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幕在各种灯光的切割下，变得有些影影绰绰。不知突然从何处跑来一阵风，携满了密集的泥沙，覆盖了我们洋瓷碗中的馒头与稀饭。“呸！”粗糙的泥沙在嘴里毫无秩序地钻来钻去。
　　 我们这群民工正蹲在路边吃晚饭，犒劳饥饿的胃。
　　 “他奶奶的，这狗日的风沙！”
　　 “喂，兄弟伙，撤到屋里去共进‘烛光晚餐’！”
　　 “进你奶奶个□，屋里烤不死你！这点风沙算个球呀？在外面多得劲，不仅凉快，而且，呵呵，城市里的娘儿们现在越穿越少，只管免费参观……”
　　 “李大头，你他娘的兴（性）头又来了不是？听说你昨夜收获颇丰，快给兄弟们喷一喷！”
　　 李大头是我们工地的小工头，白天工作卖力，夜晚工作也卖力。
　　 “喷你娘个□，阿三你个鳖儿，你咋不想一想，咱们小宝儿还是正宗童子身，少儿不宜嘛……”
　　 “李哥，你甭小瞧了俺！俺洗耳恭听！”
　　 “好样的！够男人！如果有种，大哥我今夜就带你去开开洋荤……”
　　 “哈哈……李大头，猪大肠恐怕是很难扶起来的呦……”
　　 “哼，去就去……”
　　
　　 2
　　
　　 一天耗尽体力下来，夜晚便是我们民工们最快活的时光了。憋闷了一天的嘴，工作了一天的身体，都可以在下工以后得到或多或少的安慰和甜头。
　　 比如，在晚饭时侃女人，喷一夜情，在饭后便各自分头行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尽自己的浑身解数，去找乐子，这便是我们民工们很舒泰的一种生活方式。
　　 民工也好，知识分子也罢，我想，只要是男人，是男人都喜好在聊天中夹杂关于一夜情的回忆，将性当做一种足以提鲜的调味料。我的工友们总是说，“小宝，你知道不，我昨天夜晚和一个妞□□......”这句话就像一双隐形的铁手，牢固地揪住我，我一寸逃亡的余地都没有，只得垂首聆听接下来像倒豆子似地激情叙述，我的脸上还必须挤出兴（性）味盎然的微笑。对方相信将自己的一夜情说出来也就是和哥们分享甜蜜，同时也是自身是否具有魅力的一个明证。
　　 然而，我对这种分享并不感兴趣。
　　 你一定觉得我很虚伪。要不就是在睁眼撒谎。
　　 事实上，我必须承认一夜情本身有点意思。但是它的趣味是私密的，只有一夜情本人才得以深刻体验，别人根本无法细致品尝。也许是一种惯性，爷儿们在茶余饭后的聊天中，总会拣起关于性与工作（或时事）的话题，而且性出现的几率要比工作大得多，——可见人的语言生活是多么无意而他们却浑然不知。人们总想通过无聊的话题来排遣生活的无聊，但同时他们却制造出了更无休止的无聊来。
　　 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有自身的欲望，有感兴趣的事儿。
　　 上学时，我的欲望、兴趣根植在网络上。网络真是一个好东西，它填补了精神领域的大量空白。它抑制了内心的狂躁与不安，就似在太阳地里饮冰镇啤酒或吃冰淇淋。
　　 而且，我对时下流行的那种网络爱情更是充满了朝圣般的向往。
　　 在网上，我们可以随意发性，随意恋爱，随意结婚，随意生小贝比，而且，我们还可以像古代的皇帝一样妻妾成群，结婚或离婚比喝自来水还容易，虚拟世界里的美眉任你网。
　　 但离校后，现实种种限制了我去泡吧的脚步，主要的问题是，我失去了金钱的后盾。在毕业离校来到风城的几个月里，我几乎没有去光顾网吧。其实最重要的是，在寂寞无眠的漂泊生涯里，虚拟世界的东西已无法满足饥饿疯长的身体了。
　　 我深切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在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夜，饥饿的我揣着一百元人民币（那时是我来风城后最富裕的时候）在街上左冲右突，最终在一条小巷碰见了一个等待猎物的女人。后来，我神使鬼差地跟她去她居住的小屋，但就在登上黑暗的楼梯时，我被一个横空出世的汉子打了。钱没了。身体受伤了。疯长的欲望也跑了。
　　 如今虽然对街上的漂亮女人产生了一种“十年怕井绳”似的后怕，但这并没有抑制住本能的向往。但只能是向往。向往是穷光蛋的专利。
　　 没有人知道我向往的深度与疼痛。
　　
　　 3
　　
　　 我是2001年的夏末秋初来到省会风城的。
　　 在离家的那天夜晚，我爹往地府里把我暴打了一顿，在施以武力的过程中，他或许早已忘记我是他儿子这件事实，我仿佛在一瞬间成了他刻骨的仇人。这也许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仇人吧。因为我毁灭了他毕生的期望与强撑的尊严。父亲把一生的精力、希望、自尊......都维系在了大学梦上，我昔日高高的分数总使他感觉到大学梦的日益亲近，他因而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是准大学生的爹。结果，我一不小心就把他的梦打碎了。
