你吃吃，凑巧还叫你替我讲句好话哩。”
　　 继鹰觉得瘫手西的话也很受用，说：“放心，你晓得我的脾气，都是自己人，我好帮就帮，没关系的。古书话讲，亲不亲，故乡人哪。”
　　 直说得瘫手西晕乎乎的，连连说是。
　　 瘫手西对别人船钱却少一分也不肯，少一分就争得面红耳赤，与过渡的客人争论得非常凶。继鹰看在眼里又恼火起来了。看他比自己大30岁，又不好骂。想起他那个被人讲古典的事，被人传讲“有银三伯伯，无银煺狗三”，觉得好笑。人家没钱，他就叫那人煺狗三，祠堂酒不让吃还轰人家出去；人家有钱了，儿子当官了，第二年他又扳过来就叫人家三伯伯。继鹰兴致很好，船刚开动又来灵感：
　　 脚踏船板又摇摆，
　　 舢板船儿三粒板。
　　 你踩我踏，
　　 沉落海潭叫冇解。
　　 老人叫皇天哭阿妈，
　　 厮儿沉到海龙王家爬起来高声叫奶奶。
　　 有人说：“老陈你讲好一点不会讲吗？虽然你工作同志解放思想，破除迷信的，也要讲吉利一点嘛。”
　　 瘫手西说：“他妈的老陈还不讲好吗？船么确实只有三粒板，沉落海龙王是要叫冇解嘛。工作同志讲有什么错？现在讲话就要解放思想，谁像你们这些人守旧的？”
　　 继鹰忍着笑，笑不得。古言说，做人红时蛮人也三请三邀，做太公；穷了睡三退倚庭床，别人也会讲你睡两头通。到埠头上岸后，瘫手西说：“老陈走好，你这个人这么好一定有五代荣，有五代荣哪。”
　　
　　 到岩头区里，妇联陈主任一见继鹰就问：“矮人继鹰，你不是参军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老陈，都给你害的，还有老蒋也是一样，是也叫矮人国，不是也叫小鬼，都让你们叫霉了，叫晦了，军队也不要了。喏，退职书。”
　　 陈主任接过盖有永嘉县人民政府四方大印的退职书一看，说：“真的，真的。”马上又改口说，“也好，也好。回来也好，区里正缺你这样的人呐。”
　　 这时正好蒋书记也过来，劈头就叫：“小鬼，你来了。”
　　 继鹰故做嗔怒：“与你吵乱了，都让你叫霉了。”
　　 蒋书记弄清事情原委后说：“前些时候我还真跟陈主任说过，‘矮人国继鹰’丁点大，部队怎会要他？又不是长征的时候叫他当红小鬼，现在是正式背机关枪的，机枪子弹射出去后坐力大，矮人国这么一点重量压得住机枪吗？”
　　 “所以说都让你讲霉了是不是？”继鹰故意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既然回来了，也好。现在正式给你当小鬼，给你当通信员。”见继鹰还在闹情绪似的，蒋书记反问，“小鬼，难道这通信员的事，还要叫我大鬼干？”
　　 继鹰自参军到重回岩头区工作先后历时20多天。他到家的时候部队已开赴朝鲜前线去了。庆枢去了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估计他退伍也会是三年以后的事。三年内只要庆枢不知道继鹰的事，大概不会有人去检举的，即使有个把人知道一点内情，乡里乡亲的也不会抠起来打喷嚏吧。另外，他还有意避开谢米禄的视线，也绝少到芙蓉村里。继鹰除了通信员的本职工作，还兼做下村征粮，催催税收的事。
　　 事情安排妥贴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去找卢艳霓。艳霓不在家，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问隔壁卢廉兴，他说昨天全家还在的。天暗下来，继鹰依依不舍地离开艳霓的门头。难道她有意躲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