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一
漠北,孤城!
这是一座的的确确的孤城,不仅仅因为它叫做孤城,更是因为周围的空旷无一丝人气!而城内,同样的也无一丝的人气。
日头已西沉,夜色掩至,孤城默立,死寂无声。
夜色同时掩至的,还有百里外的一队人。
马是好马,在主人的驾驭下安静无声,甚至连千里奔袭后的一个响鼻都没有!
人是好手,随便一个名字道出去,中原江湖也要抖一抖!
楚离,就是这诸多中原江湖后起之辈的其中一员!
不过,这里却不是中原,没有江南丝竹的风花雪月,没有秦淮河畔的十丈软红,没有年少轻狂的张扬,更没有红粉佳人的对酒当歌!
这里是漠北,这里是孤城,属于“煞”的孤城!
煞,杀!
孤城的黑影直直的投射下来,像是一头怪兽,随时要将这队人马吞噬其中!
漠北,夜色正浓,浓的像化不开的墨,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的眼睛却像是漠北中的野狼,灼灼生光!
弃马而行,十六个人影转瞬间便至那猛兽的大口边,看不见彼此的眼神中几乎同时闪过一丝光亮,就待一起纵身而上……
一串细碎的铃音,隐不可闻的,靠近了过来!
所有人的身体瞬的绷直!
楚离却突然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一种熟悉的感觉,铃声沙沙,黑暗中一路走来,仿似带起了一阵风,而风又仿似带来一阵淡淡的暗香!
楚离的心,突突的狂跳起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在这漠北的孤城的夜色中旖旎穿透而来,少了丝竹伴奏,却依旧是悦耳动听,让人恍如梦中,一梦回江南……
临安初雨,风过无声,细雨如丝,天色晦暗不明,楚离却正是少年鲜衣怒马,傲笑江湖之际,凄风苦雨也都跳脱成眉眼间毫不掩饰的疏狂,美酒轻酌,佳人在侧,一地逶迤的乱红,衬得枝叶愈发青翠欲滴!一曲虞美人,入耳的是那红烛昏罗帐风流无匹,而那颠沛流离,悲欢离合的后半阙,一笑而过,哪来的感触?
一梦双年……
回过神时,却见一盏宫灯飘飘荡荡而来,耳边一声呼喝:走!
十六个黑影瞬时远遁,远的听不见那歌声。
耳听不见,心曲却在回响!
闷雷滚过,夜幕撕开一道血口,也照亮楚离眉间的褶皱。
胭脂,是你吗?
二
“妾名胭脂。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女子微微欠身,红裙拽地,美目顾盼间流光潋滟,就见面纱随呼吸轻轻一动,山中的明媚春光瞬时黯淡!
楚离压下一瞬而过的失神,拱手道:“在下楚离。”
“适才,多谢公子援手。”胭脂拂袖,古琴悠悠转转轻落于石桌之上,“聊以一曲,以表谢意。”
萍水相逢的山间小亭,丝竹声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情”字尚未了落音,剑气从天而降,直逼胭脂而来,胭脂微一错肩,楚离长剑龙吟,就听兵刃相交一声铮鸣,剑气荡开,无端搅了这良辰美景的贼人,颓然倒地!
胭脂纤手一转,低头一笑,不慌不乱,轻撩丝弦,继续唱道: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佳人在侧,一剑制敌,楚离难免的神采愈加飞扬,手腕一抖,飞虹如练,上古名剑铮铮作响,直抵贼人的喉头。
“公子好手段!”
胭脂淡淡一笑,手下丝弦流水声响,楚离心头一跳,心猿意马之下,剑失准头,贼人瞅准时机,一骨碌就滚了出去。
胭脂抬手,琴弦砰然作响,贼人气未喘顺,眼前银光一闪,琴弦自喉头穿过,旋即又收,贼人哼也未哼,倒头既毙。
楚离惊得差点宝剑脱手,绕是一向口舌伶俐,此刻却是喃喃半天不得言语,半晌,嗓子眼里扯出一声走了调的讶异:
“你,太狠了吧?”
胭脂冷了脸,淡淡道:“若是适才他一击得中,此刻怕你没机会来质疑于我?”
一句话噎的楚离愣在当场,胭脂收琴,施施然而去,行出几步,回头又是淡淡一笑:
“有缘再会!”
楚离没有答话,只觉那刚才还颠倒众生的眼波,冷如冰!
脚边的贼人,一袭黑衣,面目遮的严实,一双大眼几欲迸出,死不瞑目!
楚离一脚踢开,见不得光的人就地滚出,手腕瘫在一旁,赤色刺青甚是扎眼!
楚离的脸色阴晴不定!
三
大漠的天气阴晴不定,却也有预兆,方才一声闷雷,未过几时,大雨瓢泼!
