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1
药是苦的。
中药的苦,看得见,嗅得到,入口进肚,便是翻江倒海的苦,让你恨不能把整个胃倒出来,用糖水洗洗。
我打小就受着中药的苦,家里那个每天煎药的罐子,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它简直就是我的阶级敌人,一看到它我就俩眼冒火,但儿时的我是爸妈眼里的乖孩子,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做出类似砸了药罐子之类的事情。我只是在妈给我熬药的时候,拳头攥得紧紧的,心里不停地在喊:碎了,碎了!我以为,药罐子碎了,我从此就可以不喝中药了。
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药罐子,在某一天真的碎了。也许它太老了。它的碎片被妈一片一片收拾走了,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我,心里笑着。
下午放学回家,我远远就闻到了中药的苦,推门进家,看到了一个崭新的药罐,和碎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正在炉子上。
妈把一碗黑乎乎,散发着令我窒息味道的药汤端到我面前,妈说,是三楼阿姨说的一个偏方,吃了药,我的病就好了。
我本能地伸出手,接过妈递过的汤药,一闭眼,咕咚咕咚进了肚,静等药的苦在体内渗透。那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过程。
我不会跟妈说我不想喝药,也不会在妈的面前表现出不情愿,我会在太苦的时候,一个人躲着流泪。
十几岁的我,还没有懂得妈的苦心,我的乖,是不忍心让妈因为我不听话而难过,我愿意听爸妈说我听话,愿意看到爸妈因为我听话而满足的笑脸。
还小的时候,我想我有不听话的时候,模糊的记忆里,有妈为我递的糖水,有妈哄我的话,有妈陪着我喝药的场景。很苦的药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被我喝下,妈在身边,端着糖水,在我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呈现的时候,妈的糖水总是很及时,被苦药浸染的舌头经过糖水的洗润,会有一丝甜。
而那些在妈眼里可以治愈我一身毛病的中药,终究也没能治好我的病,妈不肯放弃,妈的心里始终怀有希望,我在妈的希望里,喝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药,药的苦,合着糖水的甜,是我的年少时光。
工作后的我,继续着反反复复的病痛,中药,西药,任何标注有对我病症有用处的药物,我都会试,中药不用像以前那样自己熬煎,医院或者药店可以为需要的人熬好后盛进玻璃瓶内。
我知道喝再苦的药,也比身体上的病痛对我的折磨好受得多,自觉喝药,成了习惯。
“药罐子”,成了同事对我的戏称。
2
梦是苦的。
苦的梦里是甜蜜的往事。
人,物,场景,在梦里变换着花样出现,在梦醒后瞬间消失。如同一场又一场的迷藏,我却难以把握梦里存在的一切,让我有欲罢不能的痛。
不是我要陷入梦里,实在是那些梦太诱人,在我生活里消失的亲人们,远离的某一处场景,都会在梦里有着清晰的轮廓,续接起在现实中断的故事。
总是在梦醒的某一时刻,恍惚,不确定是否还在梦里。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想是的。我明白自己的坚强,也明白自己的脆弱,在人面前,在现实面前,我必须坚强,即便是掩饰,即便是无奈。梦里的世界,是我自己的,掩饰,或者无奈,在梦里都可以放弃。
昨晚做了一个梦。
最清晰的,是我、大姐、二姐,我们仨人一起到一块杂草遍生的庄稼地里挖野菜,地间是羊肠小道,竟有一辆毛驴车走过。
那块庄稼地,像极了当年我家楼后的地,那辆毛驴车,在我年少时,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呀。
野菜,是爸妈和我们都爱吃的,就在前几天,我还跟大姐说包野菜包子。
二姐还好么?她走后的这几年,来过我梦里几次,都不言语,如她生前一样,总是自个闷着。
我们姐妹三人,在二姐生前的四十二年,有过多少欢聚的时光?
二姐从小随爷爷奶奶住在村子里,到初中时才回到城里,我们姐妹三人都是高中毕业后就工作,各忙各的,后来各自成家,生子,为各自要承担的家庭责任而忙碌,每年的春节,是我们最为“隆重”的团聚。
曾经,总想着姐妹三人能有机会一起出游,而每一次我发起的出游计划,都因种种原因而未能成行,就在二姐离世前的那个十一假日,我邀二姐来济南住几天,也因二姐随单位同事去江南而没能实现。
我们都忙,都有自己的亲朋好友,有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有自己的爱好。
再也没有三个人同在的日子了。
身在异乡的我,每年回老家一两次,每年匆匆与大姐相见,去给爸妈扫墓,在大姐家吃一顿饭,临走,带上大姐为我包的野菜包子。
平日里,电话也极少。
是“生分”么?不是,那种血缘的情深,刻骨铭心,可再也没有同在的现在,我很懊悔我们没能多在一起,哪怕只是逛逛街。
在梦里,还在一起。
只是,我活在现实中,而非梦里。
3
离别,是苦的。
迎来送去的生命,近几年来,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他们是流浪的生命,食不饱,安无所,被人追打,被人嫌弃,被人虐待,在本该也属于他们的生存空间里,他们凄苦的活着。
我不能视而不见。不是么?
