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7、8、9号，这三天是高考的日子。
　　 三天下来，我敢肯定，我比很多孩子都要累。不是身体，是心累。
　　 我坐在考场里，面对着试卷，脑子里跳出来的不是答案，是我要不要认真答题的矛盾。始终有一个问题像绳子一样地捆住我：如果考不好，学校，母亲失望是必然的；如果考好了，我将拿什么去供养我的大学呢？父母的汗水和血液吗？……母亲为我上学积了一笔少的可怜的血汗钱，可是，可是，我无意中得知，在贵州打工的蓝勇前不久捎信回来说他要结婚了，叫我母亲去，带上钱。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儿子，我不知道母亲最终会选择谁。但是，我真的不想让她选择得太痛苦。
　　 我不高尚，只有我的心明白我有多想上大学，多想走出那个蔽塞的乡村，那个给了我生命也给了疼痛的地方，多想拯救我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可是，我真的好心疼，好心疼我的父亲母亲。
　　 7
　　 7月10日，黄昏。
　　 我背着一大包衣服和书本，抱着那颗疲惫疼痛的病心，回到了那个离城市百里之遥的叫九岭村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家。
　　 是老天派天使来救赎我了吗？家里居然有一封我的书信！
　　 有书信是正常的，做留守儿童的那三年，我选择了交笔友的这种安全方式安放我无处可去的心灵。其中，有那么一两个笔友，对我是友善的，我们因此时断时续地书信往来着，直到我高三。
　　 可是，我拿着这封白色信封的书信，手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
　　 地址是陌生的，字体也是陌生的，它们是那么地遒劲有力，那么地洒脱。
　　 第一眼，我喜欢上了这些字。一笔一画，如刀刻进肌肤里，发出尖锐而激动的尖叫。
　　 我没有立即撕开封口，找来了剪刀，齐着边，小心翼翼地剪开了它。
　　 这封信，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读了多少遍，只觉得怎么读都是不够的，心里流露出了一种少有而无止境的贪婪。最后，我直接把这封信的内容，一字一句把它抄在了一个硬壳笔记本上，尽量模仿着主人的字迹：
　　 蓝苹苹小妹：
　　 近祺！一切如意！学习进步！
　　 你的惠书我6月18日收悉，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更为我又多了一位文友高兴！
　　 说实话，我每天好忙好忙，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社会应酬，朋友拜访，还要忙里偷闲看书写东西……我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手头科协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总是无法动笔，有时想看完一本杂志，都得十天半月，我每天都活在心急如焚里面！今年我想写一个中篇，一个电视剧本，一个纪实，可构思好了，就是挤不出时间，我有一种渐渐走向坟墓的感觉，虽然年龄不到三十岁！
　　 小妹，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必须树立信心和勇气，善待生命，努力拼搏，只要你努力了，成功总会降临。
　　 和你一样，我也是出生在一个贫苦之家，母亲十余岁时就双目失明至今，父亲终年有疾，我的兄弟姐妹七八个，生活非常困苦。我原先的理想是考大学，可父母无钱，我只好自个靠向朋友求借，才上的三年卫校，回家自个开门诊，挣一碗饭吃。我之所以搞文学，纯粹是因为我这个苦难的家。但我从事创作，从没有老师指导，更没有进高等学府深造，一直靠自己跌跌撞撞摸索，付出十倍的代价才取得今天的成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
　　 这天，我为哥写下了第一篇日记。
　　 我私自把6月18日认作了我们初识的日子。
　　 我把他认作了我的亲哥哥。他把我当作了他的亲妹妹。
　　 8
　　 在家等待高考成绩发榜的那段日子，我就是依赖着哥的书信过活的。对于我的每一封信，每一篇我写下的所谓文章，他都会认真、仔细地回复。尤其是我的“文章”，除了赞扬之外，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问题和不足之处，并提出修改方案。他的认真，他的好，无法不让我感动，感激！
　　 8月，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出乎他人意料而符合我心愿地落榜了。