孤城,煞宫!
漆黑的大殿,无声无息,胭脂跪在阶前,等着那座上沉默的火山爆发!
良久!
“解释?”
“欠他!”
回答和问题同样的短,有力而冰冷,冰冷却未必无情!
“欠他?”墨渊瞳仁一缩,同样的两个字,语调微微的起伏!
胭脂的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是!我欠他一条命。”
楚离没有想到,有人会在官道上大打出手。
四五条黑影,在这阴沉的天气如鬼似魅,剑光织网,网着一个身法飘忽的红影。
又是胭脂,楚离心里惊喜参半,喜的是重逢时隐在心里的快乐,惊得是他不管走哪条道都能遇上胭脂,惊的是不管何时遇到胭脂,她都在遭遇一场截杀,太过巧合……
楚离握剑的手一紧,帮,还是不帮?
就听一声娇叱,胭脂急急旋身,红色衣摆御风,怀中古琴锵锵作响,银丝如练,击退剑光,手腕翻转,银丝还未收回,却被对手反手扯了,身形一滞,背后一掌结结实实印上。
胭脂踉跄两步,剑光又从前方而至,半倾的身子在半空生硬的顿住,堪堪的躲过……
又一剑从背后袭来……
如此劣境之下,楚离竟看见胭脂淡淡的一笑。
楚离咬牙,一个纵身,拍剑而起,黑衣人被楚离突如其来的攻势打乱了阵脚,胭脂皓腕一翻,弦丝收放之间,黑衣人倒地。
未及转身,颈间一凉。
是楚离的剑。
“你究竟是什么人?”
楚离的剑横在她的面前,胭脂低头,看见自己映在剑身上的眼波如水起涟漪!
轻轻推开杀人的利器,胭脂淡淡一笑,“你终于开口问这个问题了。”
楚离逼近一步,双眸灼灼,盯着眼前这个让他一见难忘,复见乱心的女子,厉声问:“赤焰教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胭脂低了头,瞟了一眼地上的死尸,手腕上的赤色刺青扎眼的紧,复又抬头,看着楚离眼里的闪烁,笑的云淡风轻,带着几分戏谑一指地上的死人:“你问他啊!”
呛啷一声,剑锋入地,楚离握剑的手不住的打颤。剑眉一挑,俊目第一次对这个女子射出眼刀!
“江湖盛传赤焰令被人窃走,和你有什么关系?”埋藏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说出了口,楚离只觉一阵轻松!
“是又如何?”胭脂头也不抬,绞着手中缚琴的红绫,扯的紧了,皓腕勒出一道红痕!
楚离没有想到她会承认的如此痛快,竟一时愣怔。
“为了什么?”半响,楚离才忍着心惊问出下一句。
胭脂侧身,神情隐在红纱下看不分明,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为了你!”
楚离闻言一惊:“为了我?”
胭脂阖了眼,半晌,冷冷接道:“为了你身后的江南剑阁!”
楚离略一思量,脸泛青白,惊怒交加,剑指着眼前的女子,却控制不住的微抖:“原来如此,好一招借刀杀人!”
胭脂却一步上前,剑刃抵颈,血便顺着剑身汩汩而下。
“你……”楚离急忙撤剑,就见女子笑意盈盈。
“我不明白,江南剑阁的下一代阁主,竟如此天真。”
胭脂上前一步:“阁主大可一剑杀了胭脂,提头去和赤炎教澄清一切……”
再上前一步:“或者干脆借此除了赤炎教的魔头……”
她继续再上前,整个人都贴了过来:“阁主不若选个简单的,就地取了胭脂的人头……”
你走!
楚离大喝一声,剑再次落地,这个女子明明肆无忌惮的步步紧逼,可自己却为何看见她颈间的那抹血丝,心疼至斯?
胭脂幽幽的叹气,“即如此,你我别过,后悔无期。”
好!好!后会无期!
气急之下,连说两个好字,楚离宝剑入鞘,咬牙道:“再见便是你我生死不两立!”
一声闷雷划破阴沉!
一腔的腥热再也忍不住,从胭脂唇边溢出,落在红绫上,辨不分明!
楚离大步离去,听见背后声响时,脚步顿了一下,终是身形一纵,不见了影迹!
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泄,宝剑扫过,两旁的花草树木簌簌而落。
那女人端的可恶!
可是,忍不住的,还是回头。
胭脂还未咽下喉头的腥甜,剑气又至。
已然倒地的黑衣人竟又起身,拼着一口气也要了结胭脂,胭脂叹,今日要命丧于此了?
胭脂勉力回身,眼见长剑滑过肩头,碧血飞溅,红绫顺势绕上剑身,却无后力可施,剑身一抖,红绫化作片片飞红,青光直逼心口而去!
