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三那年，是我们最紧张也是最兴奋的，学习任务紧张而忙碌，年轻悸动的心灵蠢蠢欲动，那是对未来，对工作的向往。参加工作，就意味着我们的深深爱恋向代表幸福的红地毯迈进了一步。我是个简单的人，只要生活有着落，心灵有依靠，我就满足。而王阳，有着所有年轻人都有的激情与豪迈，对未来，对事业有独到的见解和执着。他的抱负，海一样深沉，天一样高远。假如他是一艘搏击风浪的航船，我就是他停泊的港湾；假如他是一潭广袤的湖水，我就是跳跃湖心的浪花；假如他是飞翔的雄鹰，我就是他休憩的大树。我只愿意做他坚强的后盾，为实现他的梦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因为我们不在同班，学习任务的紧张令我们不再频繁见面。错过了许多如水的夜晚，我们没有一起观看明月。只有偶尔食堂吃饭时碰面，也只是会心一笑，匆匆而过。
　　
　　 各科毕业论文要写，图书馆资料要查，有单位安排实习要去参加，我们都很忙。见面的次数更少了，我看到王阳似乎瘦了，面色苍白，但眼神还是那样温柔。不用说话，我们只需要对望一眼，就能心神领会。我知道他的努力，承载着一份责任。我希望这学年快点结束，早一点参加工作。
　　
　　 那是一个中午，我们又在食堂相遇。他穿着那件浅蓝色的秋衣，衣领已经洗得发白。
　　
　　 他的脸也显出一种苍白，更显憔悴。他端着打好的饭过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在学校和他并排走过，虽然我的心里已经认定要和他走过一生。我怕同学笑话，也怕老师知道我们谈恋爱。王阳坐在我旁边，轻轻地说，我要到几百里地远地方去实习，怕要两三个月才返校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校领导早就说过，安排实习不择单位，也不择学生，能到哪里就到哪里，有你机会实习就算可以了。没想到，他被安排到那么远去。
　　
　　 我轻声的嗯了句，你去吧，我被安排在本城市实习，给我写信啊，我每天都会想你。“晚上出来，老地方见。”王阳伏在我耳边，小声的说过后，丢给我一个清瘦的背影。
　　
　　 那天夜里，没有月光，乘着月黑，我来到小河边。这是一条环绕我们学校的小河流，从前面的村庄穿过，经过我们学校，再到达别的村庄，也不知道流向哪里，可能很远很远。小河静静地躺在在夜色里，尽管王阳的背影模糊成一尊雕像，我还是可以远远地闻到他的气息。
　　
　　 我们坐在河边，如河流一样安静。离愁让我凝噎，胸口像堵住了棉花。我知道自己很依赖王阳，明知道这样不好，还是表现出来了。王阳像个哥哥，是的我就是把他当哥哥，当亲人，也是爱人，握着我的手说，很快的，两三个月就回来了。你看你，还哭鼻子！羞不羞？
　　
　　 关于将来的话题我们还说过很多，以后要好好干事业，挣大钱，孝敬他的父母亲，还说一定会在我母亲坟前去烧香，挣到钱就到我家去提亲，让我父亲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
　　
　　 “我看你气色不好，王阳。你的脸色苍白，别太用功了，要注意休息。”我忧心忡忡的说出了心里的话。
　　
　　 王阳笑笑，“没事，我从小就有点贫血，可能最近是有点累了，有些头晕，毕业就好了。”
　　
　　 那个夜晚黑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风，小河像条死蛇一样蜿蜒到远方。我的心止不住突突的狂跳，像个受惊的兔子。
　　
　　 我们说好，他一到那里就给我写信联系。因我惧怕黑暗，又离别在眼前，没有好心情，我们早早挽手往回走。
　　
　　 我们一起回到学校的大门口，就分头走了。我快步如飞走过校园，一溜烟回到寝室，室友已经熄灯，我蹑手蹑脚的爬上我的上铺，从窗缝看到，王阳还站在操场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心里有种痛痛的感觉。
　　
　　 现在回想起来，明白了那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心痛的感觉。也许是命运给我的前兆，和感应。
　　
　　 （十）
　　 王阳和一批同学去实习了，我在食堂碰不到他，但他走之前那晚那个长长的影子，总在我的心底浮起不安，还有他苍白的脸。
　　
　　 熄灯就寝了，同室的同学都发出均匀了鼾声，或在梦呓，我却怎么也睡不踏实。一睡着就梦见王阳，总是在小河边。
　　
　　 日子照样忙碌，别的同学都来往结伴而行。我的性格忧郁，到哪里都是独来独往，但有王阳在的时候，虽是并未公开花前月下，只是在校园偶然相遇时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声轻呼，都会感觉内心满满的充盈澎湃着某种东西。并不觉得孤独。自王阳走后，我的面容从不带阳光，自然疏远了愿和我亲近的同学。
　　
