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有个叫周端江的转业军人，病得不轻，家里实在没什么粮食可征。继鹰访贫问苦到他家，他与继鹰商量，是否叫乡长把他的征购任务免了。继鹰很为难，前几天在杏岙也有类似情况，他如实向主管征购的副乡长谢米禄汇报要求减免困难户的征购任务，谢副乡长大发雷霆，说他思想反动，反抗党，马上要批斗他。继鹰与谢争辩，谢辩不过继鹰，可是副乡长毕竟是副乡长，比农会主任大半级，官大半级压死人，这事还是他说了算，不准减免。
　　 面对病榻上的周端江，继鹰不知说什么好。脑海里浮现出谢米禄来，他似乎正朝自己咆哮：“你算什么东西！”自己也不示弱，与他顶牛：“任务，任务，这算什么任务啊，任务是人定的……”
　　 周端江见继鹰心动了，认定是个善良的人，吃力地说：“老陈啊，我不为难你。唉，苦啊。天天都有药费开支。老陈啊，我部队回来时娘舅为我买了一条缎被面，当时是花13元买的，现在我想多卖个铜板，想卖15元，用来解账、征粮、买药，你看有否办法，替我行一条路？”
　　 半个村的人都等着继鹰发话。山村的亲情彻底溶化了继鹰的心，他未多做考虑，就摸出一叠钞票说：“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都在这儿，十四块七角五分，我买你的缎被面。”
　　 继鹰买了这条缎被，他要一辈子都收藏着，说是以后给自己体会体会。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周端江说有了乡里同志的理解和支持，还了所有的债务，无债一身轻，现在死而无憾了。他挣扎着爬出去要给通天洞主还愿。
　　 继鹰继续被一些从未谋面的人当贵宾轮流供养着。他跟他们讲政策，他们就直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冲着他笑，互相之间似乎只是主客关系，征粮的事与他们无关。这让继鹰充分认识到，这里历来就是山高皇帝远的，自己一个人与他们磨下去无非就是碰软钉子。他对自己说：“有些事硬是硬不成的，软才会软死人。可这有什么办法，人家跟我来软的，我的心肠怎么也硬不起来了。只是就此回到乡里，谢米禄跟前不好交代。”
　　 这不敢马上回去的同时，继鹰也为自己找到与玉菊姑娘多待一些时间的理由。因为没有法子，没有法子就干脆与玉菊姑娘嬉几天。
　　 玉菊带继鹰去岭背吊船崖游嬉。早就闻说楠溪的吊船岩很多，相传以前楠溪一带白浪滔天，也是一片汪洋大海，这里的土著瓯越人在一些岛屿的奇峰怪石上打孔吊船，便形成今天的吊船岩。想不到这偏僻的岭背山村也有一个吊船岩。
　　 山岗上的吊船岩比两层屋脊还高，岩周围多松树。岩的中心若干条岩缝向四周裂开，如瓣瓣桔瓤儿，岩面、岩唇如松软的橡皮泥被若干条绳捆了一样，似乎绳痕犹在，如番薯畦，平滑呈流线形，清净润通，冰水冻融侵蚀的纹理明显。玉菊说，以前当地人每年在岩上晒番薯丝的。
　　 岩腰有一香炉，一烛台，摆放着通天洞主神位。松风吹拂，群山由近及远，黛色愈淡。玉菊无意间牵了继鹰的手，继鹰如久旱干裂的稻畈遇到甘霖，畅快淋漓。楠溪平静地蜿蜒通向山外，苍鹰在头顶盘旋，继鹰默默地许个愿，愿与玉菊姑娘一起，成为通天洞主的追随者。
　　 玉菊领着继鹰到另一个山凹里采摘柴果，路上遇着几个担砂的村民。细问之下才知道前面山凹里有几丘半月形的山地中竟沉积着一层石英沙，当地村民砌房粉墙都到山顶采砂的。石英砂当地土名光眼砂，原本只有大港大溪里才有，山坑小溪里的泥砂因含泥量高砂粒松脆强度不高而不能与水泥搀和粘合作为建筑材料。这里高山上怎么也有石英砂呢？山岗看上去平坦，多松软的红壤，从山地现在的地形看根本不存在有大水冲刷的可能。难道古时这里真有过滔天洪水？