　　 无人知道我那三天在考场里到底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过是想让自己败得惨烈一点。这样，我南下打工的决心才会更加决绝。
　　 学校，母亲，统统叫我回校补习，当然是免费的，他们还没对我完全失去信心。
　　 可是，我开始收拾我的行囊了。
　　 母亲揣着家里唯一的三千块积蓄，去贵州参加蓝勇的婚礼了。
　　 我的蓝色牛仔包里，除了几件薄薄的衣衫之外，还有一百五十多块钱——抵达广东的路费。
　　 另外，我还偷偷塞了几本高中教材。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读大学的心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仍没有窒息而死，决定打工挣够一笔钱后，再回去补习考大学。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打工挣钱，不会比读书更辛苦更困难，只要我努力的话，一年之后，我就又可以重回校园了。
　　 9
　　 那天，父亲把我带到了我二姨娘家，交代了几句路上注意安全的话之外，就转身走了。
　　 二姨家的几个表哥表嫂都在广东珠海打工，我将去投靠他们。我大表嫂的一个堂妹秀姐刚好回家农忙完了又要去那里，她正好带我前行。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秀姐，还有远房的一个表姐，朝广东出发了。
　　 我一点没想到，去打工的路途是那么遥远漫长，当我到达珠海时，已经是四天后了。
　　
　　
　　 2.你是我的信仰
　　
　　
　　 1
　　 脚刚踏上珠海的土地，我就干了平生里很不光彩的一件事：偷渡。
　　 那时，天色已近黄昏。
　　 南国的热风把我吹得像落叶不知要飘向何处。
　　 我和那个带我前去投靠我表哥表嫂们的秀姐，被一辆中巴甩在了一个叫南溪村外的马路边，像吐一口痰，干脆利落地射在地上。
　　 秀姐告诉我，前方不远就是上冲海关检查站了，我们没有边防证，也没有当地暂住证，是过不了海关的。
　　 我一下懵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秀姐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马路对面，有些不屑地说，偷渡呗。
　　 我望着那一排白色的高高的栅栏，仍百思不得其解：偷渡，我怎么没有看见海呢？怎么偷啊？
　　 我从来都是个傻孩子，在我的理解里，我一直以为偷渡是和水有关的。当秀姐和栅栏里面的一个陌生男子嘀咕了几句，在他指示下，我们倒回着走了一段距离，从两根距离稍微大了一些的木头中间，费力地挤进去时，我们就这样偷渡顺利成功了！
　　 秀姐偷偷塞给那个陌生男人30元钱，轻舒了一口气，对我说，好了，这下安全了，我们去厂里找香姐（我大表嫂）去，这会儿她们肯定在厂里加班。
　　 当我们来到那个叫森华制衣厂的工厂大门口时，并没有很快见到大表嫂。门卫室的两个年轻门卫，用一种警察办案的方式审问着我们，可是，那语气里，却明明含着调笑。
　　 秀姐在外打工多年，胆子是有的，几句话下来，她已经和那两个门卫，有说有笑的了。令我吃惊的是，她居然娴熟地操着一口标准的四川普通话，我像听天书一样地打量着他们！
　　 我彻底傻了！我突然发现：我开不了口了，舌头僵硬发直，发不出任何声音，彻底失语了！有多悲哀呢，读了十多年书，我竟然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哪怕是蹩脚的四川普通话。
　　 我坐在我蓝色的牛仔包上，埋着头，听着他们不知所云的笑声，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叶虚弱的小船，懵懂地飘进了一个异世界，孤独，无助，害怕……连同着疲惫，饥饿等等，铺天盖地的巨浪狠狠地向我打来……
　　 当大表嫂脱下工装从厂里出来时，昏黄的灯光下，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差点晕厥了过去。
　　 ……
　　 2
　　 比起众多的南下打工仔打工妹来，至少，我是幸运的。
　　 没有经历半点找工作的苦和难，工作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伸出双手，轻轻地把它捧住了。
　　 只因为，我有一个好表嫂。我叫我的大表嫂不叫表嫂，而叫她香姐，她真的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她征求我的意见，小妹，你是进我们制衣厂，还是自己去找其他的？
　　 我能有什么好的选择呢？
　　 为了父亲那残疾的身体，为了父亲母亲早日告别顿顿咸菜或泡菜的日子，为了早日重回校园，我顾不上细细洗去旅途的尘土，只盼望早点工作挣钱。
　　 第二天早上，香姐就把我领进了制衣厂，办好了入职手续，领了工作牌、考勤卡和一套工装，我就被人带进车间，开始工作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香姐和森华制衣厂的总经理李生很熟，我们老家那些所有来打工的亲戚，全都在这个厂，全是香姐介绍进去的。
