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皮好事的凉风从门缝、从窗格溜了进来，打着旋儿戏谑着床上的男女。灵儿猛然打了个寒噤，不觉蜷紧了身子。男人急忙为她拥上棉被，自个儿则侧卧在一旁看着慵懒的女人，陷入沉思。
　　 “从昨儿个天没黑到现在，咱们连屋都没出呢！听，鸟儿都开始叽喳乱叫了！你也不睡会儿？我可是乏了！”灵儿娇嗔地看寨主一眼，猫儿般躬躬身子，举着胳膊伸伸懒腰。寨主也不接茬，眼睛里透出豪爽决绝的神色。“想来想去，还是得把你送回去！”灵儿的身子动了动，她翕动一下鼻头，没有吭声。
　　 “平心静气地送你回去，我做不到；强行把你留在身边，我于心不忍。还好我教会了你骑马，也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你一匹马吧！这是我对你的一片心，不要拒绝。雪腊梅交给你我放心。”说着话，寨主已经穿好衣服，抽身欲要离去。
　　 “使不得啊，我要一匹马有啥用呢？包裹里你给塞得金银首饰都满满的了，这已经让我过意不去了！雪腊梅我是坚决不要了！”灵儿摆着手，连连推脱。
　　 “我逢某此生最讨厌女人罗利啰嗦！既然说要给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寨主满脸的不耐烦，容不得灵儿再来拒绝。无奈之下，灵儿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地披衣下床。他回首，她对望。眷眷的神色，恋恋的情。再一次的耳厮鬓摩，翻云覆雨……
　　 天色已经放亮，早饭时间也过了。逢寨主推开怀中的女人，猛地把门打开，不料叽哩哐啷摔进一个人形。低头看去，却是蓬头垢面的高霸天。
　　 “原来是二弟啊！干嘛这样毛手毛脚的！我正要去叫你，可巧你就来了！给雪腊梅喂足饲料，浑身上下清理干净，然后牵到山下去，灵儿……要回去了！”寨主边穿外套边嘱咐道。高霸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闷闷地不发一言。
　　 “你小子怎么了，为啥一声不响的？”寨主奇怪地看着那粗人。
　　 “雪腊梅……她死了。我早就给她拨皮了！”
　　 这话如同炸雷一般，震得灵儿和寨主身子一激灵。“你，怎么？为什么？那可是我最心爱的马！”寨主脸上立马杀气腾腾。
　　 “对，我知道那是你最心爱的好马！可是，你却要给这个女人！我实在气愤不过，就把她杀了！这个女人，我大老远给你带了来，满以为会成为我的嫂嫂。没想到你要送她回去，还送给她雪腊梅！我不服，我不愿！你能怎样？”他指着灵儿，挑衅般地看着寨主。
　　 寨主气得浑身发抖，嘡啷亮出一把尖刀，阴郁着脸，朝着高霸天步步逼来。“你竟然如此大胆，做事不计后果，命不想要了是不是？”汤灵儿慌忙立于两人中间，看着寨主哀求道：“你们二人若因为我的缘故，闹得不和，我可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寨主您消消气，千万不可头脑发热！”
　　 那愣头青还在身后高喊：“马是我养大的，干嘛就干干脆脆地送给她呀！我就是不愿意！宁愿她死掉，我也不给别人！”
　　 灵儿死死拽住寨主高举着尖刀的胳膊，声嘶力竭：“今天你要动真格的，那就冲着我来吧！让我如此为难，倒不如活在阴间好！”说着就去抢夺尖刀，没成想她的手正好抓到利刃之上，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溢流出来。
　　 “灵儿，你这是何苦！”寨主慌了神，猛然握住灵儿受伤的部位，尖刀嘡啷落地。高霸天见状，也一下傻在原处僵住不动了。
　　 “你若为我好，就不要这样怒火冲天，好吗？”灵儿看着手慢脚乱的寨主，苍白着脸说道。
　　 寨主没有接茬，怒气冲冲问：“高霸天，我来问你，你把我逢某人还当做你的大哥么？”
　　 “你是我的大哥，这绝不含糊！在这事儿上，我只是气愤不过，别无他意。”那彪形大汉还在辩解。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哥，那就听我的，不要违背我的心思。你若小瞧她，就是对我逢某人的不敬，你懂了没有？”寨主边给灵儿包扎伤口边说。
　　 “唔，好吧，我知错了，大哥！”高霸天醒过神来。他面露惭色。
　　 “灵儿由你护送回家，你可愿意？”灵儿警觉抬脸，神色大变。“不，”灵儿和高霸天同时惊喊出声。三人都很惊诧。
　　 “还是大哥送回去合适，我从心里不愿嫂嫂离开摆渡山。只管带来，不管送走的！”高霸天直言相告。
　　 “寨主，你答应要亲自送我回去的！”灵儿也抗议了。寨主现出痛苦的神色：“我怕我……到时候管不住自己，会给你的生活添乱！”
　　 他扭脸看向那粗人：“二弟，就这样说定了，你嫂嫂仍然由你送下山去。我信任你，什么时候最重要的事都是交给兄弟你来办的，这样我才一百个放心！”禁不住三句好话，那傻子马上爽快地点头答应了。“雪腊梅的事情我就不给你计较了。但是，我既然已经答应送你嫂嫂一匹马，那就得送。说定了，一抹红就送给她了！你不许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一抹红比雪腊梅还要激灵，还要温顺，是三匹马最好的马了。连你都舍不得骑。如今，你竟然舍得给……”他抱怨着，旋即又顿足答道：“好好好，我听话，就依了你！”寨主的脸色方才缓和下来。