　　 春光明媚，杜鹃盛开着红花，檵藜漆花开得满枝头白中透着淡淡的绿意，其它所有的植物都长了一茬鹅黄的嫩芽。也许，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沙层的形成只不过像春光中的植物抽芽开花那样容易，那样美妙动人，却因在沉浮反复变迁中人类只不过于一瞬间在当中扮演微不足道的角色，沙层并不理会继鹰许多迷惘和遥想。继鹰的手牵着玉菊的手，恍如梦境。
　　 再过一夜，玉菊下山，继鹰也下山。除了一条缎被面，继鹰没有带来一点征购粮。
　　
　　 第四章恋爱不批准
　　
　　 当年12月份，继鹰被调到岩头区辖属的枫林乡当副乡长。他主动要求驻湖西村，因为玉菊就住在湖西。在湖西村，继鹰与周玉菊暗中谈恋爱，不敢公开。两人心里都明白，一开始就建立什么关系，别人会怀疑他主动驻村有什么阴谋的，总觉不妥，一开始还是装作不认识为好。
　　 湖西实际上在楠溪的东面，按现状看应是湖东。据当地老人们说，原先楠溪水从村的东面山脚流过，后因楠溪发洪水，溪流改道，楠溪才从村的西面流过，湖西因此有一片很平的田垟，也算是个好地方。
　　 他在湖西村主要任务是搞互助组、征粮征税、建立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防止阶级敌人复辟、镇压反革命等。这时国家征购政策更严。印象中湖西这地方粮食还不错，以前玉菊还把大米往山底送呢。可是当年3800斤征购任务继鹰却只征了2000斤。
　　 继鹰想有个家，吞吞吐吐地跟岩头区长胡六德说自己年龄一大把了，要谈恋爱。岩头区长告诫说：“我们提倡讲婚姻自主，但婚姻自主是有前提的，我们的婚姻自主是在分清阶级路线的前提下的自主。没有这个前提一切都无从谈起。要头脑清醒啊，同志。”
　　 继鹰在这方面算老蟹了，心里有数，凡青年干部要谈恋爱，组织上就要问个为什么，就要追究，这不仅是口头讲讲的，要首先了解对象家庭成份，打报告给上级，经批准继续谈，免得阶级路线不分，误入歧途，陷进泥淖不能自拔。组织上要求，第一是对方历史清白，家庭社会关系好；第二个人不能由于恋爱问题妨碍工作，损失工作。即使谈了恋爱，也要经过上级批准才允许结婚。
　　 区长强调说：“我们的革命婚姻，要在坚定的阶级立场下才有幸福可言，这是前提，这是前提呵！”
　　 继鹰诚惶诚恐地说是是是，还是硬着头皮打了报告，写了女方年龄，对方阶级成份，自己工作情况，家庭情况，自己年龄，要求上级审查批准。
　　 区里把这事当做大事来处理，叫继鹰到区里谈话。
　　 继鹰到区里，胡六德区长劈面就骂：“继鹰你明知道女方的成份，为什么欺瞒组织，为什么不如实反映情况？”
　　 “这是从何说起？”
　　 “经查，呃，周玉菊的娘舅、外公，呃，解放前夕就一家人都逃台湾去了，外公还是某县检察院伪院长。”
　　 继鹰第一次听说周玉菊家的渊源如此之深，看来前坑人说自家风水好是一点也不错；她妈妈一家上代优秀，将来生下来的下代也一定优秀，只是逃台湾这一条真的麻烦了。继鹰正在陶醉，区长一声断喝：“继鹰！”
　　 继鹰吃了一惊，只听胡区长又说：“现在看你个人的态度！”
　　 继鹰忙辩解说：“哦，这是他娘舅与外公，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边说边思想开小差，他们那个山旮旯里的人才不出逃才怪呢。“她本人成份也是中农嘛。”