　　 正是因为香姐的关系，我被分进了制衣厂工作环境相对最干净也最安静的车间，成品车间。我至少不必像其他车间的工人那样，整日浸泡在灰尘和机器的轰鸣声里。
　　 衬衣的整个制作流程，不算很复杂。经过前面几个车间的工序，布匹变成了衬衫，从流水线上流到了我所在的二楼，我们再经过折（叠）衫、查衫，装袋后，又从长长的拉线上流到底楼，装箱，发货。
　　 我做的是很简单的工作：查衫。检查衬衫折叠是否规范美观，线头、纽扣等等问题。组长黄小姐只给我讲解了一遍，就叫我坐到拉线旁，开工了。黄组长是个又瘦又黄的女子，据说是当地人，她说着一口夹带着粤语的普通话，在我听来，比哑语还难懂。我当时一个字都没听懂她说的内容，我是后来经过多次返工，被训斥，才得知查衫工作的具体内容的。
　　 这个厂的老板是香港人，但很少有人见过老板。只有总经理李生偶尔来一次，但都不是普通打工仔打工妹能见到的。这个厂是专门生产衬衫的，衣服销往国外，即使是最小号的衬衫，也大得夸张。可见外国人的身体有多么的庞大。
　　 整个厂区不算大，一栋六层楼厂房，后面外带一个大仓库，和厂房并排而立的是一栋宿舍楼，底楼是食堂和厂里管理层的办公区。制衣厂规模虽不大，不过在南溪村，它算得上是最好的厂了。这里一切显得井井有条，衣服销量也不错，没有倒闭的后顾之忧，全厂上下，干的欢欣鼓舞。
　　 下班之后，我又去了香姐家。我去拿我的蓝色牛仔包。
　　 香姐家在离制衣厂三四里外的沥溪村。
　　 沥溪村和南溪村一样，隶属珠海前山镇管辖，离市区偏远。只是，沥溪村比南溪村还要偏远，除了农民的房子外，大多都是庄稼。经济也落后得多，跟市区更是没力量相抗衡，就像内地的小乡村和大都市。这里基本也没有像样的工厂，但村里却住着很多打工仔，因为租金相对便宜，在附近其他村打工的都蜂拥到了这里。
　　 大表哥、大表嫂和三表哥、三表嫂他们四人就在那里合租了农民家一套房子，说是一套，其实是一间大房子被隔出了两间小的，他们两人一间，厨房呢，是在屋子外面搭的一个简易的小木棚，至于厕所，更不方便，是50米之外的公厕，专供打工人所使用。
　　 我背上我的蓝色牛仔包，带上香姐送给我的一床旧床单，慌慌张张赶回了制衣厂。
　　 我的宿舍分在五楼的502房。3张上下床，我进去之后，六个铺位就满当当的了。
　　 六个人里，有两个是广西的，她们是堂姐堂妹，睡上下铺。姐姐叫阿梅，妹妹叫阿玲，还有两个是湖南的，剩下的那个，是四川广元的，我的老乡，我刚好睡她上铺。
　　 我们当中，要么是做了妈妈的，要么是有男朋友的，只有我和阿玲，是孤独的个体，年龄也相仿，也许因为这个，不善言辞的我，很快就和她搭上了话，并熟悉起来。我们还成为了好朋友，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阿玲的话也不多，刚开始我以为她是高傲的，后来才得知，她是没有可说话的对象才如此，尽管她堂姐阿梅和她住在一起，但阿梅是有男朋友的，谈恋爱都没时间，根本顾不上她，她们之间的交谈也并不多。
　　 当我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结结巴巴向她们打听在哪里可以买到凉席和盆子时，阿玲竟然主动要陪我一起去。就是在这一刻，我在心里把她当做了一个伴儿。
　　 在阿玲的陪同下，我们走出工厂大门，沿着一条公路，走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来到了一个市场。这里是南溪村的中心，吃、穿、用、玩等都集中在这里，饭馆，服装店，百货店，医院，邮局，歌舞厅，旱冰场……应有尽有。这里是商家赚钱的好地方，也是打工者们的乐园。
　　 我花掉荷包里唯一的20元钱，换回来一张凉席，一个塑胶桶，一个塑料小脸盆和一个塑料杯子，以及牙膏牙刷。
　　 买这一切东西时，都是阿玲在为我讨价还价。
　　 尽管阿玲还不到18岁，她却出来打工有三年之久了，言行举止，比我成熟得多。
　　 她说着一口流利的粤语（当地人称为白话），老板们无一欺生。
　　 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在这个地方，会说一口流利的粤语简直就是一张王牌。
　　 至少在制衣厂，如果想要升官，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条件就是会说流利的粤语。
　　 虽然我深刻体会到了会说粤语的好处，但我怎么也学不会，也听不懂，因此自己被人用白话骂了都不知道。不过好在，我很快学会了说普通话。那种身处异世的难受，稍稍得到了一丝缓解。
　　 躺在工厂宿舍的第一个夜晚，我以为从离家后，我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可以安稳睡去了，然而，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