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学校后门路边的相思树长得极其茂盛，繁茂的枝叶仿佛生了许多只眼睛，准确地与对面伸来的相思树枝条拥抱、缠绕。盛夏时，阳光从这些纠缠的枝叶间漏下来，在路面上印下星星点点的斑驳，像洒了一地金豆子。
　　 苏清秋常常在星期二下午，趁学校召开全体教师大会时偷偷溜出后门。整整一下午，她就在缠绕的相思枝叶下走过来，走过去。蓝色的校裙偶尔被湿热的风轻轻抖一抖，抖出一个小波浪，印在上面的星点阳光也随着晃一晃。苏清秋就会觉得自己是一尾蓝色的鱼，在寂静的海里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安静，轻轻的脚步很安静，叶子细细摩挲的声音也很安静，风悄悄来去，静得能听到热烈的阳光在空气中微微爆破的声音。连这啪啪啪的清脆爆破也是安静的姿态。苏清秋便生出错觉，仿佛这般来来回回地走，穿越几个世纪的前世，她甚至能看到大片美丽的片段，像扑扇着翅膀的鸽子，从头顶飞过。那些片段残缺不全，却美得惊心动魄，令她忍不住放轻呼吸。然而，在她想要将它们看清时，它们却忽而变得模糊不清。
　　 苏清秋生得一双妖娆的桃花眼，这样的女子似乎总是顾影自怜，拒人于千里又让人产生强大的探知欲。当她轻灵地在斑驳阳光中穿梭时，爬上围墙坐在后门墙头的周家和便失了神，第一眼，他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凡尘外的女孩，她的眸子清亮，却恍若欲诉还休。她单纯如一汪清可见底的山泉，却又似乎披着斑斓的色彩。
　　 整整一下午，周家和像一座雕塑，静静地坐着，看苏清秋像一尾鱼般悠悠地穿梭。
　　 那年，苏清秋十六岁。周家和十七岁。
　　
　　
　　 初秋时，校后门喧闹起来。许多灰头土脸的工人忙忙碌碌。纠缠的枝条被生生拆离，好似破碎的天空。扩建道路，过于粗壮的相思树被连根拔起，放置在拖车上运走。
　　 苏清秋站在校后门边，看着逐渐空落的路，伤感由丝入缕，纠集成片。眼里蒙起水气，她倔强地仰头，眼泪退回眼眶，苏清秋就在清亮的泪水中看见周家和。
　　 周家和斜着身子坐在门边墙头，他淡漠地看着相思枝叶分离，尘土飞扬。苏清秋眯起眼，她看不透他的眼神，她也不想去探究。这个总是坐在教室角落的男生，剪拽拽的刺猬头，吹响亮的口哨，穿最时尚的衣着。她在一个傍晚路过操场时，余光里看到他眯着眼睛叼一根香烟，他的眼睛被蒙在烟雾背后。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好似路过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子。
　　 她与他，是不会有交集的。
　　 苏清秋是在高二第一学期转到这所学校，第一天便听说周家和的种种劣迹。他上课睡觉，公然早退，抽烟酗酒，还曾在校外打架。而他能顺利留在学校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仅仅因为他老爸鼓鼓的包囊。
　　 这样的男生每个学校都会有，他们高傲而孤独，蛮横而浅薄。
　　 果然，周家和从墙上跳下来，在她身边稳稳站定后，不屑地说，这破树有什么好看的，更可笑的是它的名字，居然叫什么相思树。只有满脑子糨糊的女生才会喜欢。
　　 那是周家和与苏清秋的第一次正面接触，苏清秋愤怒地看着他，周家和高傲地别过头，丢给她一个冷酷的侧下巴。短短一瞬，空气中仿佛有雷电交加，苏清秋学着周家和的模样，别过头，骄傲地走了。
　　 她看不起他，这个只会在角落里称王的男生怎么懂得相思枝叶纠缠的缠绵呢？他更不能体会那份奇妙的静谧，静得连她的心能轻飘飘地飞。
　　 他不懂，他不必担心高考，不必担心升学。他甚至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有的小小的忧愁。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秋和周家和没有再说话。
　　 周家和依旧上课睡觉，公然早退，在操场眯着眼睛叼一支烟。苏清秋依旧常常把头埋在书堆里，做一道又一道习题，记一页又一页笔记。
　　 其实，一切如从前。
　　 不同的是，星期二下午，没有大片相思枝叶，苏清秋便站在后门看工人忙碌，道路突然有一天就变宽敞了，一棵棵矮小的假槟榔被整齐地栽种在路边。那时的假槟榔，几乎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如一根棍子，直直插在土壤。是萧索孤傲的姿态。
　　 站得久了，苏清秋会觉得，自己也是一根光秃秃的竿子，萧索孤傲。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轻易迷恋一种姿态。从相思树的缠绕，到假槟榔的孤傲，似乎是一个蜕变的过程。苏清秋越来越觉得自己寡淡，连喜欢的早晚读也不愿意发声了。她把书摊在桌面，心里默默念着，默默怀念那种奇妙的安静。那种安静带给她的惬意的自由，就这样被整齐的光秃秃的枝干冲撞得破碎。
　　 要命的是，她似乎并不是特别讨厌。
　　 苏清秋还发现，她每次站在校后门边，周家和已经坐在后门墙头。他像一个守望者，伸长脖子望向远方。只有这个时候，苏清秋不会鄙夷他。这个时候的周家和，亦像假槟榔的枝干，让她有种孤独萧索的感觉。