　　 “还有你大哥，当过伪保长，你本来就是‘四门亲’你知道吗？”
　　 这触着了继鹰的痛处，说：“那是财主聪明，遭日本人沦陷时财主不当官，把穷人拽进去干。大哥在遭日本人沦陷时地主恶霸抽钱让他当保长，成为替死鬼，后来才被划成伪保长的。”——这才沾了“四门亲”的光，党员不让入，不准当正职，一辈子当个副职干部。继鹰后面的话忍着，不想多做辩解。
　　 “看来你是执迷不悟了。”胡区长语重心长地说，“陈继鹰同志啊，你工作积极，本来是大有前途的，只可惜……可惜啊。”
　　 继鹰只盯着胡区长看，不知说什么好，心里还有想着玉菊一家的优良人种：当初的检察院院长不比现在打游击出身的土佬，还真需要一些水平当哩。吊船岩上的通天洞主保佑！
　　
　　 继鹰明知没有好果子吃，但因为找到一个好人种的种群而感到喜忧参半。他随即到了玉菊家，对玉菊说：“你外公与舅舅怎么想到逃台湾这小地方呢？”
　　 “台湾还是小地方么？说是弹丸之地，实际上却大着呢。”
　　 继鹰说：“依我看，台湾地形像块番薯，台湾只有一块番薯那么大吧？”
　　 玉菊笑了起来：“亏你想得出来。”
　　 “那里番薯干一定多。”
　　 继鹰这话惹得玉菊笑得前翻后仰：“台湾大丰熟，给咱们大陆可以煮一年的粥哩。”
　　 “这么说，逃台湾是不错的。”
　　 玉菊与继鹰在屋门头谈得正起劲，玉菊的妈妈却在灶间里摔镬盖、汤勺，以示不满。玉菊这一方，她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继鹰嗅出不祥气息，便溜之大吉。
　　 第二天早上，继鹰第一次正式到玉菊家上门作客，打了一条“硬肋”的肉作为见面礼。这“硬肋”就是带两条肋骨的一爿猪肉。猪肉上按乡风习惯搭一块肉骨头，然后用稻草系成一挈。玉菊的妈看这继鹰又矮又黑，只想踢他一脚。她借口继鹰挈来的这条肉所搭的骨头太小，马上表示不满：“人的个子小，局门也小，搭这点骨头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家嘛。”
　　 知道妈妈故意找岔，玉菊气得脸色发白，压着怒火说：“妈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按老眼光看问题吗？”
　　 “你来教训我？”
　　 “妈，这打肉搭骨头也就是楠溪人的风俗，别地是没有的，你何必计较这些呢？”
　　 爸爸把玉菊拉到一边，轻声说：“继鹰有什么好，又矮又黑，笼统没有两三拃长，你自己害了不算，还害下代的——将来孩子也是小人国里走出来一样的！”
　　 妈妈鄙夷地说：“尤其是这副老糕儿的相道！”
　　 爸爸说：“这还慢一步讲起，淘你区里什么干部的气，我真受不了。”
　　 “是啊，皮袍烧了不心痛，破棉臭受不了。”妈妈顿了顿说，“你革命，你他妈的就革我贫下中农的命？玉菊，你给我听牢，你嫁给共产党的穷干部，不如给狗嚼了，剁起给狗配屎了，不如去讨饭呢。”
　　 爸爸嘘妈妈：“你说这些话找死啊！”
　　 妈妈也觉自己失言，却因恼羞更加激起了一股怒火，红了脸说：“玉菊，你听着。以后不准你找他，也不准他来家找你。我坚决不容他登门。养你这么大了，你都不听我一句话，两条脚筒骨都把你砍断！”
　　 爸爸说：“嫁这样的人去死了也干净。”
　　 第二天，玉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上吊了。碰巧，继鹰厚着脸皮到了她家，从梁上解下人来，还活的。爸爸吓呆了。妈妈煮了姜茶，喂了玉菊，玉菊才慢慢地缓过气来。