　　 千叮咛，万嘱咐，归心似箭的灵儿只是点头，泪光盈盈。再有千万的不舍和感激，她也巴不得一下能够飞到家中，看到她所思念的一切一切。不敢回头看逢寨主的脸和眼，她和高霸天各骑一匹马，朝常家庄的方向奔驰而去。寨主站在绿意浓浓的山坡上一直凝望着，凝望着自己的女人渐行越远。去寻找你生命中的快乐吧，我的灵儿，就让我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爱着你念着你……可是，可是可怜的她能寻找到生命中真正的快乐吗？
　　
　　 乌云密布之下，灵儿徘徊在常家庄村口，孤零零坐在马上不肯前行。近乡情更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她硬着头皮催马进村。刚才好说歹说总算把高霸天支走，拒绝再让他相送。免得到了村口惹来众人骇然侧目和指指戳戳。这不，进了常家庄就遇上三两个村人，灵儿怯怯地打着招呼，强作笑脸寒暄着，不曾想他们脸上却都是讪讪的，步子猛然加快，慌慌地走掉了。“为什么见到我这般反应，莫非哪里不对劲了吗？”灵儿一面想着，一面下马，把马缰绳甩在马鬃里，任由一抹红慢慢地跟着。
　　 刚拐进胡同口，迎面碰上了一个人。抬头看起又惊又喜，原来是翠儿！谁料翠儿的俏脸登时煞白，她惊惧地看着灵儿，脱口而出：“灵儿姐，你，你……不是……？”那神情犹似见到了幽灵。
　　 “翠儿，没错，是我！一个月没见把你灵儿姐忘了？话也不会说了么？”灵儿按捺住激动澎湃的心绪，强颜说道。
　　 可是翠儿表情好怪！她直愣愣盯着灵儿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扭身朝家跑去，一路喊着：“太太，太太，少奶奶回来了！”
　　 灵儿虽然满心疑虑，也不觉进了常家家门。本想喊住翠儿问问究竟，想想又作罢。反正是到家啦，还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亲切地四处打量着，发现院中一切原封未动，一派祥和安宁的气氛。“哦，原来有我没我，这里仍不会改变！本以为是满目疮痍呢！”正胡乱想着，就瞅见婆婆和祥子从屋里奔了出来，翠儿则寒寒着脸立在婆婆身边，怯而生分地朝这边瞧。灵儿停步凝看，百思不得其解。大家为什么看到我，没有惊喜没有问询，独有冷眼相望？
　　 “娘，我回来了！一个月来，媳妇让您牵挂了吧！”灵儿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腿抖动，款款移到婆婆跟前，低首谦卑地问候。
　　 “哼，笑话！祥子你问问她，她是什么人，竟敢私闯民宅？我身为常家太太，也是由着哪个乡村野妇随便喊娘的么？”婆婆冷哼着说，同时胳膊抱胸在前。
　　 灵儿大惊！这话从何说起，为何这等训斥？我没有走错家门吧！她无助地看向祥子。祥子正扯住婆婆的袖子，小声央求着：“娘，您看，是不是先让灵儿进屋？大老远地好不容易回来了，她还不清楚状况哩！能不能问清来龙去脉再作处置？”
　　 “混账！哪有此番道理！我们是世风纯净的人家，怎能让不三不四的女人随便进门！祥子，你少罗嗦，立马给我把她赶将出去！”婆婆厉声喝道。
　　 “娘！”祥子、灵儿同时喊道。女人一头雾水，男人万般焦虑。
　　 “娘，媳妇哪里做错了让您如此生气？费尽千辛万苦，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却遭到如此奚落和冷遇，为什么？”灵儿的眼泪滚滚而落。
　　 “收起你那假惺惺的眼泪吧，别再让我瞧不起你！糊弄谁呀？祥子，为什么还愣着，还不把她赶出去！”婆婆撂着脸子，还在叫嚣。乱箭穿心的当儿，灵儿忍不住慌然四顾，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她竟然瞥见拨开众人冲自己而来的贤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泪水早已迷蒙了双眼。
　　 再次移目看向婆婆，却见到祥子已跪倒在婆婆的脚边正在苦苦哀求：“娘，灵儿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您不管青红皂白就把她赶出去，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呀！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您网开一面，让她进门吧！她毕竟是您给儿子明媒正娶的媳妇啊！”
　　 婆婆仍然冷笑地僵持着，不肯做半点让步。灵儿的心中被愤懑所充塞，刚要歇斯底里地哭诉一通，就听贤子说话了：“太太，贤子认为，还是把事情说开的好。不然这样大吵大嚷，办事不计后果，乡里乡亲都会看笑话不说，常家的名声更会受到影响！望太太三思！天色都黑了下来，您把少奶奶赶出去，让她何处容身！您如若不肯让少奶奶进门，我领回家去倒是妥帖些！”
