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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姑(孤)外婆的葬礼


作者:圣幽蓝 举人,5514.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97发表时间:2011-04-26 22:50:38

我娘家的家史是惨淡的。从外婆的上一代开始就出现了继母,这诚然不是件光彩的事。不过,不光彩也只是局外人饭后谈资,无关紧要。但紧要的是前母留下的子女与继母以及继母的子女之间的隔阂,家道中落的原因也不外此因。外婆是前母遗留下来的血脉,跟外婆一脉相承的是外婆的姐姐,也就是此文的纪念者,孤外婆。
   外婆的父亲一去世,原先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家庭自然而然就掰成了两半,一半是得了大部分家产的继母一边,一边是外婆和她姐姐。从此她俩便相依为命,煎熬日子。女人的命运好坏决定莫过于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丈夫。前者若家财万贯自能福泽后代,外婆的父亲不是,若是也泽不到她俩。依靠后者的女人得有寸尺姿色,嫁个有钱人,寄存后生。可听娘说,她俩相貌平平。且那个年代有钱的好男人少若辰星,好字和钱字向来都是方枘圆凿,格格不入的。嫁不到好男人所以她俩只得嫁鸡生蛋,嫁狗养崽,继续煎熬日子。外公是个憨厚地道的农民,穷得住在狗不拉屎的山尖茅屋里。孤外公家庭条件雷同外公只是性格方面比较暴躁凶蛮。可想而知孤外婆的日子更难熬,在饥肠辘辘里还饱受拳脚滋味。但奇怪的是,孤外婆却在所有同辈人都纷纷入土几十年后仍旧健在,能吃能喝,且不属于那类苟延残喘,垂死挣扎,该死不死的一类。
   如今,孤外婆死了,听传闻说是病死的,在去年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季里死去的。当时对此,我也只觉得理所当然中的一些惊异。终于死了,多少人等着这一天呢。
   那是不幸的一代,我的孤外婆。
  
   孤外婆的葬礼在自家举行,殡仪馆这名词还流行不到这落寞的小镇。那天天气阴沉,幸运的是没下雨。
   到孤外婆家要通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很窄,巷子左边是医院,医院药水的味道特别恐惧。两边的房子高,阳光很难射进光来。我每次走这条巷子都觉得阴冷,人都如此,地面湿湿地黑泥土就更加阴冷了。
   战战兢兢地过完了巷子,看到的是一斜坡,不算陡峭。旁边载着一棵论年龄比那前面土砖房子里居住的任何一个人都大的树,当然包括死去的孤外婆。它像看惯了人间冷暖一样森然严立,荫荫葱葱里树枝在风中舒展着叶子。
   四五间土砖房成横折趋向。最左边是一间不太协调的火砖房,是后来加上去的,孤外婆的二儿子便住此。房子前是块凹凸不平的空地,用几条龌龊的小沟划清了与房子的界限。前些日子下过雨,地面因此叫人担心脚踩下去后会进水。空地上摆着五张桌子,像麻将里五筒的样式摆着。桌子上又竖立着黑黄白等各种颜色的纸圆筒,上面写着不成书法的墨字,黄帝,朱雀之类什么的。凳子也识时务,横七竖八散散乱乱。
   我在进孤外婆的灵堂之前问娘亲追悼会开完了么。娘亲指了指旁边搁在土堆里的几个花圈低语,别乱说。
   屋外只有几个打杂的人在准备中餐,人少得像花圈。
   今天是葬礼的第二天,做法事的人的要钱花样手段还没怎么弄出来。葬乐低低沉沉地响着,隔着不远是集市。那里依旧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快过年了的,这是自然。
   孤外婆的灵堂我也没大进去看,心里平和的认为没那个必要,死了一个近百岁的老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吃饭的时候我却大为震惊,看着坐满七八座的披麻带孝的人,想他们怕是进错地方了吧。但进错地方也不会错这里来啊,这么隐蔽的葬礼。后来听娘说这一大罗子人都是孤外婆的子孙来着。
   孤外婆有三个儿子,都早已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我仔细端详了这一群人,穿得大模大样,连披麻带孝都那么分外有风度,谈笑间举止从容优雅。还有一些小孩和大孩竟是披着红布的。其中异常抢眼的要属那肥肥的块头了,年纪不大,却比我还高。脸上是城市富家子弟特有的娇养表情,一脸肥肉笑起来比及坐在他旁边与他戏玩的母亲,我自认丰富的想像力,竟好不人道的产生了这念头。他妈妈怕是用自己的肉喂他的吧!可见爱子心切。
   这些满座的子子孙孙,我想,孤外婆若看到了的话一定会好欢喜的。就算心里稍有扭曲,也会被他们眉梢上的笑容所感染得欢喜的。能不欢喜么?大团圆可是老人家梦寐以求的事情。想像孤外婆用瘦骨嶙峋的身子支撑着一双外国人般深陷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躺在棺材里面笑。
   这是幸福的一代么?
  