呛的一声,火花飞溅,剑被震开,剑气却已至,直入胸口,腥热如浪潮涌上,眼前一黑,胭脂落入去而复返的楚离怀中!
对上那写满焦虑的眼神时,胭脂只问了一句:“这又是何苦?”
又一声闷雷,大雨终于哗哗而下!
“你怎样?”楚离急急的发问,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胭脂仿似安然无恙的站起身来,掩了掩红色的面纱,遮住一脸的苍白之色,淡然道:“你说过,再见便是生死不两立。”
楚离面色一僵,手指直掐入手心!
胭脂淡淡一笑,将古琴塞在他的怀里,“以它开始,便以它结束吧!”
“就当没见过吧。后会,无期!”绕过僵立当场的人,胭脂的语气还是没能控制的停顿了一下,潮湿的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种属于别离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惆怅!
“好,好!就当,就当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
楚离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撕心裂肺,喊的目眦尽裂!
大雨磅礴,楚离一身白衣早已不辨颜色,红色的血水融入泥水在地上蜿蜒,胭脂回头,淡淡一笑,笑的苦涩!
“但愿,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
四
“你爱上了他?”墨渊冷冷的开了口!
胭脂抬起头,目光直视,“是!”
“哼!”墨渊笑的更冷,“赤炎教的事,你刻意不让他牵扯进来,现在却由不得你了!”
“我尽力而为吧!”胭脂淡淡的接口,浑然无视墨渊青筋已经暴起的手几乎将座椅的扶手捏碎!
墨渊恨恨道:“准备多时的陷阱终于等来它的猎物,我不会放过!”
胭脂却是淡淡的一笑,径自走了出去!
“他,非死不可!”吼声传出,胭脂的身形微微一滞!
大殿内一声细响,扶手已然碎成了粉末!
扬手,楚离将满手的粉末飞扬出去,颗颗沙粒将手心咯的通红!
楚离不再是当初喜怒形于色的少年,剑却依旧是当初那剑,那人,是否依旧是当初那人?
不是了,尽管当初的相遇时一场阴谋,尽管当初更多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尽管当初了结赤炎教的风波让他焦头烂额,尽管当初她一走无踪……
如今,不期然的,她却出现了,只是,他们依旧敌对……
他说过:再见便是你我生死不两立!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始终敌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
她是煞宫的人,与赤炎教一山不容二虎的煞宫,与中原武林背道而驰的煞宫!
当年的最后一个疑问,解开了。
只是当初又何尝没有想到过,只不过,自己不愿意信,不想信罢了!
恩怨纠缠的江湖,纷乱如麻的江湖,弱肉强食的江湖!
楚离禁不住苦笑,这次,又是什么陷阱在等着他们?
胭脂走出大殿的时候,笑出了声!
她从来都是淡淡的笑,当初楚离急的跳脚,挥剑相向的时候,她也是云淡风轻的笑!
此刻,她却笑出了声,笑的不可抑制的,笑的眼泪直涌!
两年前,窃了赤焰令,嫁祸江南剑阁,赤炎教与中原武林鹬蚌相争,煞宫渔翁得利,不费吹灰之力让赤炎教无声无息的消失于江湖;而今趁着中原武林元气未复,引来那十六个后起之秀,妄图凭借天时地利,一举剿之,却忘了,天时地利,却还有个人和!
一子错,满盘皆啰嗦!
错的一子,又在何处?
十六人,聚在一起,沙盘上画的面目全非!
同为江南剑阁出来的慕容敲着桌面,一下一下,随着沉吟,思虑这走错的一子!
怎的会让对方知晓偷袭计划呢?听见歌声的时间,地点,几乎分毫不差!
双眼微微眯起,审视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
楚离惊觉的时候,才发现,十五人三十只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
“你们怀疑我?”楚离又惊又怒!
怨不得同伴,怪只怪他沉默的太过古怪,走神的太过离谱!
慕容不避不让,直切要害,问道:“楚兄自回来便心神不宁,可是识得那唱歌的女子?”
楚离欲言又止,怏怏道:“是!”复又解释:“我和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哦!”慕容玩味的看着楚离脸上不自在的潮红,淡然道:“那么,对方是敌是友?”
脑中电光闪过,他说:再见便是你我生死不两立!
他黯然,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道:“仇人!是仇人!”
慕容质疑道:“当真?”
楚离愤愤的肯定:“当真!”
慕容看了看其他人,十五人三十只眼睛里,透出的全是不信任!
慕容敲了敲桌面,状似无心的说道:“我记得楚公子不擅琴艺,却珍藏一古琴,且极喜爱听一首虞美人调,与刚才听到的歌声,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