　　 道路扩建完工的第二天，学校组织大扫除。他们班被派往校后门清理新建路上的垃圾。校后门对面许多新装修的铺子开张，与假槟榔格格不入。已是深秋，空气干燥清凉。苏清秋和一个女生费力地抬装满碎石子和小垃圾的箩筐往大垃圾车走，周家和突然冲撞过来，苏清秋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垃圾筐倒在一边，筐里的垃圾倾倒一地。
　　 一股热腾腾的怒火从苏清秋的脚直蹿上眼，她红着眼大声训斥，周家和，你没长眼睛么？
　　 周家和居高临下地看仍坐在地上的苏清秋，只扫过一眼，很快别过头，鼻子轻轻哼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苏清秋猛地站起来，推了周家和一把，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随着这一吼，她的胸膛忽地开阔，仿佛积蓄许久的沉闷都蹦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平日里娴静清淡的苏清秋，此刻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周家和也惊讶地看着她。苏清秋大口喘着气，她真的骂出来了，这仿佛是蓄谋已旧的战争，这个场景仿佛在她脑海里上映过许多次。
　　 然后周家和冷冷地转身，走回学校。苏清秋拍拍衣衫，安静地重新把垃圾扫回箩筐，她看了看假槟榔，觉得它们真是无辜，而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它们。
　　
　　
　　 假槟榔的生命力居然这般顽强。在萧索的冬天，它倔强地生出枝叶，初春时，假槟榔已经长得像拿着钢刀的威武的战士。它们站得笔直，叶子如被刀削，决裂而决绝。
　　 苏清秋裹着厚重的大衣站在假槟榔下，伸手触摸叶子。假槟榔的叶子边缘锋利得可以用来割破天空，她想，这真有些像那个拽拽的周家和。
　　 苏清秋用余光瞥了瞥墙头，墙头空荡荡的，似乎有许久，周家和不再坐在墙头了。莫非，他也是为相思树来的？不可能，苏清秋笃定，她再不会忘记周家和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他是不喜欢相思树的，他也不喜欢假槟榔，或许他现在正在教室睡大觉，或许逃出校外又跟人家打架去了。
　　 如果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坐在墙头，她和他是完全不会有交集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刻苦而隐忍，一心考一所好大学。至于考上好大学后该干什么，她没有细想。但是仅仅这样，苏清秋已经觉得，她比周家和要高尚很多，很多很多。
　　 回到教室，苏清秋瞥一眼教室角落，周家和的位置空荡荡的，他果然溜出学校了，差生就是差生，顽劣而浅薄。傍晚，苏清秋捧着复习资料路过操场，这天的操场异常热闹，很多球服在场上晃啊晃的，苏清秋往球场上望，那里反而没有操场热闹。
　　 突然，苏清秋的脑袋轰一声响，她恍恍惚惚地听到一阵哄笑，然后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尖锐地划破她的混沌。篮球落在她脚边，弹跳几下，停在她不远处。她望过去，周家和高仰着头，满面骄傲。难怪操场变得热闹了！苏清秋握紧拳头，有个男生过来捡球，嘻皮笑脸地说，同学，要算帐吗？找周家和去！正好惩罚他投篮失误。
　　 苏清秋狠狠地盯了周家和两眼，突然掉转头跑了。身子刚刚转过，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大片空气顿时湿漉漉的。
　　 她也许是被周家和盯上了，她骂过他呢，还推了他一把。她得罪他时，他在她眼里就是一棵直直站着的假槟榔。她居然在那时忘了，他是教室角落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
　　 苏清秋跑回教室，趴在桌子上小声呜咽。她不可抑制地难过，却不知道自己难过什么。是担心周家和三番两次的报复？她似乎又是不怕的。她感到摸过假槟榔叶子的手指有轻微的疼痛，疼痛像小蛇，轻车熟路地钻进她的身体，让她感觉冰凉、烦躁。
　　
　　
　　 给你！正烦躁不安时，苏清秋听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一把大大的大白兔奶糖被抛在她桌上。
　　 你们女生就喜欢这种东西。周家和说完转身就走，苏清秋还听到他转身后很轻微的一句：对不起。她愣愣地看着他走回教室角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脸上还扒着几道歪歪扭扭的泪痕，她却忽然想笑。可是她突地站起来，抓起大白兔奶糖用力朝角落丢，大声喊，谁说我喜欢这个，我才不稀罕！
　　 大白兔奶糖砸中来不及反应的周家和的头，苏清秋心里一咯噔，迅速回过身，坐下来。许久，身后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周家和背靠墙，面无表情，他用力将大白兔奶糖的包装撕开一个大口子，拿出一颗，丢进嘴里，吹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哨。然后苏清秋听到小小的骚动声，后排那群浅薄的男生一定都拥过去了吧。那些捣蛋的男生居然聚在一起吃奶糖。苏清秋想着，有点后悔将奶糖丢回去。