   我的心情从那刻起开始变沉。
   晚上我再次来到孤外婆家,吃饭的人群已经散了。我拉来了表妹,让她陪我观光这年代少有的土砖房。要身临这鬼屋一般的境地,生活在这物质与精神都充沛的年代的我,确有几分胆怯。
   我瞻望了一下屋顶,跟夜一样黑的陈年瓦片,大概是因为一些瓦片被雨水磨得太光滑了,而在某场夜雨里滑落了几块下来。因此,屋顶瓦片间有一块块玻璃镶进去,分外明亮。屋檐是用几根泥巴色的粗细不均的木棍横竖无规矩搭构。上面倒放着一台打道机的盛米箱,颜色与木棍相相协调。木棍已有裂开的痕迹,有些像抬灵柩时用的抬棍。细看,棍上还有着细小的孔穴,有不少的昆虫在里面做窝。
   我似乎听到孤外婆的微弱的声音,吓得连往屋走去,差点因来不及抬脚而绊到了门槛,定睛俯视一看那门槛,足有我膝盖这么高。我又不自禁地想了想孤外婆的身高,大概到我胳膊。
   屋内孤外婆的灵柩就已经占去了三分之二,没什么让我周旋的余地,勉强饶着灵柩走了几圈,发现棺材与孤外婆挺合身的。
   屋里还贴着几张改革时期流行的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图画,只是他们逝世许久,双眼早已不再有那容忍的大气,褪消的身影使孤外婆在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原来真的已经这么老了,如果真还不识时务硬生在这年代,对得起谁啊。我突然下力给了自己嘴巴一巴掌,我在胡想些什么。
   屋外一阵风吹灭了一支放在灵柩旁边的蜡烛,我一阵胆颤,拉着表妹敢急走向左边的里屋去。的确,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
   而表妹却说这间放灵柩的小屋子便是孤外婆生前住的房子。
   里屋是她二儿子住的地方,进一看,不觉眼前顿然一新。看过了一台29英寸的彩电和大体积的冰箱,我觉得没必要看下去了,因为这里更没有什么可看的。
   出了里屋,表妹问我还去不去另外几间看看,我说不用了。从房门前经过,里面有香火旺盛的神像。
  
   爸妈和舅舅舅妈留在那里商量一些关于送葬时的礼节,送龙灯。
   我牵着表弟陪同表妹先回家。或许是孤外婆送我们出了巷子,我脑子里竟没有往常的恐惧。
   我问表妹怎么没看到孤外婆的日常用品和床。她说,都扔掉了。我让表妹带我去看。她说还是别了,看了,怕你受不了,会哭。
   她指了指在马路那边的垃圾堆,说,都扔到那里去了
   我牵着表弟快步穿过了马路,垃圾堆里的腐烂臭味散发进我们的嗅觉。我瞟了一眼后回过头对在另一便马路的表妹问,怎么没看到?
   当时还有几家店铺的门没关,依稀有点灯光衍射出来。
   表妹冲过马路,站在我身后,指了指那堆无论是从色彩还是从质量都与垃圾堆里其他东西相协调的东西说,就在那里。
   几根散架的木棍,一张破落的草席,几件洗得快没有颜色了的衣裳,一坛子溢出来得酱菜……
   一切,都是那么安分温顺,丝毫也没有破坏垃圾堆里的规章制度。
   没多久表妹拉我走。
   我问表妹孤外婆得什么病死的。
   根本不是得病死得。表妹的声音很低,很神秘的表情。
   不是得病死的?我震惊。
   是吃药水死的。表妹继续说。
   好好的怎么要吃药水呢?我又问。
   好,好个屁。天气那么冷,我们都难熬,她一个这么大的老人家能熬么?想吃好一顿都难。
   她儿女不管她么?她不是跟她二儿子一起吃么?
   除了她大女儿过年回来给点钱给她用,其余人连过年都没回。而现在孤外婆都死了四天了,她大女儿还没回。她好像事先申明了,在生时对她好一点,死后一分钱也不花,如今果真没回。孤外婆平常都是自己煮饭自己吃,根本就没在他儿子家吃半点饭菜。
   死了还好些,死了少了折磨。
  
