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得很成功，揪出了几个右派分子。最后，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黄美秋身上。黄美秋在会上亮出一张大字报，大字报上还有画，画的内容是许多妇女，向一个大男人下跪，画得很认真仔细。他要揭发的对象是他教过书的半山村干部，说村支部书记乱搞女人，利用权力逼良家妇女与他睡觉。会场里有许多人私下里议论，这黄美秋的脑子真是燠了，一行管一行，你文教战线的管人家农村里的事情干吗？再说村支部代表一级政府，你一个穷教书的要整死他？
　　 会场里几个领导沉默良久，觉得这张大字报有损党的形象，叫黄美秋不要那么认真，就说自己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别人讲的，因此，这张大字报所揭发的内容有点出入，暂时收回。可是黄美秋不知好歹，固执地说：“这些都是亲眼所见，我在那里教书，我怎么不知道？现在应该借这反右的大好时机，把半山村的干部搞垮台。”
　　 主持人不耐烦地说：“美秋你只要认一句，这事是听别人讲的，大字报收回去，这事就算过去，收风了，今晚会议结束。”
　　 美秋却说：“坚决不肯。”
　　 “不肯？”
　　 “不肯。”
　　 “真的不肯？”
　　 “当然不肯。做人要实事求是讲原则的。”
　　 “你真的不肯就先把你划成右派。”
　　 美秋真的就当场被划成右派。
　　 当晚，时川教训美秋：“美秋，这世道是口快划右派，奉承拍马的就当官。你还认识不透吗？”
　　 “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美秋这才认清形势，“我想逃到台湾去。咱们一起去台湾吧。金门那里我有个地方人在开轮船的，我村里有好几个人都逃成功了。”见时川没什么反映，美秋又说，“不去金门去大陈岛也行，那里有专门的船接送的。”
　　 时川说：“说起逃台湾，台湾我是有基础的，亲戚金兰娒、当警长的金可兰，地方人陈颜松一家人、陈继藩等等都在台湾。听说颜松原来是社会部合作管理局局长，是蒋介石的高参，后来在联合国里当国际劳工局合作咨询委员呢。”
　　 “哦，那真厉害，你芙蓉真是出大官头的地方。”
　　 “未解放时，颜松随国民党撤到台湾、美国。听说前几年，颜松的朋友通过联合国外交手段照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特地派一艘轮船到温州港，把住在温州的家属接走。颜松的一个儿子在杭州读大学，未能赶上这趟航船，地方人都为他叫可惜。”
　　 美秋说：“想不到你有那么大的后山，现在我帮你逃台湾，将来你带携我。”
　　 “还有更厉害的呢。我的老军长俞济时原来当中国国民党总裁办公室主任，蒋介石把他当成患难心腹看，去台湾后得到重用，当年是他亲自把‘铁血男儿’的勋章发给我的，听说现在他任总统府国策顾问和战略顾问委员会委员。我的顶头上司还有宋希濂……”
　　 “别搬出那么多人吓唬我了，用得着的人只需一个。咱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啊？”
　　 时川叹口气说：“我不走，要走你走，我保证不告发你。”
　　 “什么？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你咋说不走就不走了呢？”
　　 “我可未说要走的。”
　　 “这是个机会，你为什么不走？”
　　 “我们是这个社会一手培养起来的，都落得如此下场，去了台湾就一定好吗？”时川很灰心。
　　 美秋急了：“难道你真的那么留恋大陆？身陷大陆有什么好处呢？”
　　 时川叠声说：“都是畜生都是畜生，都是畜生呵。我说过，历来欺压百姓的都是畜生。我已经失望了，台湾、大陆，这些癞皮狗待的地方到处都一样。你想想，当年没有那么多的汉奸，日本人怎么会打得进中国大陆？只因有许多癞皮狗，这个国家才会落得如此地步，现在癞皮狗不也那么多吗？台湾受日本人统治那么长，你就保证癞皮狗比大陆少？听说连括苍绥靖处吴万玉这样的恶魔也都逃海南、逃台湾呐。我与吴万玉不共戴天。”
　　
　　 时川被划成右派后，庆枢觉得对待阶级敌人再不能心慈手软了。他以马昭的名义，检举时川是国民党昆仑师团总司令。通常，谁把自己身边的亲友检举出来，谁就显得觉悟高。岩头区党委专门负责文教这条线的周梨荣说：“时川、马昭一起赶过牛，自然知道底细，马昭此话一定不假。根据马昭的举报材料，时川手下拥有的人马非师即团，一定有反共组织，总部一定设在昆仑山——或许就在金子尖，他有可能把金子尖当昆仑山了，不然怎么有这等狂妄言论呢？”
