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叔平勿着时川着
　　 中共中央对1953年大洋山空降特务一案非常重视。上海某出版社以该剿匪故事为蓝本，出了一本名叫《空降特务落网记》的连环画，印发了2万册在全国发行。陈嘉旺有一位在外省弹棉的亲戚看到这本连环画，知道嘉旺被说成在金子尖设篝火堆导航而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的事，便买了一本，回乡过年时捎给嘉旺看。到了嘉旺手上，他细看之下，连环画中有个内地接应设篝火堆的特务名字叫陈时川。画中的他戴一顶鸭舌形工人帽，嘴角刁着香烟，样子非常奸恶。这下嘉旺心里舒服了，他迅速酝酿一个反败为胜的计划：既然我被你鹿园房整死了，在倒地之际我也要踹你一脚。他首先跟孙子庆枢说时川是敌特的事。庆枢似乎未怎么听进去，没在意。没过多久庆枢回头特地问起这事，嘉旺就拿连环画给他看。庆枢看后欣喜若狂：“哈哈，叔平勿着时川着。”
　　 庆枢马上向岩头区公所告发，说原来陈时川才是真正潜伏在共产党天下的反革命分子。这事非同小可，区委高度重视，随即把陈时川从东麂岛抓来。
　　 负责审问时川的是他的学生陈建设。他是时川在芙蓉小学调教出来的学生。学生对先生的所作所为首先表示痛心与遗憾，还即兴发表了人为什么会蜕变的一番高论，听口气虽然不是教训，所说的内容分明就是在教训昔日的先生。
　　 时川辩称：“哼，一本连环画也能作为证据？我从不抽烟，戴着工人帽，叼着香烟的是一个地道的国民党空降特务的联络员，只不过是同名共姓罢了。天下同名共姓的……”
　　 “你现在不抽烟，并不等于你过去不抽烟，”学生打断先生的话，“更不能证明你过去从未抽过烟。你真的从来都未抽过烟？”
　　 时川答不上来了，自己肯定抽过烟，因为自己知道香烟是什么味道，一口否定说自己从未抽过烟反而显得有意在诡辩。
　　 “既然你默认自己抽过烟，就不能排除连环画上抽烟的，姓名叫陈时川的人就不因为你现在不抽烟就不是你时川。”
　　 这话并不违反逻辑，时川只是说：“连环画上的时川反正不是我。”
　　 “反正？先生，用‘反正’两字辩解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啊。”
　　 审问完毕，学生还再三表示：“想不到先生会干出这等叛国的坏事来，学生真为你感到痛心和羞愧啊。”
　　 经过几番批斗，时川看形势不对，叫徐爱柳不用教书了，赶快逃回上海，徐爱柳却坚决不逃。时川被正式戴上坏分子的帽子，那本小人书被夹在公安局档案里作罪证。时川被开除了，被从教师队伍中清除出来，回乡管制劳动。徐爱柳不愿一个人待在海岛上，也随夫回到芙蓉，海岛上的学校就此关门大吉。时川这回不敢说仕族清流，不操贱业了，只说自己不会劳动。干部们说，不会重式的劳动也不要紧，赶牛也可以解决你自己的口粮。
　　 时川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下去了，只好赶牛度日。这一阵莲池房占了上风，趁热打铁，将陈长庵夫妇也株连在内来个管制劳动，“宁可错抓一万，不可漏抓一个嘛，你陈长庵不正是来历不明的蜗居在鸿燕庄的死党吗？”既是同根生，又都是识字的，而且水平相当高，自然脱不了干系，一定是同党。
　　 时川一开始觉得赶牛这差使不错，俗话说“赶牛有嬉，赶羊磨破脚丁皮”，况且夜里还可以继续钻研医学，当即提笔将战友金寿喜的诗刻在灰壁上：
　　 白天赶牛看浮云，
　　 夜间学医硬功夫。
　　 翻成妙方卖世界，
　　 陆在长传我姓名。
　　 时川原本想象着自己将像骑在牛背吹牧笛的牧童一样逍遥自在的，可在黄牛身边一站就明白今非昔比了：自己要是爬牛背，那几条老骨头是经不起摔的。怪只怪自己该死的脚，当年军训时，山东跑到山西，未脱跑湿了的鞋倒头便睡，现在老了，毛病出来了。经常在草丛中走，草中有雨水、露珠，对脚更不利，赶牛一天到晚又都得站着，脚肿得厉害，腿部肌肉开始萎缩了。还有臀部，当年在括苍绥靖处被吴万玉搒臀，臀都搒烂了，也有后遗症。现在空气稍变潮湿，臀部和脚板总是胀痛麻木，行动起来也有许多不灵便的地方。
