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花未央时人已殇
楔子•樱塚
烟尘路上,回望京都,往事如烟,破灭成灰。
樱花树下,那一地的嫣红是谁留下的悲伤;清冷风中,那纷飞的花瓣是谁落下的思念。而那一树一树的樱花宛若离人的思念,可这思念又何尝不是一树一树的孤寂。只是没人知道这永世的孤寂见证了谁与谁的印记……
樱花树上,那一寸永世孤独的伤口迎着风,轻声啜泣——
是谁的利剑穿透了谁的胸膛,又是谁的剑刃上滴下的鲜血浸透了那一片片的思念,落下一地腥红,以致落樱在如血的残阳下显出永世的孤寂和再难愈合的伤痛……
One
战鼓息,短兵歇。
厮杀之后的战场。
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竟是如此地摧人。可即便如此,有些仗还是不得不打,为了信仰抑或爱。
流澈,潜流帝国史上最年轻骁勇的将军,所向披靡。
他终于为王灭掉了最强大的一个国家——沧澜。然而万人景仰的背后,又有谁知道他内心的苍茫与荒芜。他厌恶战争,厌恶厮杀,甚至厌恶自己的双手,那双不知浸染了多少无辜亡魂与鲜血的手。虽然如此,可有些事注定不能逃避,因为谁都有自己的信仰与坚持。
流澈率领着战后余部回营时,天近黄昏,残阳如血。风萧萧兮,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又有多少人如风逝去。
“启禀将军,前面有一女子昏死在路上。”
“什么模样?”流澈眉间微蹙。
“启禀将军,是一个年轻女子,约摸二八年华,不知如何处置。”
“嗯……先带回营吧。”
“是,将军。”
Two
吹角连营。
帐外,新月初上。帐内,褪去一身铠甲,换上青衫的流澈,正伏案上书。
“来人。”流澈放下手中的笔。
“属下在。”一个手持长戟的护卫从帐外探身进来。
“把这封信函送回京都,呈给圣上。”
“是,将军。”护卫上前双手接过信函,转身欲走。
“等一下,那女子可曾醒来?”那护卫听得流澈再次开口,旋即又回转身来,道:“禀将军,已经醒来。”
“那叫人把她带过来。”流澈微言。
“是,将军。”那护卫应了声便出了营帐。
少顷,那女子已跪在流澈座前,低首,青丝如瀑,只觉孱弱,不辨模样。
“你起身吧,无须跪着。”流澈边说边挥手,示意女子身旁的护卫退下。
“谢将军。”细若蚊声。那女子起得身来,只是头仍旧垂着。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流澈俊朗的脸上透着不可逼视的光辉。
“禀,禀将军,民女叫望月,是沧……沧澜人。”女子几近颤抖着说。
流澈微微蹙眉:“抬起头来。”
女子缓缓抬起臻首,一双满带惊恐却晶亮如水的眼眸望向流澈。肌肤胜雪,发如泼墨,明眸皓齿,恍若画中人,不可方物。虽是一脸的憔悴,却更是显得楚楚动人。
流澈似乎有刹那的失神,一双星目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但也只是一刹那,流澈便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是她……
“你……不是农家之女吧?”流澈眼中微露一丝通透的了然,疑问语气之中带着肯定。
“是……”女子颤抖而言,“民女爹爹是……一方富贾,后为此地父母官……”
“那你——何以落得昏死野外的地步?”
“是……是……是近日里,因为潜流国的强攻,战火不断……以致强盗趁乱打劫。而爹爹和哥哥身先士卒抵挡强盗,却……却惨遭不幸……”此时,女子早已泣不成声。
闻得战争,流澈又何尝不是神色黯然。更何况,那里还有他不愿触及的痛。
流澈语气渐缓,问:“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民女,现在无依无靠……亲人已逝,家也不在,不知该何去何从……”女子止了泪,但泪痕犹在,梨花带雨,“如……如若将军不弃……民女愿为奴为婢,以报将军的救命之恩。”
“这大可不必,不过你暂无去处,那先留下再说……”流澈思忖了会后说,而于此同时在这位年轻将军的嘴边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仿若在寥落的晨星里泛起的暗伤。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个伪装拙劣的女子,接下来意欲如何。是想刺杀自己么?