　　 已经一月过去，我没有收到王阳一封信。心底的钝痛无法述说，对他在精神上的高度依赖，让我怨恨而又渴盼他的信件，想知道他实习的情况，想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是不是有所变化了，如果不是遇到别的女孩了，他没理由不给我写信。对他的信任感让我否决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不，王阳不会离开我，他对我那么好，那么心疼我，像妈妈那么疼我。他说过，我是一株无力的菟丝子，开着纯白而幽怨的花，因为菟丝子天生的个性不能独力生长，他就做一株胡麻，让我菟丝子的吸盘牢牢吸附他胡麻粗壮的茎干身上。他要让菟丝花开得更娇艳。我们一起相生相克，迎风沐雨。
　　
　　 那么，是他的身体不好，或者实习不顺利？我百思找不到答案。
　　
　　 那天下午，正是十月的一个艳阳天，我在寝室外面缝被子，棉絮可能太破旧，又厚的要命，我不止一次把手扎破，星星点点的血迹像天女散花般撒在白布单上，我的心也咯噔咯噔的跳个不停。
　　
　　 后来我知道，这些，都是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前兆，它提前暗示我将有某种不祥。
　　
　　 那天晚上，我下了自习，独自在操场一角徘徊，我站的地方很黑，又有树荫遮蔽，我猜没人看到我。路灯下，有三三两两的人还在校园散步。
　　
　　 那些都是熟悉的同学，我不想和他们打招呼，只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会。我习惯性向路灯下看去，寻找那份熟悉的心痛。也就那么一瞥，所有的痛感大山一样向我压来，久违而渴盼的一幕深深扎进我的心窝，比当天下午针扎手要痛千倍。我竟然在路灯下看到王阳！他站在路灯右侧几米的地方，长长的影子像竹竿似的从他脚下延伸。我这个方向正在路灯的左侧，又是操场的角落，有浓荫遮蔽，有光的地方尽收眼里。王阳的脸一直在张望，他的双肩不如原来挺括，这是我看到他的第一个感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眼泪立时溢满了框，惊喜夹着委屈，我径直冲他跑过去。
　　
　　 我站在他面前时，他才像猛然醒来，说：“你也没睡？”双眼深陷进眼窝，只有眼神还熠熠闪光。
　　
　　 我不满意他对我的态度，一个月来我哪天不思念着他，不牵挂着他，他没有想念我么，像个陌生人一样和我说话？我想象中他会有好多话和我说，就像我对他一样，失望夹着伤心，我的泪珠刷刷地流个不停。
　　
　　 王阳轻抚我的肩膀，柔声说，“别生气，我一个人有事先回来了，别的同学都还在厂里实习。我要回老家一趟，有急事。”
　　
　　 “那你怎么没来找我？”我心里一惊，不知道他老家有什么急事，仍忍不住要责怪他一句。
　　
　　 “我今天下午才回来，要整理东西，又到教导处请假去了，忙的没时间来看你。对不起，俊岭。”王阳给我解释。
　　
　　 “明天我要回家，到了我给你写信，好吗？”王阳的眼里充满痛苦，我不知道他家里到底发生了甚么事，问他，他犹疑片刻，“可能到家就知道了，我也很担心。”
　　
　　 “你放心，我回到家就给你来信。”王阳拉着我的手，“出去实习没给你写信是有原因的，我以后再给你一一解释好吗？”
　　
　　 灯光下，王阳的脸颊苍白，比一个月前更甚，眼窝也深深地陷落，眼珠依然有神的凝视前方。
　　
　　 “王阳，你怎么这么瘦了，你要多注意身体。”心里的疼痛又袭来。
　　
　　 王阳勉强笑笑，“坐了一天车累的，想到要回家，这几天睡不着，所以瘦了些。没事，回家补补瞌睡就好了。”
　　
　　 王阳告诉我他明天就回家乡，我要去城里的单位实习，就不用去送他了。他说一回到家乡就会给我来信，让我耐心等着。还一再嘱咐我遇到什么事都要坚强面对，说生活很残酷，一定要勇敢地生活下去。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支持我，鼓励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说那么多，以后有机会说的啊，况且以后我们不是要在一起生活了吗，遇到困难一定是我们共同去面对，解决。不过我没说话，我喜欢他这样絮絮叨叨的嘱咐我，表达他对我的关心，让我对他更加依赖。
　　
　　 （十一）
　　 在我掐指预算的日子里，我如约收到王阳的来信，正是他离开后的第十一天。
　　
　　 “亲爱的玲：见信好！
　　
　　 我是今天下午到家的，父母身体都好，勿念！对于家里的事，你是了解的。父亲母亲大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遇到事情都没有主意，比如置办一件大的家什，买只猪，卖头牛什么的，他们都要我回去定夺。玲，请不要责怪父母的无知与无能，即使他们是世界上最愚笨的人，他们仍然是我们最敬重与最亲爱的人。
　　
　　 玲，你放心吧，这次家里并无大事，不过是一些小事，是父亲母亲无法定夺的小事。我办完事儿即可返校，不要给我回信，怕收不到。想你!