　　 赶牛是无聊的活儿，为了打发日子，他调整心态使自己适应在赶牛坦里讲闲谈、諥歌。
　　 暮春午后，后畔垟弥漫着薄雾，时川赶着黄牛，出了西巷门就唱歌寻找伙伴：“哎罗——哎罗哎——罗哎罗——”唱后他留心听郑山脚、杨山湾，或是凹头坳一带有什么赶牛伴接应諥歌。
　　 “罗哎——罗哎罗……”结果倒骑龙方向首先有人接应。
　　 时川即把牛往倒骑龙赶。待赶近一看，竟是马昭在赶牛。原来马昭被处理回家接受管制劳动，村里也安排他赶牛。这使时川感到大大的幸灾乐祸，大大的满足，口口声声说马昭你也有今天。这还不过瘾，还有意与他諥歌：“杉树杉，杉树杉，杉树斫来起七间。七间楼上叠稻秆啊哎罗，七间楼下给你妈妈做新娘间哪罗。”
　　 马昭也不服输，高声唱：“枫树枫，枫树枫，枫树桩头一桶蜂。你妈想我蜂蜜甜哪哎罗，被蜂叮了两颧红彤彤哎罗。”
　　 ……
　　 人在諥歌，牛对牛也早已凑在一块儿厮磨，哞哞地欢叫。两人一番諥歌之后，似乎前嫌尽释，关系融洽了。两人拿对方上辈人的名讳开玩笑，互相说了一阵，便同坐在倒骑龙的水浚岗上抽烟。
　　 时川自认为通过若干年教书，文化水平提高了，有意在马昭面前显露显露。他无话找话：“今年1月份，《诗刊》上同时刊登了毛泽东的三首词：《沁园春•长沙》，《念奴娇•昆仑》，《沁园春•雪》。我对《沁园春•雪》最欣赏，老毛毛润之果然出手不凡，有帝王大家之相，老蒋蒋中正在这一点上无法企及。”
　　 “毛主席当然伟大。”马昭不太懂诗词，为了不至于显得很没水平，勉强与他搭讪。
　　 时川激动地站起来，漫步水浚岗上，眼前金黄的油菜花开得像地毯一样，向西遥望金子尖还戴着一个雪帽，顿觉思绪飞舞，意气风发，吟起了毛泽东的诗词：“独立寒秋，”眼前不是寒秋，油菜花开在春天，用寒秋不妥，马上打住，搔搔头皮，跳过几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问的就是眼前地毯一样的油菜花——谁主沉浮？”时川哈哈大笑，浩气冲天，不由得马昭也跟着嘿嘿傻笑。时川挥舞着赶牛的竹枝大喊，“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念得摇头晃脑，扬抑顿挫，如痴如醉。念着念着他竟展开双手仰天大喊：“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时川向马昭虚晃着连格三竹枝，马昭还是本能地躲闪了三下。时川乘兴继续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昔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沉静片刻，时川对马昭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现在我们风华正茂，数风流人物，还看我们这班青年人，我们才是时代的昆仑，我们像昆仑一样屹立于世界的东方。司马老兄哪，将来我有出头之日，也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我当师长，你便是我的秘书，我如果是团长，你便是我的参谋，反正二把手总归你当。”
　　 真是癫人想皇帝当！马昭这话还是忍着未说。他认为大家的处境都不太妙，自己的屁股也坐在大粪上，不宜直说别人讲的是什么疯话。当夜，马昭与庆枢说了建立昆仑师团的设想，寻求变通的办法，以企咸鱼翻身。庆枢问他这是谁的主意，马昭说了白天时川的疯话。庆枢翻翻白眼，露出一丝阴笑。
　　