　　
　　 第三章逼供信
　　
　　 7月25日，时川被押到开设在温州南白象头陀寺的学习班班部里，以涉嫌反革命特务罪、右派，把他隔离审查，周梨荣也抽调为这个班部成员。陈时川成为永嘉沙头片、渠口片、岩头片三大片首批最典型的一个大右派分子，县里报市里批准，市里五人小组报省里批准，开始批斗。
　　 批斗是实施车轮战式的。一开始，时川如同超一流的棋手，同时摆了许多枰棋与许多人对弈；时川成为《兴唐传》里的老杨林，遭遇混世魔王程咬金一班人，他一个个都能应付自如，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后来车轮战得到加强，一班人换下来，马上来一班新的对时川审问；这班儿累了，重新又换上另一班。单对单的车轮战变成多对单的车轮战。新上阵的这些人根本不容时川辩驳，不容开口，他们的审问似乎不急于要时川开口。
　　 不让时川坐下来、躺下来休息，时川的头抬不住了，像蔫了的花朵垂了下来，有人马上扇过来两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时川站不住了，像布袋一样瘫在地上，成为无力反抗的困兽，他又被抓败絮一样被提了起来。在他的周围站着一圈人，一个人尽力把他一推，他倒向对方，对方马上反推过来。他被推得东倒西歪，像豆子在锅里炒一样乱滚。这也叫滚豆子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就晕头转向，小指头骨碰断了也不怎么知痛；有人问他，他也不知回答什么。
　　 周梨荣问：“假设你在昆仑，凭你这样的政治野心，你还不会成立一个师团？”
　　 时川觉得好笑，不理他，更不愿看他的丑恶嘴脸。周梨荣拿出一份署名陈马昭的检举信给他看。检举信明确写道：“1957年2月15日下午4点30分，陈时川在芙蓉横坑溪井眼浚边亲口对我说：‘司马老兄哪，我如果当师长，你便是我的秘书，我如果是团长，你便是我的参谋，反正二把手总归你当。’这事有人证物证有油菜花作证。他很威风，拿着一根竹枝当指挥棒，指挥人马冲锋陷阵一样冲向当地的金子尖，还要冲向昆仑山……”
　　 时川记不起读毛主席诗词大谈昆仑师团是在什么日期，只记得是油菜花盛开时候。至于谈几次，都有些什么人在场都不记得了，既然马昭写了检举信，那就可能跟他谈起过这件事。看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恶。不过任你怎样检举，我也不怕。
　　 时川摆出一副死狗不怕滚汤烫的架势，周梨荣竟拿出一小块印有一个大方红印的宣纸：“你连帅印都有了，有人举报你利用封建糟粕黄金印传发将令。”
　　 时川一看还真是黄金印上的拐曲文字印款，但马上就看出破绽，便不失时机地嘲笑一番：“呵呵，这是手描的印款，你都看不出来？”
　　 “唔，这么说你有真的黄金印了？”
　　 时川自知话说漏了，只好抵赖。梨荣看出苗头了：“不过……不过么，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党的一贯政策你是知道的，你能交出黄金印，也是立功嘛，为国家做些贡献，前嫌可以一笔勾销……”
　　 时川压低声音说：“我把黄金印私下拿出来给你，你把我放了行不行？”
　　 周梨荣迟疑一下，时川却严正地说：“你做梦吧。”
　　 周梨荣恼羞成怒，啪地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时川的脸上，然后猛抖一下手中的检举信转身走了，走出房门，木门被猛摔了一下。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审问他的同志。他怒气冲冲地说：“既然这样，你一定就有反动组织的，一定干过许多坏事。你不说，你自己皮肉好过，你自己口舌与肚子商量好。”
　　 时川意识到，如果我不说点什么，接下去又是一番设供、指供、引供、逼供，又是一番车轮战、疲劳战、滚豆子战。
　　 问题似乎更严重，审问他的同志明确地告诉他：“你不要顽固到底，你这样顽固，后果将不只是右派，可能还是反革命！”
　　 有人又检举说时川曾是陈华、吕炼荣手下的一员骁将，机枪手，是混入革命队伍的土匪。
　　 时川说自己尤其不喜欢“混入”这个词。审问的同志认为他的话语稍有松动，便钉住不放，寻根究底，一句话要再掏出好几句话。时川说自己要申诉的，但他的话根本没人听。