   葬礼仍旧小心翼翼地怕惊扰邻人似的进行。第四天的时候,做法事的人总算慈心大发,带着人转起圈来。旁边有一些跟孤外婆一个年代的与孤外婆并不相识的老年人在看。我觉得这是有先见之明的,怕自己死后看不到自己的儿女对自己的那份孝心,享受不到那些欢闹,怕死后一个人在群欢里寂寞。这是多么无奈而又聪慧的做法啊。但,他们未必能在这里如愿。
   有个才三四岁的孩子也跟着在转,每次路过那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总要迟缓好久,最后还是摔了个四朝天。他娘一骨碌闪过来,立即将摔到地上的儿子抱起捧在手心爱抚起来。而令我欣慰的是,那孩子并没有哭。
   晚上没有一般式的葬礼环节,请戏班子唱戏。那两个带头转圈圈的换了装备,一个戴上了牛头面具,一个附起了长长白色胡须。空地原先摆放的五张桌子上多了两张,再加之一些凳子的叠依,形成了一桥的模样,转圈人称之奈何桥。过桥要收钱,至少要一元。可是还是有很多人抢着要过,顶白的,没顶白的。娘也特慷慨的给我一元钱让我过,说是吉利。
   当我站在那高高的奈何桥上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搭得不稳的桌子在颤抖,还是我的良心在颤抖,还是孤外婆趴在地上死命摇着这奈何桥。奈何奈何奈何。
   那个牛头手中的一叠厚厚的钞票,可以给我孤外婆买得起一条厚一点的棉袄么?
  
   孤外婆出葬的那天早上特别冷,还有些雾气。
   娘亲一大早把我从被子里拽出来,说送孤外婆上了山后再回来睡觉。
   他们先去了孤外婆家,我是一个人后来的。
   经过巷子的时候被两个人拦了下来,一个我认得,是孤外婆的大媳妇。脸上有一种我十分憎恶的淡漠,绝不是出于悲伤。
   她拦着我说不能系着白进去,然后又解下了我缠在腰间的白,嘴里不知道是在跟谁叨念着,点主本是件红喜事,系着一根白进去像什么话。
   她将白系再我内衣上,然后用外套套上。
   我一进里面看,果真没有白色,就连孤外婆的灵堂前的白色和柏树叶都撤掉了。一大群人拥在孤外婆的那间窄窄房子里面点主,实在是委屈他们了。
   我不懂这点主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屑于知道。可怪耳朵不争气又听到了些,图吉利,图吉利,又是图吉利。三四十就算最糟糕打算也可以上多少小时的网啊!
   点主完了我坐在娘亲旁边。大伙都在等菜上桌。
   娘拿来两颗糖果给我,说是寿糖,吃了可以延寿。我硬是不要,塞给了同坐的孩子。
   我想起表弟问舅舅说,为什么说是回家吃孤外婆,孤外婆可以吃么。现在想来,还真能吃,寿饭寿菜寿糖,孤外婆没过尽的生命,我们都在吃。
   席间舅舅不知道怎么的聊到读书,这是我目前最避讳的东东。舅舅指着停在巷子左边空地的小车子说,你知道那是谁的车子么。他自问自答,是孤外婆孙子的。
   我想他是要借此机会在我和表弟表妹面前大书特书一翻了。果真,他用手向我们指示了那位所谓的大学才子,说人家有车有房子。我顺着舅舅的手势回过头去,用世间最鄙视的眼光射去——就是那个穿着西服,长得人模人样,把白当帽一样戴的小伙子么?
   我没有能控制住自己得情绪,一下子深情地说了句特老实的话:是,我承认我跟表妹的成绩很差,可是,就算现在我们成绩很差,将来再怎么没出息,我们也决不会让自己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住这样的房子。我指着那里。
   舅舅不再说话,娘亲也不再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
   这是更不幸的一代。
  