　　 周家和嚼着奶糖懊恼极了，偏有不识趣的男生在一旁说，和哥，用得着请奶糖跟她道歉么？
　　 周家和故做漫不经心地剥开另一张糖纸，不搭腔。
　　 前一天，他和老爸从高级公寓搬出来，住进普通的两室一厅。他把许多过去穿的时尚衣服打包进一个箱子，悄悄拿到顶楼烧掉，跳跃的火光中，他看见珠光宝气的妈妈决情地挽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了，他那意气风发的老爸，瞬间苍老。
　　 那天晚上，他一进家门便躺在床上，裤兜里还有两颗大白兔奶糖，他把手放在裤兜里，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去，梦见父亲沧桑的面孔，眼里俱是悲凉，苏清秋在相思树下走来走去，忽然抬头对墙头上的他笑，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却离他越来越远……
　　 周家和大喝一声醒来，冲进卫生间，头伸到水龙头下，把水开到最大。许久，他回到房间，翻出厚厚的教科书、参考书，刷刷刷地动起笔来。
　　
　　
　　 周家和依旧酷酷的，拽拽的，只是他不再上课睡觉，不再逃课，他开始规规矩矩地做功课。
　　 苏清秋看见他捧着厚厚的参考书走进办公室，想，莫非他被那袋大白兔奶糖砸傻了？
　　 当夏季再次来临时，苏清秋十七岁，周家和十八岁。高三。苏清秋担任了班上的学生委员。
　　 苏清秋和周家和没有发生过冲突，也没有说过话。好几次苏清秋在上楼梯时，周家和正从楼梯上下来。她低下头，看着他的鞋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来，走到与她相同的台阶，又很快走下去。白色的鞋面居然沾了尘土，微脏，苏清秋狐疑地回过头望，周家和依旧仰着头，她却感觉他的背影被融入沧桑的情境，怎么也抽不出来。
　　 苏清秋再次与周家和说话，是在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老师让苏清秋发成绩单，发到周家和的成绩单时，她走得非常缓慢，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剧烈，紧张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终于走到周家和桌前，她静静地站着，他斜靠着墙，正在看一本参考书。她想说祝贺你或者别的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轻轻放下成绩单，又静静地走了。
　　 那个周末要开一个学习经验交流班会，老师有意让周家和谈自己的进步经验。这个任务由苏清秋完成。
　　 苏清秋从办公室出来，瞥一眼角落里的周家和，他正低着头，笔利落地挥舞着，满眼满面的认真与严肃。苏清秋看得恍了神，认真的周家和其实很好看，透露着非这个年纪孩子所有的沉稳。她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他有这么大的转变。
　　 那个下午，苏清秋在同一页习题簿上看来看去，写不出一个字。放学铃声响起时，她微侧头，周家和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快步走过去说，周家和，老师要你在这个周末的主题班会上说说你的学习方法。
　　 周家和始终给她一个侧脸，微仰头，下巴充斥倔强。他用眼角瞥一眼苏清秋，过一会才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周家和走出教室，苏清秋迅速走回位置，收拾东西时手微微颤抖。方才的那一瞥，好似一记重锤，重重地敲进她的心脏，敲出一朵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花。
　　 苏清秋想，他真奇怪，比相思树的安静还奇怪。
　　
　　
　　 苏清秋又溜到学校后门，她仰头看了看围墙，围墙挺高的呢。墙沿有几块突起的石子，苏清秋搓了搓手，开始慢慢往上爬。
　　 校后门对面大排商店间有一条小巷，成了一个缺口，通过缺口可以看见远处的一栋楼。苏清秋知道，那是一栋高级公寓楼，住着许多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周家和的家似乎也在那里，原来，周家和不是喜欢相思树，他只是想家。可是，像他这样的男生，也会想家吗？
　　 从墙头爬下来时，苏清秋脚下一滑，却被一双手及时稳稳地扶住。她还没来得及抬头道谢，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不会爬就别学人家上墙头。
　　 隐匿许久的恼怒再次冲上来，苏清秋皱紧眉头大声质问，周家和，你说话就不能和气点吗？我又没对不起你什么。
　　 周家和脸色一变，拳头一握，苏清秋心下一凛，他却只淡淡扫她一眼，不说话，走出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