　　 就算考上大学又如何？那个四壁皆空的家能支撑起学杂费的沉重压力吗？
　　 鬼才知道，我在高三的最后一学期里，突然恋上了网络。那时，我完全沉醉了。我常常在中午或晚上，偷偷溜到学校外的“小虫网吧”。那个时候，我一边点击鼠标，一边啃烧饼或那种小作坊出产的劣质方便面，在虚拟而刺激的世界里飘飘欲仙。
　　 最初的时候，我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比如，《疯狂坦克》、《半条命》、《CS》......在网上，我成了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世界在我的鼠标下被任意修改和重组，一种权欲的胜利与征服的快感使我彻底亢奋。我对战争充满了无限向往。不过，这只限于虚拟世界的战争，如果那种真枪实炮的战争来临，我想我一定会跑得远远的，作一个狗熊而不是英雄。
　　 可是后来的一段时间，我突然厌倦了那种打打杀杀，缺乏美人温存的坚硬生活，我开始闯进了各类聊天室。
　　 可就在我在网上活得如鱼得水，如火如荼地结识了大把网友时，高中生活猝然宣告结束了。在失去了父母经济上无偿的支持，我同时失去了网吧，失去了乐园。
　　 卷入打工浪潮差不多快一年了，我一共找了两三份不像样的工作。失败是注定的。想一想，如今的大学生想赚一口汤喝都是件如履薄冰的事儿，都市里像我这样的高中生（或中专）跟苍蝇一样泛滥成灾，更何况，我天生脑里装满了猪脑髓，肢体上裹了一副恐龙面具，在这种糟糕透顶的情形下，想寻一份好工作，就有一点类似于一个七老八十的穷光蛋想当国际影后的“二爷”，不是妄想又是什么？！
　　 时光就这样没有任何收获地在我指缝间溜走了。当初雄心壮志地来到风城，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生存就如一座大山压龟一般把我重重压在衣食住行的牢狱下，动弹不得。我只能像一个技术蹩脚的小偷，干巴巴地望着银行里森严壁垒的保险柜，无计可施，心急火燎。
　　 但局面只能是这样。
　　 在相继干过搬运工、送水工后，我长久地失业了，我开始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在繁华的街头窜来窜去，后来偶然认识了一个名叫阿三的老乡，在阿三的帮助下，我来到了这支建筑队。
　　 我每天的工作是为师傅们和沙、碎石、提灰桶儿......
　　 虽然，工地上要熬到年终才能给工人发工钱，但好歹有点盼头。
　　
　　 4
　　
　　 我们这支建筑队是全部由乡下人组合而成的，这群几乎全是老乡的乡巴佬在李大头的率领下，常年在一个名叫黑庄的都市村庄里掘地打夯盖楼房。一座又一座钢筋混泥土浇铸的楼房。
　　 都市需要这样的高楼大厦。都市的繁华与显赫需要它们来证明。
　　 见缝盖楼呵。
　　 据说黑庄三四年前还是农村。城市在不断地疯狂发展扩张后，这里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为了有本市户口的城市人。因黑庄离市区有一定距离，房租相对便宜，那些打工的蓝领、小偷、躲债的、卖旧货的、拾荒的、造假证的、算命卖卜的、逃计划生育的、卖淫嫖娼的......各类社会闲杂都麇集到了城市的这个角落。
　　 黑庄是穷人与无视法律存在者的乐土。
　　 当然，我们民工在这里也是很快活的。
　　 我们有快活的理由。快活的源泉。
　　 这里的物质大多都在民工消费能力之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女人。那些工钱高一点的大师傅可以随便去挑一家中意的发廊；而那些完全靠体力吃饭的小工，便小心翼翼去找隐藏在角落里的不入流的鸡。那大都是些皮糙肉老的干瘪老鸡，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棵快死掉的老树蔸。据说二三十元就可以把她搞定。
　　 李大头向来对这类鸡是不屑一顾的，且有幸灾乐祸的味道。比如今晚，大伙正谈得兴起时，李大头便突然对阿三他们开了一炮：
　　 “阿三，听说昨晚你也吃肉了，老母鸡的味道咋样？”
　　 “肯定不如小子鸡了。”
　　 “呵呵......开玩笑，老母鸡与小子鸡能够比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老母鸡好歹也能够解解谗呀！有总比没有强！你说是不是，小宝？”
　　 狗日的阿三，在被李大头击得无路可退时，便拿我开刀。
　　 大家都知道，在工地上，我是惟一与野鸡没有任何亲密接触的光棍。但这却成了他们取笑的把柄。
　　 “哼！李哥，今晚我跟你走......”话没说完，我就开始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兜里还不足十元人民币。