   送葬的时候我擎着一支红旗走在第二,前面是个提着篮子扔钱纸的老人。
   送葬起始点便是那个垃圾堆。孤外婆的灵柩也是在我未来之前就放在那里了。
   一条白色长龙灯长长拉开了。一条长龙需要许多人举,孤外婆家的人手不够,于是街上的一群孩子好玩着来凑数。孩子们的家长也不阻止,因为这也是吉利,送活了九十多岁的老人上山,多少能沾点寿。
   起始的脚步很慢,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擎龙灯里还有一个傻子,傻子装伤心,拼命地哭。大伙都笑他说,傻子哭什么。傻子后面有一个人甚至动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傻子嘴里哽咽着,脸上愤愤不平的孩子气。
   队伍后来总算顺利前进了,一路走到雾都散尽,走得我筋疲力尽,走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绕了一大圈子,队伍仍然回到了垃圾堆旁的集市,孤外婆的坟便是挖在集市后面的山上。
   当孤外婆的灵柩终于上到坟坑旁时候我卸了白上的麻扔进坟坑,站在高处准备舒口气。大人们的精力或许实在是旺盛,刚一卸肩将棺材放在坟坑旁就掀起了轩然大波——经他们一顿七嘴八舌地吵,加之后来抡臂挥拳,抬脚踹腿地打架我总算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起始送葬时队伍半天没往前走。
   一个抬灵柩的人因患有骨质疏松病,在十六个人一齐抬起灵柩的时候突然肩骨一松,垮了下去。灵柩因此一方搁倒了,于是不得不全部放下抬棍再次一齐起肩——这时更不吉利的事情。听娘说,棺材如果没有一次抬起而放下重抬的话对后人是非常不吉利的,破除不吉利的方法就是将灵柩停放在搁倒的地方三年。因为死者的魂会在那里守三年,也就是说孤外婆的魂会在那龌龊的垃圾旁守三年,再进一点说,三年之内孤外婆的子女要到这垃圾堆来扫墓。
   吵架的双方两败俱伤,打架的人很乱,受伤的人在地上呻吟,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踹的脚谁抡的拳。我猜测说不定是孤外婆踹的呢。
   吵架的人群周围站着一群孩子,孩子的表情恐惧形的淡漠。最后在阳光下被各自的母亲牵走。
   我们是侥幸的一代,这一群孩子们。
  
   路过垃圾堆的时候看到一个被称做“颠子”的人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吃。我仔细看了一会儿。“颠子”运气还好,拾到了一件破旧的单薄棉袄,这算是丰收了,在这个寒冷像疯犬一般趁人不备突如其来的冬季里。“颠子”如获珍宝一样将棉袄披在了身上,又找到了几样吃的,一些塞进破棉袄的口袋里,一些缓缓塞进嘴里。然后又踢了踢那一坛子酱菜,蛮有足感,弯下身子嗅了嗅,然后又用五个手指伸进去掏了掏,掏出来放在了嘴里舔了舔,摇了摇头,最后弃了坛子站起来怂怂肩膀,背朝着我悠然离去。
   他披得正是孤外婆那件破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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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几代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命运,孤外婆的葬礼,集中了几代人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形象,作者冷静的笔触下,浸染着世俗的冷暖,亲情,在冷暖的状态中尽现人心的真实,耐人寻味。“死了还好些,死了少了折磨。”应该有着幸福晚年生活的孤外婆,选择了吃药水的死法,突然觉得,心有点凉。【编辑:梅暗香】【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426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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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梅暗香        2011-04-26 23:09:28
  很有意境的文字,一个“孤”字让我想到现实的很多人和事,还有我们自己,也许,正是这一个“孤”字,道出了文字的内涵所在。:)
爱哭爱笑,爱静爱闹。
2 楼        文友:挽秋        2011-04-28 17:25:19
  很沉重的一篇文章,这葬礼还真没见过。孤外婆的一生以及身后的林林种种,表现得淋漓尽致。生活、贫困、真实、虚伪……当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不由得感慨万千。
喜文好摄http://blog.sina.com.cn/hbwanq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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