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文学·小说】登程的高跟鞋
我是个农民,我的老婆也跟着当了农村妇女。按我们庄稼人的行话说,咱是门当户对,老牛嫁骡子——都是耕地的货色。
我刚卖完最后一个西瓜,正要收摊回家,邮递员走过来说,邮局里有我的包裹,让我抽时间去取。我开着小四轮,风风火火来到邮局,取了包裹,好奇地打开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里面还有一个简短的附言:“姐,听说你要搬家了,我没有别的东西送你,买身衣服略表心意。妹!”
打开了包裹,我却没本事叠整齐,只好一壶开水一壶尿水搅到一起,放到了四轮屁股下面的工具箱内。
老婆的妹妹丽外出到南京打工,一般很少给我们打电话。姐妹之间除了在大事上郑重其事外,一般很少在婆婆妈妈的问题上纠缠。也难怪,农村的活路杂,家里家外都要收拾,加上老婆自己也认为自己说话带着土腥味儿,与城里文雅清秀的格调比起来不合拍。城里生活节奏感强,小姨子也是整天忙于打拼事业,所以双方都很少有机会在油盐酱醋上瞎扯谈。
我回到了家里,老婆正对着水龙头在冲洗,我大喊,“芬,你妹妹给你寄了一身连衣裙。”然后我把散乱的东西一股脑儿交给了老婆。
老婆提拉着一双半旧不新的拖鞋,忙不迭地甩了甩手上的水,随手撩起衣角擦了擦,嗦嗦叨叨,“买这东西干啥?拿来,让我试试!”
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看老婆,虽说不胖,但说不上苗条;虽说有突出,但说不上有0.618的黄金分割弧线,虽有一头长发,但只黑不亮,我暗笑,老婆啊老婆,现在人家给你邮回一身衣裳,你看你得意忘形的样子,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天高地厚了。连衣裙裹到你身上,你不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也是癞蛤蟆插羽毛——硬充白天鹅。当然,我不是说我嫌弃我老婆,我们两个在生活上都随便惯了,对对方生理和性格上的优点缺点都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我们的村子在南水北调渠首,属于第二批搬迁对象,乡亲们已经知道日期,大家都在准备,也就是说我们将再有十天,就要永远离开脚下这块热土,到另一个地方去当老祖先了。这里尽管落后闭塞,真要让我们动身,我们都又有点恋恋不舍。
我坐在电扇下面扇风,敲着二郎腿数着今天的收入,这是这一季子的血汗钱啊,得珍惜。奶奶的,凑够四位数,咱就存起来,这也是咱在老家最后的收入了,将来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焉,那肯定有纪念意义……
“死鬼,进来帮帮忙!”没留心老婆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房间了,听她喊,我真得进去关照关照,这事儿用不着老兄老弟们插手了。你们出力不讨好,真要是多管闲事,我那切西瓜的水果刀可不是用塑料泡沫制成的。
进屋后的情况我实在不想说,床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连衣裙和老婆刚脱下的衣服,床下站着个上天赐予我的一个尤物。不过对我来说无所谓,司空见惯罢了。新鲜的、性感的、刺激的内容这辈子已经领教过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死鬼,看啥?没见过?”老婆粗声大气,“你看看,胸罩我系不上,快帮我扣上!”
“该不是太小了吧?收起来压倒箱底当个纪念品,到时候咱孙子的孙子会拿出来当个艺术品送到博物馆呢!”
“你懂你奶奶的脚趾甲!”老婆说,“这东西有弹性,越穿越大!”
“现在的人们闲着没事干,发明些这种玩意儿赚钱,越是夏天你们越要穿,也不怕捂出痱子来!我要是你们,就把身上的手榴弹拿出来放松放松,到你们身上,绳捆索绑的,残忍不残忍啊!”
“谁让这世界上还有你们这号游手好闲的臭男人!”
“谁稀罕!手都磨出茧子来了,谁还再有心去摸那花柳树皮一样的东西?”
“别没良心了!夜里你该别用胡子拉碴的嘴巴去拱,用那臭哄哄的舌头去舔,弄得人想睡都睡不好觉,真是脸厚!”
“你再说?再说,我用水果刀割下来包饺子吃!”