　　 中共中央自从1955年7月发出《关于开展斗争，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指示》，开展肃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历经两年多的时间，中共中央根据肃反斗争的历史经验，在“提高警惕，肃清一切特务分子；防止偏差，不冤枉一个好人”和“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方针指导下，实行惩办与宽大相结合的政策，时川重新回到教书岗位上去。不过这次不再安排他到海岛教书了，有意安排他到楠溪山偏僻的梅坦小学教书。由于马昭的倒台，庆枢得不到上级领导的重用，肃反运动一直持续到1957年底，芙蓉村基本上还算平静，许多有反革命嫌疑的人也因此躲过一劫。可令时川意想不到的是，不久又被人捅了娄子。
　　 学校里组织的反右会议上，岭头潘憎理、西坑岩下金孚德揭发他是地地道道的右派，理由有三点。
　　 潘憎理说：“第一点是时川的母亲曾经发青苗，八月十五中秋节前，一斗番薯干借给别人，到秋收时，收别人一斗半的番薯干。第二点是时川说芙蓉车门外有自家二亩半田给政府造公路了，这言论分明是对政府不满，分明想搞复辟。”
　　 金孚德接着说：“第三点是上星期开会时，时川有侮辱革命领袖的言论。毛主席说全国大多数人是好的，坏分子也不过只有1%、3%、5%。时川说既然毛主席知道这个比例，干脆就把文教、卫生、工商业每条战线上的反革命分子明确指出来，好让大家一目了然地揪出来呐。”
　　 会议主持人问：“时川，刚才潘憎理与金孚德两位同志所揭发的，是否有这样的情况？”
　　 “有，但是，”时川极力为自己辩解，“我母亲发青苗的事还是我不懂事的时候发生的，我母亲过辈都几十年了。情况是这样的，重五节前后番薯才压下，有些人等不及，勉强捱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就迫不及待挖新鲜番薯吃，可是这时的番薯长势正好，这时的两蓬番薯，挖起来还不及秋后成熟时的一蓬番薯多。这跟古代‘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一样是相当不合算的。因此，中秋节前借别人一斗番薯干，到秋后即使还两斗也还是合算的。”
　　 “哈，这么说你认为发青苗是对的，你是在为发青苗辩护呢，这不是宣扬发青苗吗？”金孚德似乎捉了时川的辫子。
　　 时川心里慌了，忙说：“不是的，我母亲其实也没赚人家的，当时供给他一斗番薯干是批皮的，后来还的时候虽然有一斗半，但不是批皮的，还未晒干，最后放在郑洞湾谷仓里全部烂掉了。为这事我爸妈还吵了一场，我爸说，自己家里都吃不饱，番薯未成熟的时节就……”
　　 “好了好了，说说其他两条。”会议主持人说。
　　 时川听他说“其他两条”，迅速转着脑子。两星期前，教师到县里开会。楠溪还只有沙头到岩头一段公路，大家都要到岩头乘车到沙头，再乘船到温州。潘憎理、金孚德早一天买好车票，准备在岩头住旅馆过夜的，时川说你们就到我家过夜吧。岩头到芙蓉不到一公里，到芙蓉过夜也不错，时川家有吃有住，可以省钱。吃了夜饭，时川领着客人散步，看一看周围风光。到车门外，潘憎理对眼前的大公路赞叹不已，他从来未见过这么宽大的道路，惊叫：哟，嘎大呀。嗬呀呀，嘎大的路呀。时川说，这路大，良田被造了也真不少，我家就有一丘二亩半的田被造路了。
　　 时川现在想来都是不能争辩的事实，人家检举出来了，无法争辩了。至于第三点（现在升级为第三条罪行），也是事实，当时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当时许多人还附和说，真的，真的。毛主席也真是的。时川感觉头皮都烫起来，看来这右派的帽子戴定了。
　　 接下去周梨荣落井投石地说：“时川还有两条罪行：一是孤山潘孝行去县里办事，在芙蓉等车，在时川家吃饭，饭后时川领他到后畔垟嬉时说过，这巷门底的庄稼大一点的是自留田，这巷门外的田庄稼矮小无力的是生产队种的田。这是对社会主义集体合作化肆意歪曲与不满。二是在梅坦教书时，他亲口对我周梨荣讲，梅坦的山高，看起来天小，芙蓉一带的山矮又远，看起来天大。都是毛主席的天下，为什么说有的天大有的天小呢？显然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