　　 “冤枉交代如圣旨，申诉等于零。”时川想做首打油诗，刚得这一句便又开始审问，没时间想了。
　　 时川的自传体散文、笔记及其它所有手稿全被搜去，还有当时他当典型在市里巡回介绍演《打渔杀家》和教学方面先进事迹的五个报告——那五个报告使他在温州地区各县都很有名气，瑞安籍的一个老师还写了祝贺信。这些事迹在未处理之前都是功，在审问过程中都变为过，过变成泪。说他的总结汇报对学生管得怎么怎么好，实质上是法西斯统治，而造成人民的灾难。
　　 负责批斗的人都说对敌人仁慈即是对人民内部残忍，对时川们从不手软。与时川一起受批斗的人中有吊死、跳河、夹活气死、在墙上碰死的共13个。时川告诫自己，死是不能死的，这个关先过去再说。队长找他谈话时说：“只有通过改造你才有出路，如果不改造，历史车轮会把你压死的。”
　　 时川只是哼的打了一个响鼻。队长恶狠狠地说：“看来你是不可救药了，你响鼻打立起来也白白打。”
　　 队长走后便有人进来对他打了一气乱棍。时川渐渐不觉得痛，只看到漫山遍野的大车轮从昆仑山——或许是金子尖仰，向自己劈天盖地般压来。他转身拼命逃，逃得晕头转向，竟然逃到京剧《挑滑车》里。高宠拉他一起骑马往金子尖仰里冲。高宠用铁枪挑飞第十二辆“历史大车轮”时，跨下坐骑不堪重荷，喇的一声骨架垮了，高宠也被历史的车轮压成肉饼。时川跳下坐骑转身就逃，只觉脚后跟有个车轮老是把他碰一碰，搡一搡。他跌跌撞撞，嘴里只是咿咿哇哇乱喊乱叫。
　　 周梨荣还说他交代不清，他说的历史大车轮难以套用现实问题，说他反复无常，交代罪行如捏牙膏一样。时川被一连批斗审查20天20夜，当年括苍绥靖处吴万玉的老虎凳、猴子捧竹，大概都顶不上二十天没日没夜的审问、折磨，他的精神防线差不多要崩溃了，突然清楚地记起自己以前曾被吴万玉用过的“半天飞”的刑罚，自己被吊在半空，有头狼狗要来吃自己下身的两个卵。这一惊吓，昏了过去。
　　 时川被水浇醒，有人便问：“你老实点说了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当国民党反共昆仑师团司令是不是？”
　　 “我交代。”时川终于说出这三个别人盼望已久的字，并示意拿来笔和纸，要写交代材料。时川的交代材料：
　　
　　 历史是惊人地相似
　　
　　 吴万玉当国民党括苍绥靖处负责长官的时候，把芙蓉陈继勋抓去审问，问他有几个支部。陈继勋家是养猪娘的，以为是猪篰，因为在温州话里“猪篰”与“支部”同音，所以说自己家有好几个猪篰（支部）。既然承认自己有好几个支部，那么支部成员呢？陈继勋被逼打无奈，只好乱报别人的名字凑数，我的名字就被第一个报了进去。
　　 他害了三家祸四家，逢着一个骨头软的，又咬出一大片。抓大箬岩启仁和尚审问，问他到底县部在哪里。温州话中“缘簿”跟“县部”同音，启仁承认有“缘簿”（县部），结果受尽酷刑，最后还被押到诸暨秘密处死。历史是惊人地相似啊。过去受刑者有个“索头”的别称，我当了吴万玉的“索头”，都说现在翻身做主人了，可还是要当“索头”。前些时候芙蓉陈继克牵涉参加反共救国军被抓走了，他把自己同屋的福海认作同谋分子供出来了，这线索一松动，他就报了许多地方人的名字，包括继蒙、继授两个伪军官都给判了8年刑。继克以为这样可以坦白从宽了，就绞尽脑汁地想，结果连学生陈启迪也报了进去。启迪曾是他教过的高年级学生，名字记得比较深刻。她自1953年师范毕业后廊下乡小学教书，被列入名单后还浑然不知，她的第二个孩子刚出世三天，廊下乡里领导叫她谈话。她感到莫名其妙。经过一番审讯之后，她一个弱女子没办法，就说你们怎么说都可以，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第二天领导宣布上级的决定，给予陈启迪行政处分。启迪看到宣布决定的领导手在抖。历史是惊人地相似，这是一句政治家挂在嘴上的话，不幸又一次再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把芙蓉人言中了。
　　 历史是惊人地相似，只有用刑这一点不相似。以前吴万玉用搒臀、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猴子捧树、半天飞、割耳朵、挖心肝，现在是车轮战、疲劳战、滚豆子战；以前的我是担心人种不传，只担心阴袋被吴万玉的狼狗老K咬了，只顾念好死不如歹活，现在的我却生不如死，而且死不由人！
　　 陈时川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