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摆酒成亲
　　
　　 继鹰感觉快要坚持不住时，玉菊送衣来了。她独自不敢来，叫姊妹一起陪着来。继鹰关押的房间门上有个一捧大的方洞。两人的脸对着洞孔，可以贴得很近，继鹰闻到玉菊的呼吸与汗香。继鹰长久没刮胡子，显老了。尽管继鹰有意遮挡玉菊的视线，房间里的一切还是被她看了个遍。房间很小，阴湿，只有一条方凳，间角一只马桶，马桶还不至于会生虫吧？一领稻草荐铺在地上当床，破被盖着稻草荐，看不出有没有垫褥，继鹰还未冻着吧？总算天气渐暖，让人心宽些。玉菊看得心酸落泪，语塞，不知说什么好。玉菊姊妹站在门洞口被房间里面的恶臭气味熏得要吐，顾自走得远远的。玉菊站了许久，那扑面而来的潮气与恶臭不那么恶心了，问继鹰：“……是不是分离，你是不是扔落手……是分离还是干脆结婚？”
　　 “我是个穷光蛋，每月工资还是十四块七角五，是147部队，可能会连累你，接下去要调动工作也是肯定的。”
　　 玉菊说：“你别走，几年来的工作你老是吃批评，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副乡长。”
　　 这话触着继鹰的痛处，继鹰懊恼了：“是啊，我替别人做猴子了。猴子打筋斗，全部替主人行财。有功臣子无功享，无功臣子封三封。”
　　 玉菊说：“世道就是这样的。你不要急，如果因我的关系，我的社会关系，使你受这样侮辱，急呀急的，急出人命来，是我的责任，我的罪过。我的意思是说，凭良心我们应该同甘共苦，同患难才是。”
　　 继鹰拍胸脯说：“我不怕，我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争取最后一定会胜利。”话说得很高，近乎喊口号，是故意让别人听见的。
　　 玉菊说：“这话我不要听。世道都这样，如果我嫁到你陈家，将来到老搞运动，你会吃亏的，上头也会动员你回家的。”
　　 “回家就回家，反正已经归宗认祖了，迟走不如早走，早死早强，迟死没衣裳。”
　　 玉菊嗔他：“你别胡扯啊。”
　　 “我是说在芙蓉有根基了，早点回家种田。”
　　 “你吃得了苦吗？”
　　 继鹰顿时变得激昂起来：“一色的，我继鹰连日本人都不怕，还怕谁？”
　　 “现在不是谁怕谁的问题，我担心你将来吃不了许多苦。”
　　 “你说劳动？我本身劳动人民出身，总而言之种田最大，种田是天字第一号的事情。”继鹰的心境开朗起来。“本来我也想自己干自己闯，闯出一片天地的，因为求别人就会被别人看轻了，被看得软弱可欺干什么呢？人难欺，马难骑，勿笑穷人穿破衣。”继鹰本来想接下去念唱“指头伸出有长短，山林树木有高低”，一想这不是唱的时候，连忙打住话语。
　　 玉菊说：“种田，今后生活能持久吗？”
　　 “只要有你跟我一起，劳动也是幸福的。”
　　 玉菊同意继鹰的意见，忍泪吞声回家。
　　 领导要继鹰写个退职书，继鹰想得开，一切美好的生活从头开始，想把退职书写得漂亮一点，便叫区文书周大利代写退职书。谢米禄负责叫区里给继鹰记大过处分，开除职务回乡。
　　 谢米禄最后问继鹰还有什么东西要交代的，今后的打算，想干什么。继鹰只淡淡地说：“该坦白交代都交代清楚了。种田出身的，这以后回家种田，生儿接代嘛。”