“来人。”
“属下在。”
“给这名女子找间帐篷,命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去打扰她。还有如果她想离开,不准阻拦她。”
“是,将军。”
“谢……谢将军。”女子哽咽着含泪而谢。
“你叫望月是吧?”流澈几乎是在女子颔首的同时挥手道,“下去吧。”流澈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眼里透出无法言说的哀伤,还有——冰凉。
星月下,在她转身走出帐篷的瞬间,谁也没有发现她的笑容在唇边一闪而过。
Three
寂寞如昨。
夜凉如水。
浓烈迷人的酒,醇香四溢弥漫,而沉沦其中的便是流澈,但愿醉死过往。正因为有人说过“一醉解千愁”,所以他如是信了;然而别人却忘了告诉他另一句——借酒销愁愁更愁。
醉人的液体,混合着谁眼中的晶莹,浇着谁刻骨铭心的情愁……
烛火斜拉的人影,生生拉长出记忆的缺口,让疼痛及时地盛放。望月如常送来换洗的衣物,然而一进门,便觉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荼蘼人的神经。
流澈闻声抬首,望见门口的望月,怔怔地出了神,然后竟无端端地落下泪来。那些在烛火的映衬间愈觉寂凉的水痕,让手捧衣物的女子有心颤的错觉。她忽然突兀地想要拭去他脸上水色的痕迹。可是,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然而望月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是会走到了流澈的跟前,启声轻言:“将军,你怎么了?”
流澈看着她,看着她的手伸到自己面前,看着她的锦帕在自己的脸上盛放,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去拉她的手,然后她便一下子跌落在他怀里,宛若一枝蔷薇的跌落,终于为一双手接住,有了它应有的结局与归宿。
流澈紧紧地抱着望月,紧得仿若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而望月也错愕在流澈的怀里,她甚至忘了挣扎,而且……而且他的怀里有那么紧的温暖,有那么真切地可以抓紧的温暖……在他的怀里竟然是那么——那么安心……
她是喜欢他的吗?
她是喜欢他的吧!
“青榕,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就不要再离开了。青榕,我终于等到你了……”流澈捧着怀中女子的脸,迷恋地说着,“我不会再丢了你了,永远都不会……”刹那间,谁吻上谁的唇,唇齿相依的瞬间,是刹那千年的永远,甚至连漫天的星光都亮了。
只是谁又见得女子此时眼中的泪光,是怎样和夜幕里的星光交相辉映。
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拥有了全世界,而就在她努力去适应,以为可以至此幸福的时候,又一下子把什么都抽走,甚至连贫穷都不给留下。想必这大抵便是为极度残忍的事了吧。而流澈便是如此,一下子便让望月从高耸的山顶狠狠地坠落到谷底,跌得体无完肤,无法收拾。
挣脱,逃离。
是不是浓烈的酒气真的是可以熏落人的眼泪,刺鼻伤人……
新月如钩,又怎可知勾起谁的相思谁的泪……
Four
“月儿,走吧。敌军破城在即,快走。”面色凝重的沧澜国君看着面前的女儿。
“不,父王。儿臣要与父王共进退,与沧澜共存亡。”女子一脸的坚毅与决然。
“走,快走。”年老的国君沉声喝道,“来人,把公主带出去,保护公主安全出城。”
“不,父王,儿臣不走。”女子泪如雨下。
“月儿,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报仇,记住,不要报仇。因为你是……”沧澜国君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声音没不可闻。她永远也不知道她父王最后一句说了什么,因为她被带了出去,而冲锋的号角淹没了一切声响。
“父王,父王……”望月哭喊着从睡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此时东方微泛起鱼肚白。她惊恐地连忙捂住自己嘴,生恐被人察觉。然后她把头捂在被子里,发出一些隐忍的呜咽。断断续续。
然而她没有发现在她的营帐之外,在微熹的晨光里,曾站了那么久的流澈……
那个身影转身而回。
少顷,望月起身,悄声来到流澈的营帐中。他似乎仍旧睡着,她轻声走过去,望着那张俊毅的脸庞,暗刃盈袖,心中不停念着:你为什么要杀死父王,湮灭沧澜。如此,我便要杀了你……
手中的匕首泛着森冷的光,举起,却没有落下,落下的只有眼中的清泪。那点点的清泪,落在酒中,却也不知道是模糊了谁的心……
她下不了手,她知道,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可是,身负这家仇国恨,她又能如何。忽然她内心这样想到,催动这场战争的,是潜流国的君主——青流,对,我要报复的是他……望月如此自欺欺人地想。
“月儿,你怎么哭了?”流澈业已醒来,看着两颊余有泪痕的望月。其实如果刚才望月的短匕落下,那么现在将是另一番光景。但是没有落下,这样流澈竟反而感到如释重负。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心对她痛下杀手。
“没,没,只是被这酒气呛得流眼泪而已。”望月慌忙扯道,“流将军,谁是青榕,我是不是与她很相像?”
