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回了趟老家。老家实在是老，二十几载无人居住，院内杂草纵横，房屋仅剩断壁残垣，只有砖砌的围墙岿然不倒，仍然存留着当年保家护院的雄风。屋里犹如屋外，屋外犹如荒原。转了几圈，我走了出来，在狭窄的胡同里逗留徘徊。
　　 童年记忆里这条胡同又宽又长，和玩伴可以任意耍，任意跑，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尽头。而今，双臂一伸，可触及两边。信步一走，可拐进另一条胡同。还有，依稀记得胡同中隔上一段就有三五个衲着鞋底的妇人围成一堆嘁喳咬舌扬声爆笑；可现在我来回走了好几遭竟未闻乡音未谋乡面。疑惑间左右查看，除三两家高门深院铁将军冷冷看我之外，其余房舍就是我家老房的那种破败样子了。迁离故土，移居他乡的非我家一户。房子多年遭弃，岂有不破不倒之理？
　　 带着几分失落和感慨，我继续在胡同里寻觅童年的熟悉景象。心再不甘，也是没辙。整个村庄的胡同我统统逛了个遍。无人居住的院落抬眼可见。偶尔幸能遇上一两个村人，非老即幼。停下唠上几句，风马牛不相及，更为败兴。只好幽忧转身，落落朝叔父家走。光亮的鞋面上已经蒙尘，可因沾上飞动的乡尘，不舍跺脚。
　　 叔父的宅院好大，约占地一千多平米。建造更是奢华，雕梁画栋之美。然寒暄中总能读出叔父脸上的不定和焦躁。细问方知，村里开始丈量宅基，村人们正在盛传不久既要拆房迁居的消息。我劝慰叔父这许是讹传，而叔父只是蹲踞在廊檐下，长时间大口地吸烟，沉默了许久，才闷闷说出一句：无风不起浪。
　　 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地方，面临着改建和规划，且将来何处容身亦是未知，心情自是苦不堪言。将来的某时，是不是残留着童年记忆的胡同和老屋都将了无迹痕？叔父家的雕梁画栋、树木花草、和家禽牲畜也将毫发不存？想到此，我的心淋上冰冷的寒意，也许脸上也也正现出叔父一样的不定和焦躁，惶惶然无所依。
　　 家园，游子永远的牵挂，永远的根。残破也好，辉煌也罢，家就是家。若有那么一天，身处异乡的游子年老了疲惫了走投无路了，渴望归于故土，家园却没了，何处再能容身？
　　 二
　　 那天，妈打来电话，声音满透着焦灼和不安。住了二十多年的平房小宅，新近被涂上了“拆”字。政府何时过来动工拆迁，还是未知数。
　　 第二天，我给妈打了个电话，搜肠刮肚唠些宽慰的话，希图父母心境尽快趋于平和与安宁。得悉，爸一晚上没睡好，妈也是。人凡有情，总会恋旧。风平浪静居住城郊一隅数十载，好端端突然就让迁离。心一下子就如被连根拽离薄土的弱草，无情扬起又甩下，风雨飘摇，无所附着。
　　 自从别了家乡居于这小城，我们几经搬迁。先是在光岳楼附近租房暂住，只因靠近繁华区便于谋生卖货。车啸语喧，睡卧难安，好一段难捱的漫长岁月。其后，顾及我上下学来回便利，父母决定迁离那嘈杂之地，在学校附近选一安静民宅租住而居。为了生活，家中老少皆早出门晚归家，房舍形同旅舍，然足以成为温馨的栖身之所。然而好景不长，房东犯了事房子充了公，我们只得再寻落脚之地。我就读学校附近的大小街巷，我的父母皆一一踏遍。觅到一理想处所，遂安顿一段时日。接连几次频繁的搬家置家，真正使父母身心俱疲，徒增忧烦。
　　 思虑多时，父母决心购置一块地皮，盖房起屋。为此“宏愿”，父母竭力东拼西凑，求尽叔伯乡邻，终于建成如今这所小小的宅院。早出晚归十余年，房债终得以全部还清。这所院落承载着父母太多的精神负荷和奋争心力，怎能冷不丁让人说弃就弃，让迁就迁？
　　 几年前栽种的小树而今正直指云天，茂盛葱郁。央人嫁接的柿子树今年格外喜人，指肚大小的绿果开始密密匝匝挂满枝头。年岁最长的冬枣树虽数经酷暑寒冬，却越发风姿绰约，摇枝舒展。前年，母亲精心植于墙根一棵细弱的无花果树，休眠了多时，今个初春竟醉然间苏醒，还没留神细看，它丰满浓绿的枝叶早探出两米多高的围墙之外去了。还有压井边的石榴树刚高过膝头，厕所边的小桃树正抵及脚踝，厨房窗外散发着无比醇香的香椿树，还有迎门墙下母亲才已洒下的芫荽、小葱……这满眼满眼太多太多的恬然翠绿，怎能眼睁睁看着被压于砖瓦沙砾？……
　　 昨日，母亲又打来电话，让我周日回家，以能好好归并旧日的书籍杂物，择时处理抑或卖掉。
　　 今天上午刚巧有闲，于是归家整理。立于陈旧斑驳的书橱前，翻弄着一本又一本泛黄的书刊，不觉勾念起对往日岁月的回忆。扉页上的字迹或稚嫩或持重，成长的见证。几本被盯得严丝合缝的16开日记，书钉上已满是铜锈，拆开来读，尘封的酸甜苦辣在眼前徐徐铺开。一沓用塑料袋精心包好的信封，打开来，指尖触摸到青春心跳的脉搏和懵懂的悸动。沉甸甸的辞海布满灰尘，欲用帕巾揩净，却怎么也揩不去曾经拥有它的那份渴望。
　　 稀里哗啦把书橱全部清空，书堆满一地。课本居多，英文的日文的对照的讲解的，恍惚间自问是否真正拥有。经济类政治类也占相当大的比例，挑灯夜读奋笔疾书的忙碌背影，在脑际飘渺划过，那股壮志，那股激情而今早灰飞烟灭，庆幸被完好封存于这旧橱一角。可旧橱即将不保，珍藏何处安放？
　　 收拾了半天，屋内开始氤氲起书香，我的双手满布灰尘。仅有几张废纸片和旧报纸被弃于纸篓外，我再寻不出可扔之物了。俯下身来一遍又一遍划拉薄厚不等，大小不一的书刊，我无限怅惘。左右思量，仍举棋不定。姐姐正在西屋忙碌，她一再催我尽快处理。茫茫然一下子失了方向，梦魇一般。
　　 唉，生活中总有无数的选择题等你去做，而且是令你无奈的单项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