　　
　　 你的：王阳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六日夜”
　　
　　 这么寥寥几句，意犹未尽的心里，怅然若失之后，升起一股股热流涌动到喉咙，直至两腮挂满委屈的泪珠。
　　
　　 我没有回信，因为我料到他也许已经正要启程或是在返校的路上，等我的信到达之时，就和他错过了。
　　
　　 然而，我料不到的是，第四天，我竟又收到王阳的来信。心里“咯噔咯噔”地跳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又写信，难道没办好事，还没有走？
　　
　　 “俊玲：见信好!
　　
　　 首先给你说声对不起，我食言了，不能即刻返回学校，我知道你此刻一定是热切盼望我回来，因而会责怪我办事的效率太低。转眼已有四五天了，我却还没有动身。
　　
　　 玲，从我离开学校到另一个城市实习起，我们已有二月未在一起推心置腹的深入谈过话，我知道你的小脑袋里一定又装下了许多的疑惑，许多的问号，许多的思念，还有许多的嗔怪。你，亲爱的，你甚至还会怀疑我是否爱上别人了！”
　　
　　 王阳，我恨死你了！等你回来，我要把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老账，新帐算个清楚!我也不理你！我也只给你写只言片语，寥寥几句，叫你尝尝相思苦，叫你去猜疑，去担心，去委屈！叫你心上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泪珠顺着面颊，莫名的流下来。
　　
　　 “玲，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了。我说的不对的，请你原谅。但我却要对你表白几句：自从离开学校与你分别后，我没有哪一天不在体会着相思之苦。从看到你第一眼起，多愁善感，娇小依人而又命运多折的你竟然会引起我内心无限的疼惜。我当时相信那就是缘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相信命运把你送到我面前，就是要我来做你的护花使者的。我说过，你是一株柔弱的菟丝花，那么纤细无力而惹人怜爱，造物主就是为你而生我的，让我成为生长你旁边的一株胡麻，成为菟丝子终身粗壮有力的依靠。
　　
　　 亲爱的玲，你是我唯一的菟丝子，我为能给你笑容，给你自信而开心，为成为你‘贪婪’的依附而幸福无比。曾经我看着病恹恹的菟丝花焕发娇艳的光芒而醉倒，而知道我对于你的价值，令我恨不得分出百倍的心思疼你，爱你!玲，此生此世，王阳是永远属于刘俊玲的王阳，如果你正流着泪的话，请你相信这是我发自内心
　　
　　 的话，把眼泪擦干吧，宝贝，别哭！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眼泪还挂在脸上，淡淡的咸涩味，而我的嘴角已不自觉的扬起了笑意。害怕室友看到动静，赶紧拧亮手电，蒙进被窝继续看信。
　　
　　 这个冤家，总是让我哭，完了还让我笑。但我决意要报复他，一定不给他写回信，不管他在家里耽搁多长时间，哪怕这学期休学，我也不理他，谁让他惹我生气！
　　
　　 “说不惹你生气，可还是让你生气了。是不是！
　　
　　 俊玲，虽然我是那么爱你，那么想保护你一生，可是，现在，就是我正给你写信的今夜，我以前曾说过的话，我想收回来。我曾经说:我就是你的胡麻，我心甘情愿让菟丝子的吸盘牢牢系住胡麻的茎秆。但是，我现在发现那是对你太过偏爱，而让你生长更柔弱，助长了你“寄生”（请别责怪我对你用了这个尖锐的词）的个性，万一，万一哪天胡麻也生病了，那寄生的菟丝子还能迎风沐雨吗？所以，我希望你，不再是一株柔媚无力的菟丝花，而能成为一坚强挺拔的木棉树，任狂风暴雨都吹不倒的木棉树。那样，才能展示你生命的活力。
　　
　　 玲，你还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自尊心太强，太善感，多愁，看不到生活中的阳光。这样不好。你想，这么柔弱依赖性的你竟然有太要强的个性，中和于你一体，不是很矛盾吗？这对你今后的人生多么不利。”
　　
　　 要命，冤家，是想和我分手了吗。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数？海誓山盟都是空话，虚伪的？他爱上别人了吗？他变着法儿和我说分手！是我太依赖他，又个性太强，他受不了？所以他就离开我，然后巧妙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