　　 婆婆表情古怪地看贤子一眼，身子猛然抖动一下。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恩赐般地看灵儿一眼，袖子一甩说道：“看在祥子和贤子说情的份儿上，也念及彼此的脸面，我们常家就留你住上一晚！明天一早，自寻居所吧！”说罢，她径直进了屋。
　　 无数的问号，无数的疑问，在灵儿的脑海中闪现，吹弹不破。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个看过去，大家都沮丧地回避着她问询的目光。再看一下围拢的、嘁喳唏嘘的人群，大家皆躲闪着目光，努嘴敦促着四散，眨眼间走得精光。灵儿还没来得及掉眼泪，翠儿竟先抽抽搭搭哭泣起来。“灵儿姐，你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你可把翠儿我害惨了，你知道吗？”望着满脸是泪的人儿，灵儿更是一头雾水。为什么翠儿如此这般？又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呵！
　　 “灵儿，你受委屈了！”祥子无限惆怅地看着灵儿，幽幽地说道。灵儿忘了哭泣，忽略了忧郁，只是问：“怎么了，大家都不希望我回来么？我能回来难道是一个错误么？”几个年轻人听了全都低头下去，沉默地僵持。
　　 “回后院吧，你先歇歇脚再说明一切！看这事儿闹的！”又是祥子在说话。一个月的功夫，他怎么消瘦得成这般样子？贤子仍是闷闷的，不发一言。
　　 后院正屋里，四个年轻人，四散开坐着，心事重重。“祥子，家中发生变故了么？为什么大家都不接纳我？”看大家欲言又止，灵儿顿顿了脚。
　　 “灵儿，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连我也万念俱灰了！”祥子说一句叹口气。“所以……怎么样？”灵儿瞪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期待答案。“能怎么样？我就被太太逼迫着，逼迫着……”翠儿插话了。说着说着，却又支支吾吾，只是哭丧着脸，垂下了眼皮。
　　 “她就被太太逼迫着，成了祥子哥的二房！太太的意思：翠儿不算二房，就是常家的少奶奶！现在，你回来了，常家能把你汤灵儿往哪儿搁？”贤子没好气地补上翠儿没说完的话。
　　 灵儿的脸一下变得苍白，一时间停止了思考，就连心跳好似也没了。就这一个月，短短的一个月，祥子竟然就娶了翠儿，不管孤零零的自己了！原以为大家都焦急盼着自己的平安归来，原以为家里一切乱了套，原以为翠儿会成为贤子的妻！没成想婆婆脸变得比天气还快，没想到祥子那么软弱骑墙，没想到翠儿成了祥子的媳妇，没想到……太多的原以为，太多的没成想！到头来，常家没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看着灵儿的目光呆呆的，祥子忍不住跑过来，焦急地说道：“别着急，灵儿，待会儿我去娘跟前求情，把你留下；即使她不答应，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反正我常焕祥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个女人！”这样一说，反而把翠儿的眼泪勾出来了。她啜泣得更凶了。
　　 灵儿只是愣愣的，谁也不看，谁也不问。贤子忍不住走到前来，颤着声音说道：“办法总会想出来的，不要这样好不好！能不能冷静一些？”
　　 灵儿腾一下站起身来，冲着贤子问道：“我爹娘知道我失踪的消息吗？知道不知道，告诉我！”
　　 贤子没有答话，只是那眼神已经泄露了一切。灵儿甩动柔弱的臂膀，顿足捶胸，同时歇斯底里地大喊：“没心没肺的常家，我诅咒你们！你们不给我汤灵儿留一条活路啊！你们该死的常家，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往流血的伤口上再要撒上一把盐！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还诅咒你，这里的一切一切，我都诅咒！常家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空留着门面顶啥用？”此时眼泪止也止不住了，可怜的灵儿指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声色俱厉。平生第一次她这样的破口大骂！
　　 “灵儿，你别这样！事已至此，着急生气也于事无补啊！”祥子走过来拥住她，试图让她坐下。
　　 “你少来！你们这样欺负我，我半刻钟也是呆不下去了！难道就你们常家是我的容身之所么，哼，我汤灵儿还不至于活得这样低声下气！”说着，她挣脱开祥子的胳膊，擦把眼泪就倔强地往外走。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牵过缰绳纵身上马，全然不顾身后有谁在高声追喊，她万念皆抛，扬鞭策马，朝着路延伸的方向奔去再奔去。什么都不想了，脑海中充溢的就是对爹娘的思念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