　　 继鹰回家以后就与玉菊张罗婚礼的事。他在岩头供销社给玉菊剪了一身顶好的卡其布，要做一身列宁装给她。他吩咐裁缝师傅陈久韦，要稍微做大一点，新娘才21岁，穿三年的，因为她的个子可能还会长大。这一身列宁装就算给女方当财礼了。他把鸿燕庄各处洗刷一番，并把整座屋的外露栋柱及门框都贴上红纸对联，门楣都贴上横批。自家的花窗上贴上红双喜，两边的对联是：喜见红梅多结子，欣看绿竹又生荪。玉菊穿着崭新的列宁装来到芙蓉村，带来一个包袱，一床被铺。继鹰一身大襟外衣，内穿粗布棉衬衫，腰间一条红粗腰布带系起来，2米长10公分宽盘了两三盘后把布带的头塞入腰间。举行婚礼时，继鹰只请了几个至亲叔伯，摆了一桌酒。酒桌上，两盆一分钱二粒的水果糖粒儿，二斤花生，摆成八盆一，即八个边盘，当中一碗肉，喝的是继鹰义母自酿的黄酒。婚礼前前后后买办一共花了继鹰15元。
　　
　　 吃新娘酒时，艳霓却不请自到。继鹰尴尬极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众人招呼艳霓坐下来吃，艳霓也就不客气坐了下来。继鹰将艳霓和玉菊互相介绍一番，大家都说吃吃吃。艳霓端起酒杯先敬大家一杯，并先干为敬，然后随大家动箸。她看继鹰现在的装扮像唱信天游的陕北同志哥，顿有姻缘天定之感。起先自己与继鹰好，父母极力反对。真是不幸哪，碍于父母的反对，而无法名正言顺地做亲。当然，相比之下自己远没有玉菊那样勇敢。“真羡慕你们哪。”这是她的真心话。
　　 艳霓这次来，是因为外界传说继鹰为黄金印的事被逼打，打得很损，都说将来就是医好了生活也不能自理，特地来看望他。现在看他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因黄金印被打伤的传言对艳霓的心灵震动很大，本来这次还想特地上门解释一下当时要他拿黄金印当聘礼并非自己真实意思的表示，现在看来越解释可能越糟糕，也就不说了。
　　 艳霓记得土改期间，送继鹰一双蒲鞋的，他有时蒲鞋舍不得穿，跑路时脱下来夹在腋下赤脚跑。艳霓无话找话，竟问：“继鹰，你那双蒲鞋呢？”
　　 继鹰怕她揭底，在客人面前出洋相，连忙凑近艳霓的耳朵：“别说哪，别说哪。”继鹰嘴角抽搐着，像笑，像哭，笑的成份似乎比哭多，却比哭更难看，更令艳霓不忍心看。玉菊却看在眼里，脸色都白了。
　　 本来艳霓还想借办喜事的时候与继鹰两夫妻交换一下意见，前因后果摆摆明，证明自己绝不是轻薄、朝三暮四之辈，大家朋友的情义毕竟还在，自己还舍不得……总之以后还可以堂堂正正地互相往来，而今玉菊脸色难看，看来她是感情专一或者说死心塌地的女人，弄不好引起误解，更糟糕的还可能自讨没趣，也就不愿多说了。
　　 为了打破尴尬的僵局，艳霓又说：“继鹰娶了个大美人，玉菊好比《水浒传》里的一丈青扈三娘。”
　　 大家起哄，给了继鹰一个新的诨号，叫“矮脚虎王英”。大家要他叫她“一丈青扈三娘”，要她叫他“矮脚虎王英”。
　　 继鹰哈哈大笑：“现在回乡种田了，这两个绰号还真不合时宜哩。”
　　 “不叫罚酒，罚酒！”
　　 什么事这么热闹啊？许多人过来凑热闹，艳霓乘乱之际，不打招呼就神色黯然地走了。
　　
　　 继鹰的母亲董秧也赶来了。大脚女人依然是“细美人气”，光彩照人。她牵着继鹰与玉菊的手乐呵呵地说：“娒嗳，天上爬到了，天上爬到了。当初财主也这场门咧。”
　　 这一说，继鹰与玉菊都觉得自己的路走对了，甜甜蜜蜜地相视而笑。董秧抚摸玉菊的手，爱怜地说：“明年你给我生个胖小子，光宗耀祖的重任就落在你们身上了。”
　　
　　
　　
　　
　　 《芙蓉外史》之《归宗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