我视他们为我的孩子,于是说起孩子们的时候,有时候会引起误会。我在文字里提到写到他们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朋友们都知道,孩子们,是指我家现有的猫猫们和流浪的猫猫狗狗们,还有,所有的大小动物。
和所有爱猫爱狗爱动物的人,以及动保人士一样,我们把爱均允给了人类外的他们——我的孩子们,力求通过我们的努力,使得我们和他们有一个融洽和谐的生活环境,使得更多人的理念趋于生命的平等。
鉴于目前流浪孩子们的处境,就有了一个词,叫作“救助”,很多民间的流浪动物救助团体和机构,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和精力,为孩子们绝育,免疫,找家,群护,其中有一部分孩子有残疾,疾病,有的孩子被我的同类撞伤,人为虐待后造成的病残,还有一些孩子,被人为致死。
救助的过程,免不了生离死别。
或许,在有的人看来,猫猫狗狗死了,不值得伤心难过,但对于我们来说,面对的群体,是生命的一个种类,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地球的成员,是大家庭的一分子,他们也有情感,也懂爱,也有疼痛。他们的死,他们的伤,我们的心痛,我们的心伤,我们自己知道。
有一个词叫“设身处地”,很简单,把我们换作流浪孩子们的处境,就可深知关爱与温暖的重要性,也许这样假设有些勉为其难,那么,就善待,可以不爱他们,善待,不难吧?如果善待也做不到,那么,不伤害他们,可以吧?
可偏偏屡屡有被我同类伤害的孩子,他们被伤害的后果,是伴随他们一生的病残,是挣扎努力过后的死亡。
生死,是不应该人为结束的,如果你亲眼见到濒临死亡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望活下来的眼神,即便你不为所动,也会心有怜惜,那一刻,我相信是人性的根本。
我亲手送走的孩子们,带着我的爱走了,留下的,是我要承受的苦,他们的努力,他们的眼神,是永远消失不了的画面。
我在医院嚎啕,我哭着埋葬离世的孩子,我懊悔没能多做一点的眼泪,我无力回天的撕心裂肺,我为伤害感到的悲哀,很多的苦交集,在某一个时间,是几乎要压垮我的绝望,那样的苦,你能感受到么?
我说苦也是一种力量,你可以理解么?
4
想念是苦的。
想念一个人却不得相见,更苦。
同在人世间,想念或者最终可以解脱,见了,想念的纠结散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想念,是一个心结。
他,在天上。我,在人间。
我们同在人间的时候,有一根电话线,有信使送达的信笺,有两端连接的网线,想念,在字里行间,在绵绵的话语,在敲打键盘的声音,后来,在一张机票,在行走一路的相伴。苦,在几天几夜里完结。
几年前,他撒手而去,我梦想着变成敦煌飞天,寻到他,以解想念之苦,无奈我没有翩翩衣袂,不会反弹琵琶,亦没有轻盈之舞,我只能在人间,任苦煎熬。
桑科草原,拉卜楞寺,那一方蓝天白云,在我的人生里,停留在了那一年。
月牙泉、鸣沙山、玉门关、敦煌、莫高窟、航天城、嘉峪关、沙湖、影视城,一路的戈壁汉长城,我第一次见到的羊群,停留在了那一年。
想念,那一份至真的情感。想念,那一份对长兄般的依赖。想念,戈壁夜舞。想念,鸣沙山的月亮。想念,一路的开心。
那个在马上,在骆驼上的我,时而笑眸盈盈,时而凝重沉思,试图将千年人事拢入心怀,将千年变幻纳入视线,甚至,想做一次梦回千年的楼兰女子……
那个已经身患绝症,一路上悉心照顾我,我时时能够感受到他温情的目光的男人,如今,在天上的哪一处?
他和我再去草原,再走戈壁的约定,是否,要由我一个人继续?
……
一个人的想念,无处可寄,默默流泪,静静写字,任时光纠缠成往日的模样,我在其中,徜徉。
5
思乡是苦的。
夜,是思乡的情浓。
我站在夜里,看向家乡的方向,看到月从家乡的方向升起,看到经年的人和事在月缺月圆里走近。星星依旧是星星,可是那颗我起名为“梅影”的星星,再没找见。
每次回去,路过曾经和爸妈住过的家,都想进去看看,看看院子里爸妈栽下的月季花是否还在,看看我睡过的房间是否依然。我徘徊于河边,寻觅我和爸妈走过的印记,耳边是爸妈浓重的气喘,我就有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心脏处像是压着千斤重的东西,搬也搬不走。
爸妈都经受了多年的病痛折磨,哮喘病连带的各种病症,带走了他们最后的呼吸。
那个家,几年前已是别人的家,我没能留住可以让我心安的理由,几万块钱,出卖了爸妈的家产,随之而去的,是爸妈的气息。
于是,我离开了家乡,我想逃离那个让我经过时就感到悲苦的地方。我把家乡的所有,装进了行囊,我的亲人,我的老屋,我成长的日子,我书写的日记,在几年前的某一天,被我折叠,安放于行囊中,连同我自己,驻留在一个城市。
城市里有了我的家,一个够大的家,我打开行囊,却发现,再大的空间,也放不下对家乡的情结。
那个叫孙家庄的小村子,躺着我的爸妈。
那个叫建新的小村子,姥爷姥姥的老屋还在,我年少的时光,还刻印在那两扇木板门里。
那条如今修建得特别漂亮的河边,是我住了几年的家,每次回去,我还是睡在我愿意睡的沙发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在,包括咪咪的味道。
那个叫248的大院,有我的公公婆婆有些蹒跚的脚步。
还有我的舅舅舅母们、小姨、大姐、我的表哥表弟表妹们,他们都工作生活在那个越来越时尚的小城。
一个多小时就到达的海边,梅园……
太多太多,原来都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年龄越大,一些人和事越来越多的浮现,撕扯着我的思维。
思乡的滋味,是一杯冲泡的苦丁茶,喝着是苦,嚼着也是苦。
谢谢夏冰对文字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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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恰切的按语,概括得当,发掘贴切,能够让人从整体上更好地领略文本的特色。
谢琼芳。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