　　 “哈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时，李大头竟然很友好地拍了一张五十元面值的人民币给我：“兄弟，拿着，不用还了，到时记在你的工钱里。”
　　 “多谢了。”
　　 我心里感激得差点叫李大头亲爹了。
　　
　　 5
　　
　　 [飘雪儿发廊。]
　　 在这个风沙飞舞的夏夜，我跟随着李大头粗壮的影子，来到一家偏安的“飘雪儿发廊”。
　　 这是一间装饰简单的小屋。
　　 屋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女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无聊地涂着指甲油。另一个则深深地窝在沙发里，一本时尚杂志完全占据了她的脸。
　　 现在大约十点多。
　　 “哟，欢迎光临，稀客！稀客！”
　　 那个双腿似两根细小的干柴棒的女人，说着放下指甲油，从靠椅上站起来，一脸媚笑地迎着李大头。
　　 李大头笑笑。径直向沙发走去。
　　 “雪儿，别睡了，你看谁来了？”
　　 瘦女人的话刚结束，李大头已经揭开了那本时尚杂志。
　　 细细打量，雪儿比瘦女人年轻得多，漂亮得多，是那种让男人醉生梦死的女人。
　　 我突然感到有越来越多的热浪在体内左冲右撞，急于找到一个突围的缺口。
　　 “李大头，你个死鬼！你还认得来这儿的路啊？”
　　 “小妖精，想死俺了！”
　　 李大头说着便很随意地在雪儿夸张的胸部狠狠地抓摸了两把，似乎很解渴。
　　 “啊！你要死了！”
　　 我的身心在这一瞬间仿佛“咚”地一声滑进了冰窖里，浑身乱窜的欲望之虫也纷纷掉了进去......我突然恨不得上去剁掉那只肮脏丑陋的爪子......
　　 “走，上楼去。哦，差点忘了，这位是我给你们送来的财神爷！叫小宝，看，身体多棒！”李大头突然俯到雪儿的耳边嘀咕，“说不定还是个处男呢！”
　　 “去你的！”
　　 “别美了，没你的份儿，给咱们的飘儿尝尝鲜。飘儿，你可得照顾好我这个兄弟呵――”李大头转身朝飘儿诡秘地笑笑。
　　 “哎呀，妹夫，你罗嗦啥，快走吧！”飘儿把她脸上的媚笑与皱纹一同送给了在一旁犯呆的我。
　　 李大头哈哈地畅笑了两声，半搂半抱着雪儿，从后面上楼去了。
　　 后来，我也走了。
　　 当飘儿把我叫到那方帘子包围起来的小天地时，她正把自己仰面八叉地摆放在那张按摩床上，而且，她全身上下几乎一览无余了，赤裸裸的肌体，瘦骨嶙峋，没有一丝肉感，薄薄的肉皮紧紧地裹着坚硬的骨头。缺乏水分的肌肉；瘪塌的乳蜂；潮湿的洼地，隐约间有脸上标着“梅毒”、“软性下疳”的小虫正欢快地舞动......
　　 这时，飘儿突然弹了起来，她张舞着双手，粗暴地来扒我的T恤、皮带......我恍惚看见一张血喷大口向我吞来......
　　 天，我朦胧感到自己就要被一个携带病毒的老僵尸强暴了......
　　 情急中，我一把推开飘儿，拉开门，慌乱地逃去。
　　
　　 6
　　
　　 [未来大道。]
　　 我仓惶地逃走在奏着声音交响曲的街道上。
　　 灯火下的未来大道，惶惶地散落着拥抱黑夜的人群。
　　 四五个与他们衣服一样肮脏的民工并排坐在街道的花坛边，正兴致勃勃地侃大山。他们一手夹着劣质纸烟，一手抠着脚丫子，身边各自撇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胶鞋，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铲，铲柄上系着一床卷裹得极其瘦小的破边凉席。这是他们进城谋生的工具，也是他们在都市里落脚的所有家当。
　　 他们是地地道道靠力气混饭吃的临时民工。他们白天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打打杂，晚上的时候，就在街边找一处像样点的地方，铺开随身携带的凉席，美美睡上一觉，次日一大早便又去寻找活儿了。
　　 像我们这些有工棚住，有现成饭吃，有没完没了的活干的民工，在他们面前，是那么地理直气壮，牛气哄哄。
　　 这时，迎面摇来两三个打扮另类的女人，一路上把自己说笑得花枝乱颤。花坛边的那几个民工忽然自动地切断了聊天的电源，用眼与舌尖一心一意地追随她们移动的玉腿，尔后在她们的身后溅泼出一串串放肆而快活的笑声，那笑声挟裹着民工满口的大蒜味，乐颠颠地追逐着女人肌肤上浓烈的香气......
　　 “流氓！”
　　 女人们职业性地扔下一句国骂，继续踩着小碎步前进。她们不厌其烦地摇曳着性感的身姿，那裙裾下的胴体在隐约间向空中流淌着浓郁的香水味、脂粉气、淡淡的汗味、肌肤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荷尔蒙味。那是她们毫不含蓄地欲望。那鲜艳的唇，半遮半掩的乳峰，裸露的玉腿，隐形而无孔不入的性病......无一不向城市的心脏与隐秘地带扩张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