　　 继鹰对胡六德区长说：“要出人命了，我要娶玉菊。”
　　 “你要娶她？叫你先来反省反省再说。”
　　 继鹰被隔离审查，说他阶级立场不坚定，界线不清，把他关在岩头区的一个小房间里，要他学习、反省、写检查，不准接见任何人，不准与人谈话。某些人从没有与继鹰有过纠葛、冲突，但还是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说起理由，似乎也有许多理由，譬如阶级路线等等，便乘机投井落石，纷纷揭发历史问题与现实问题的严重性，要求置于死地而后快。
　　 县里徐岩寿、周忌饶、徐用佐要岩头区里把这个事当个案件来破，把继鹰的历史根源查出来，要抓落实，尤其要对他家收藏的黄金印查个水落石出。当然，他大哥当过伪保长，玉菊的娘舅、外公逃台湾，要极力打击。
　　 关押继鹰的房间原先是地主屋，西边是供销社仓库，仓库中化肥、煤油、鱼腥混合起来的怪味透过木板隔栅的板缝倾泄过来，继鹰感觉恶心头晕，思想上拼命抵御着混合气流对自己的锈蚀。白天供销社里声音嘈杂，地主屋里的木楼梯、木楼板上往来的脚步声，声声在耳膜中猛烈振动，还不时掉下带蜘蛛网的一串串灰尘来。晚上供销社关门以后又死一般的寂静。
　　 正值农历年关，春节放假，继鹰不能回家过年。这在老百姓看起来是非常倒楣的。他被关禁了半个月以后，区里抽调谢米禄专案审理陈继鹰。谢米禄问他：“继鹰，你知道区里为什么抽调我来做你的思想工作么？”
　　 “平头百姓哪能猜得着领导干部的心思？”
　　 “告诉你吧，区里认为我对芙蓉村比较了解，特别是对你比较了解，所以派我来。”
　　 继鹰冷笑一声：“嘿嘿，不是你主动请缨的吧？”
　　 谢米禄感觉自己的脸烫烫的，耐着性子问：“继鹰，你有什么计划打算？”
　　 “由你，老大伪保长当了，老婆每个人都要娶，她娘舅、外公逃台湾是事实，但我认为没有联系，不能算反革命家庭论。”
　　 谢米禄很失望：“经过半个月的思想教育，组织上的意见你就是不肯接受？”
　　 继鹰受到组织和玉菊父母的双重夹攻，感到没路可走，憋着气一拳捶在桌上：“这叫什么思想教育，这种手段就是镇压！”
　　 谢米禄也把拳捶在桌上，恶狠狠地说：“你好大的胆，竟敢对抗领导！”
　　 “现实的辩驳，你硬说成反抗，嗯？看来整个人死是容易的事。哼！”继鹰放低声音，尽量装得文气一些，却又据理力争，腆肚挺胸，不失风度。谢米禄对此感到特别不可容忍。
　　 “你哼也不用哼，说客气一点是征求你的意见，说白了，也就一条路，调动工作，这门亲事休了，把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组织重新替你考虑。”
　　 区里一步严一步，继鹰思想斗争越来越激烈，不思茶饭，日渐消瘦。很明显，区里个别领导所谓的要自己“把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其意图无非在于那个害人的金瓜蒂。如果现在有个金瓜蒂模样的金属物件拿出来，也许什么狗屁的事都没有；当然没准也因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是这样，在这件事上可不能松口。
　　 谢米禄提审了继鹰，这次他直截了当地要他把黄金印拿出来。继鹰保持沉默。就这样，一连提审了好几次，继鹰表面上显得很平静，身上却一阵阵冒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