“你吃吧,吃罢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我看你渴了饿了怎么办?嗨,你别说,穿上紧固固的,多余的肉也不见了!”
接着,老婆穿上内裤,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老婆的线条出来了,别看半老徐娘了,还有点韵味。
我帮老婆套上裙子,老婆来回在屋里转了两圈,自我欣赏,我也欣赏,说不出有多美,总之看上去顺眼、耐看。
“还缺点什么?”老婆问。
“什么也不缺,正美!”我有点讽刺地说,“缺点文雅、温柔!”
“真是头老笨熊!钱到你手里等于进了监狱!”
“你还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自己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转眼到了启程的前一天,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了村子,基本上一家一辆。人们把罐罐坛坛洗脸盆,镢头锄头木柴棍全搬到了车上,总之,凡是能拿的全部都捎带上。
第二天天不明,老婆起床蒸了满满一锅白馒头,喊我起来把馒头放到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点上香,全家人流着热泪跪下磕头,凡是老祖老宗,土地爷财神爷,能喊到的全喊了,接着是放炮。
村子里的炮声此起彼伏。
邻居家的张爷爷和张奶奶都已七十多岁了,儿女们都在外面,他们俩把一挂长鞭从我家墙头上一直盘到另一邻居家的墙头上,然后老两口郑重其事地跪到院子中央,张爷爷示意我帮他把炮点上,老头老太太老泪纵横,开始面朝东南西北磕起头来,嘴里在嗦嗦叨叨地祷告。之后,老人把一块白布摊到院子中间,央求我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小心翼翼地从堂屋门的正上方取下一块土坯,用白布包好,放到了车上。
“张爷,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我问。
“唉,老家的土啊!故土难舍啊!”下面他又罗嗦些啥我没听清楚。
“到新地方用这些土栽花,留念想……”张奶奶开始抹眼泪。
老婆和孩子们都在屋里梳洗打扮,作为一家之主,我在外面忙乎着。说忙,也无非是和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们撒根烟,握握手,然后给来来往往朝车上送东西的人搭把手。
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照了像。
我终于有点闲工夫回屋看看。孩子们已经出去了,家里只有老婆一人。顿时,我眼前一亮,老婆一头乌黑的长发油亮油亮,一身得体的、素雅的连衣裙显出了匀称的曲线,她婷婷玉立地站在屋子中央,个子也似乎一下子高了起来,再一看,脚上穿着一双挺时髦的高跟凉鞋,乳白色,铮亮!这一身搭配自然、完美,真是绝了!
“你什么时候买了一双这号玩意儿?”
“怎么?不乐意?心疼钱了?”老婆白了我一眼。
“不是,不是,我今天才发现我的老婆不一般!你咋想到要买一双高跟鞋呢?你早应该这样了!”
“说实话,咱结婚的时候我还是穿着帆布鞋呢!咱要去移民新村,去到那里咱不能让别的地方的人说咱老土,没品位。村里好多女人都买了新鞋呢,不信,一会儿你出门去看看!”
军乐响了起来,村长召集各家各户男女老幼到村头空地集合,走在前面的是叽叽喳喳的小孩儿,他们手举鲜花,兴高采烈,无忧无虑。接着是大姑娘小媳妇。我忽然发现她们今天的个子都高了起来,都穿上了各式各样的高跟凉鞋,没想到这些平时随便惯了的农村女人们今天却都是这般的秀气、文静,走起路来有模有样,也就是文人们所说的特有气质。
记者不失时机地来来回回找焦点,找采访对象。没想到我那粗里粗气的老婆居然会引起一个戴眼镜的记者的注意。
“老乡,你这身打扮真得体,你是不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是哩,是哩!”老婆说得大大方方。
“可是我发现今天你们女人打扮得都不象农村姑娘了!你能说说为什么呢?”
“农村女人也爱美啊!”老婆意味深长地说。
后来,县长、乡长和村长都讲了话,讲的啥,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再后来我机械地跟着红着眼睛的乡亲们上了车,接着开路的警笛响起,启程的鞭炮响起,车上的移民和车下送行的亲属那种临别涕零的场面让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一路上眼睛不争气地盯着老婆那双我摸过千百遍,她踹过我千百遍的大脚,耳朵里不时地响起老婆刚才的那句话,“农村女人也爱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