“青榕?”流澈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你们确是十分地相像,就像是孪生姐妹一般。”说道这句时流澈顿了顿,眼中有一种异样的神色,然后继续道,“她是潜流国的公主,是青流的妹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我们自小青梅竹马。但是在一次战役里,她挡在了我面前。然后我便看见了一枝箭矢穿过她的脖颈,停在我的前胸。当我看到她眼中的温柔与她的生命一起熄灭,我就知道,我失去了她,永生……”他那样轻缓地讲,仿若是唯恐惊扰了沉睡在记忆里的梦。
“其实,她一直都在,因为她一直都活在你的记忆里,你的心里,你的一整个生命里——你的无所不在。”望月轻声地说,言语里有浓得化不开的黯然与哀伤,“她是如此地让你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地以致于,以致于你错误地把我当成了她……”
“月儿,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的……”他起身上前,轻轻地抱住她。他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他还不能面对,还来不及放开一段感情,然后去开始另一段。
外面的风,吹地是如此的肆虐与伤人……
Five
回到京都的时候,已是樱花烂漫的时令。
落樱如雪,纠结离人的思念。
樱园之中,潜流帝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有为的国君踏着一地的樱雪默然伫立,前方是一方矮矮的坟茔。
风过,零落的花瓣纷飞而下,几瓣落樱安静地停在玉色墓碑上,微觉寒凉。
“榕儿,你说过你最喜樱花。所以你看,为兄给你建了这座樱园,只是,你再也不能得见。而这樱园也便只能作了樱塚……”这个温文如玉的男子沉默下来,被一些记忆牵动,悼念疼痛。
“青流。”
男子回头,对着面前的流澈说:“沧澜灭了,青月的仇算是报了,可是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灭了沧澜,却又失去了青榕……”
“青流,当年你建这樱园的时候是在我和青榕征战潼关期间吧?”流澈自顾而言,“你当时想给青榕一个惊喜,可因为我,她却倒在了那场战役之中,所以她终究是没能看到这片樱园……”
流澈轻踏着一地如雪的相思,行至坟前,俯身拂去上面的落樱,轻柔细致地抚着玉色的墓碑,一如轻抚着两个人埋葬了的相知过往。
“听说,你从沧澜带回来了一个女子?”青流平静地说到,“流澈,三年了,榕儿也该放下了,重新开始吧。”
“青流,其实……”流澈本想解释,可竟又不想辩驳什么了。
“流澈,明天你把她带来,我给你们赐婚……”
Six
翌日。
樱园。落英缤纷。
流澈紧紧握着望月的手,他很清楚,他一放手将会发生什么。他一直都明白,望月心里的仇恨。
“榕儿?”青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出神。
“青流,她是望月,不是青榕。”流澈说话间,望月竟挣脱了他的手。隐于袖中的银色短刃,笔直地刺向青流。
匕首狠狠地刺入胸口,血顺刃而下,那些嫣红浸染了一地的樱花。然而,毕竟有些事不能让人如愿。那银色的短匕刺中的并不是青流,而是流澈。
望月就那么僵立在那里,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只是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青流静默在那里,他黯然地看着。他明白,流澈已经伤及心脉,无力回天。
“澈,你……你为什么要挡,为什么?”望月跌坐在流澈身旁,无助与害怕,哭得像个孩子。她不要他死,一直都是,“对不起,澈,我……我一直在骗你,其实我是沧澜的公主,一开始就是要杀了你们报仇……我是个骗子……”她终于什么都不管了,当心痛得无以复加的时候,仇恨便变得微不足道。
流澈抚着她的青丝,轻喘:“月儿,其实,我……我一开始就知道,因为你做梦时……不安稳地像个孩子。”流澈的眼中充满温柔与疼惜,温柔地能融化一切仇恨。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一直都不说。望月心里天翻地覆。
“为什么……澈……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身边?你早就该赶我走的……甚至杀了我,那样你就……不会落得如此……”在这一刻,她是多么希望躺在地上的是自己,而不是流澈。
“月儿……从一开始就没有为什么……但是现在有了,因为……因为一个人的样子永远……落在了我的心里……”流澈虚弱地看着她,他眼中的爱怜让望月心碎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