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清了最后一笔债。
　　 整整的十年的债啊！一梦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他来电话说，好好炒几个菜，和儿子庆祝一下。她想说，用不着你这么关心的。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想好好静一静，假如有个肩膀，多想靠着，大哭一场。
　　 儿子小迪发短信说，今天去家教，不回来吃饭。
　　 那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十年。欠下了两百多万元的债。一梦把他们唯一的一套住房卖了，还了不到百分之三十的债。这十年来，她和小迪居无定所。尽管巨额债务的大部分还是通过他来还清的，但那个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他了。
　　 十年前，他抛下她们母子，失踪了。她去他的户籍所在地报了案，三年以后，他的户籍被注销了。从此，法律上他们不再是夫妻了。她死过一回，不是为失去他，是她实在是难以维系眼前的生活：债主逼上门，打碎了玻璃窗，门上涂满了粪便……儿子哮喘发作，她连挂号费都拿不出。她想她死了算了，活着为何是那么难！他们东躲西藏，可还是被债主发现。法院的判决也下来了，她写了还款计划，但她仍旧是无力偿还。
　　 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她骂母亲铁石心肠。可那时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人死了还是那么狠心，母亲居然立下遗嘱将全部遗产留给了养老院。当时她对母亲唯有仇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亲人。从小到大，她没父亲，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
　　 母亲很溺爱她，从不动她一根手指头。小时候，她爬上母亲的钢琴玩，母亲也不生气，只是痴痴地看着女儿说，你哦，太笨了，你是学不会钢琴的。后来偶尔母亲说她像他，愚愚钝钝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母亲从不强管她好好读书，只是一味地宠她爱她。母亲想女儿有一副好容貌，安安稳稳地嫁个同样是宠她的男人不成问题。可一梦偏偏和母亲的期望相反，她选择了一个有妇之夫，和他姘居。母亲气死了。千方百计地去找她，甚至给女儿下跪，让她回去。她是那样的倔强，面对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她一点回心转意都没有，她义无反顾地跟了那个在苏北农村有了家室的男人！
　　 那个男人倒是实现了承诺，几年以后和前妻离了婚。一梦想着自己也是合法结婚了，并生下了小迪。可母亲依然是不肯原谅她，把她和孩子扫地出门。一梦想着自己走的路和母亲有些相同，但她给予小迪的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父亲。可这个父亲存在了才几年，小迪也没了父亲。一梦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隐隐约约地她知道，他是个体育老师。一个音乐老师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的体育老师。爱情在那个年代是受批判的东西，更何况那是段畸形的恋情。体育老师选择了逃避，从此没再出现过。一梦是个私生女，她恨母亲。
　　 那个男人在失踪三年后，悄悄出现的时候，居然没和一梦母子联系。他们的那段苦是怎么过来的呀，一梦只想见他一面，让他知道。然而不见面或许还能忍忍，苦日子一天捱过一天。一梦天天起早摸黑，做着一家又一家的家政。她跪着擦地板，渐渐地，她开始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想自己前世里也一定欠下了很多很多，这辈子就让这么跪着，赎罪。可是，那个男人回来了，改了名字换了姓。在别的女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夫妻见了面。他推开了一见面就扑过来捶他胸的一梦，一次，两次，三次。他成了眼前那个有钱女人包养的男人了。
　　 她的心碎了，她很想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汽车，他一把拉住了她，他小声告诉她，为了还债，他不得已把自己卖了。
　　 苍天啊，你为何不死在俄罗斯！不是说俄罗斯那冰天雪地的林场葬送了你的一切吗？投资失败了，谁都知道你死在了俄罗斯！而今又回来了，回来成了被富婆包养的“鸭子”。
　　 一梦想起了小迪，她回去该怎样向小迪交待呀？那个女人在一梦临上车时，给了一万元钱，她真想把钱抛出窗外。可是她收下了，那是他卖身的第一笔收入，她要用它来还债。当她把钱从包里取出的时候，突然觉得，他出卖的不单单是他自己，她也被卖了。
　　 生活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迪考上了大学，一所令所有父母为之骄傲的名牌大学。可是一梦还是愁。小迪说，他要靠助学贷款来完成学业。他反复强调，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用了那肮脏的钱上学，那他宁愿自己弃学！小迪很倔强，容不得半点妥协。
　　 那些债眼看着要还清了，一梦慢慢地也不那么恨他了。可是仇恨在小迪的心中日益加重。小迪参加完高考，就由同学的父亲介绍去打工，一个暑假挣了三千元，全部交给一梦，让她还债。小迪越是懂事，一梦就觉得对不起他，她欠儿子的太多太多。
　　 那个男人今天汇来了最后一笔款子，他们的债就要全部还清了。一梦给儿子铺好被褥，小迪已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了，可他们母子依旧只能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一间小房子除了能安放这一张能让母子安生的床之外，再也放不下其他东西了。就这么一间小屋，也是小迪同学的父母廉价出租给他们的，一梦为他们做家政，跪着为他们擦拭地板，这一家的恩情她这一辈子也是难于偿还的了。
　　 半夜，小迪回家来。一梦没睡着，告诉小迪，他们的债还清了。小迪没反应，一梦说，不管怎么样，这两百多万元的债务，大部分也是他父亲偿还的。小迪冷冷地说：
　　 “那么，他欠我们的，他能偿还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