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已经整整八个年头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写一写母亲，却一直也没有下笔。是母亲的一生对我而言太厚实沉重了吗？是我的苍白的文字用来写母亲太显无力了吗？是我卑微的人生不敢正视这份母爱的伟大吗？还是我曾漠视了母亲的付出与苦痛而心存愧疚？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今天，我要鼓足勇气，写一写我的劳累了一生的母亲。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乡村路口。一个衣衫单薄的中年男子，步履沉重地向村外走去。他满眼噙泪，走一步回次头。一个稚幼的小女孩挣开身后大人的拉扯，一路哭喊，跌跌爬爬，蹒跚奔来。中年男子擦擦眼泪，毅然转身快步离去。身后是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呼喊：“大大！我要和你回家！大大！我要回家……”
　　 这幅画面是母亲不堪回首的童年，也是我脑海里不能磨灭的影像。母亲是童养媳出身。外婆早逝，留下尚未成年的大姨、母亲，还有尚在襁褓的舅舅。无奈中的求生，外公只好把母亲和大姨送人。那一年，母亲六岁。六岁还是个不能脱离妈妈怀抱的年龄。外公难得一次的探视，就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折磨。可是，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母亲已经渐渐学会了自食其力。虽然爷爷奶奶也是忠厚人家，可隔层肚皮隔层山，谁养的孩子谁才会疼。母亲成长岁月里所经受的苦难和委屈，是几个日夜也无法诉完的。早经世事，早历磨难的母亲，并没有向生活低头，反而磨就了一身宁折不弯的刚性。
　　 母亲是勤劳的。家里那么多人口和田亩，人丁最鼎盛时，一共八口人（爷爷，父母，我们姐弟五个），上有老，下有小，母亲既要主内，又要主外。父亲在村上任职，经常顾不上家，母亲里外一肩挑，田上庄稼比谁家的也不差。母亲白天忙完农活，夜晚还要在灯下缝缝补补，八口人的衣物换洗全在母亲一人手里捋过。多少次夜半醒来，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忙碌。第二天，母亲准又是第一个起床，然后再一一叫醒我们，支配一天的家事。
　　 母亲的针线活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衣服上加个补丁，她也要左比划右比划，直到在有限的针线萝里，配到最满意的补丁。密密的针脚，细细的缝补，为的就是能在那有限的物质条件下，能让她的儿女能尽可能穿得体面光鲜点。母亲不识字，也不懂得计算画图，但她会自己设计鞋样。每每穿上母亲别出心裁做出的新鞋，我就迫不及待地绕村里炫耀一通。紧接着，一定立马就有人跟风过来和母亲要新鞋样。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帮小伙伴可能就穿着清一色的手工布鞋，在一起快乐地跳皮筋。至今说到手工布鞋，我就记起母亲那本夹满了鞋样的《毛主席语录》。
　　 虽然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可遇到有更困苦的亲友来告急，母亲总是毫不吝啬地去接济。记得小时候，家里再穷，但凡有客人来，母亲都倾力招待。好吃的好喝的，都要预备着有亲戚朋友来，才可以享受。父亲在村上任职，家里经常有人扰饭，母亲总是乐于招待。母亲还常说：走到哪都要吃饭，谁也不能出门带口锅吧！最朴素的语言却道出了最明白的道理。
　　 不堪生活重负时，母亲也会唠叨抱怨。每逢这时，我们都不敢吱声，就盼着家里能有不速之客。往往是前面刚有别人进门，后面母亲就擦干眼泪，笑脸相迎。那时的我们，哪里理解母亲所承受的苦痛，哪里知道母亲的委屈和无奈啊。
　　 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很小我们就知道，家里有啥好吃的，要第一个送给爷爷。记得弟弟三岁时，就知道拿着客人带来的礼物，塞往爷爷的床头。爷爷八十岁那年，不幸摔伤了腿，卧床一年多的时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那时，父亲很少在家。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尽心尽力地服侍，直到爷爷含笑离去。
　　 虽然从小到大，母亲对我们都是不苟言笑，但我知道，母亲的爱深深藏在心里，她是被生活重担压得都没时间和精力和儿女共享天伦。母亲的慈爱更在行动里。夏季抢收抢种的时候，两个姐姐随大人出去干活，留下我在家做饭、忙家务。母亲收工回家，来不及摘下草帽，顾不得擦一把汗水，就坐到灶下烧火。母亲固执地认为烧火会损伤我的视力，所以她尽可能自己多承担。母亲自己不识字，却希望我们多读书。大姐二姐为了照顾弟妹，早早辍学，在家协助母亲种田。到了我这，母亲就下定决心要我完成学业。很多人不解，就经常问母亲：这么大的女儿，也不回来帮你干活，读书能当饭吃吗？母亲却只是莞尔笑笑，也不去辩解。因为母亲的坚持，我是村里第一个读完高中的女孩子。
　　 母亲小时候落过水，差点淹死；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差点饿死；因为营养不良，得过浮肿，又差点病死。九死一生的母亲，总算熬到了一个自己的家，熬到了成群的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可她自己，却扛不住了。
　　 老天爷不长眼，好人总是多磨难。那一年，病魔无情地侵袭了母亲。我们姐妹几个穷尽家里所有，只想挽回母亲的生命。母亲从生病到手术到离去，是那么的从容镇静。面对亲友家人的悲伤，母亲却没有一滴眼泪。对母亲的回忆已经定格在那个安静的微笑里。尽管是那么的不舍，心存那么多的牵挂，可最终，母亲还是受尽了病魔的折磨，耗尽了生命。母亲的生命终止在第58个年轮。一生迷信的母亲，弥留之际却坚持要火化。我们知道她那是考虑到了在村上做事的父亲。那几年我们家是祸不单行，母亲是在家里最低迷的时候离去的。母亲离去时是多么的不舍，尚未成家的弟妹是母亲最揪心的牵挂。那天，被疼痛折磨得稍有清醒的母亲，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弟弟妹妹还小，你们上面几个姐姐要多照应点。”母亲！您放心，您的儿女都有了一份稳定的生活。弟弟也很争气，比我们都强。可是，母亲，您在哪呢？你能感知这一切吗？“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就是人世的悲哀吗？
　　 母亲厚实的一生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的浮躁、粗陋的文字无法一一写出，只愿这些文字别亵渎了母亲的在天之灵。只愿如果有来生，还让我做母亲的女儿，好让我补偿这一世的欠缺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