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四月二十六日去北京的，在北京待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
　　 父亲是一个残疾的农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鄂西绵亘的大山拘囿在村子里。八十年代初，当村里很多农民只知道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父亲就以商人和果农的身份在周边省市闯荡了，做黄柏、薇菜生意，学果木栽培移植等，到过宜昌，去过贵州。没挣到很多的钱，走南闯北的见闻却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当村里的男人蜂拥而出，或阳泉挖煤，或漠河挖矿或去北京当建筑工人的时候，父亲年事渐高，当他们携着数万元收入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和父亲谈到外面的世界的精彩和无奈时，父亲不接茬。兴致来了，会说那年去贵州怎么怎么样，场景和他人的描述无异于两个版本，类似于黑白和彩色。
　　 六十四岁的父亲今年去北京，是大姐“策划”的。
　　 大姐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大女儿和双胞胎儿子，负担重，姐夫很勤快，吃得起苦，却嗜酒如命，两人的生活总是磕磕碰碰的。前年，大姐参加家政培训，做的一手好素菜，然后去了北京。去年过年也没回来，常打电话问父亲身体怎么样，要么就是说做了什么不好的梦，要我们对父亲周到些。我懂得大姐的心思，做女孩的时候在家总喜欢和父亲顶撞，和父亲对着来，父亲想到没妈的孩子也就容忍迁就。后来有了自己的家，大姐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甘难苦愁，既当爹又当妈把我们抚养成人，无法想象是怎样熬过来的。大姐心怀内疚，却又无法在膝前奉养，就想让父亲有生之年能到北京玩玩。父亲原来说过有机会要瞻仰一下毛主席遗容的。
　　 当大姐要他五一前去北京，他又拒绝了，怕花孩子们的钱。我给他做思想工作，他总是踌躇不决。大姐激将父亲，是不是胆子小，不敢一个人来北京，父亲说“我很早就走四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地方不敢去……”，大姐打了若干次电话，可父亲就是不爽口答应。后来大姐说“我去年过年没回来，很想您，还想吃熏腊肉，椿芽，北京卖的椿芽没家里的香……”四月二十二日，父亲终于同意四月二十六日去北京。
　　 四月二十三日，我去县城给父亲买火车票。我们山区小城不通火车，是移动公司代办的。坐火车要去恩施州城。一询问，四月二十六日白天三点二十分从恩施发往北京西站的只有硬座了，近24小时的行程父亲肯定吃不消的，于是我再查询晚上十点一十的，硬卧下铺的都没有了，只有中铺的了。买票后，我总担心父亲上下不方便。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在家里很忙碌，坐麻木车回村子里钩椿芽儿，然后焯水，用保鲜膜包好。烧洗了两个猪坐墩儿，还有腌制的山胡椒，别人送我的本地名茶……塞了满满的一大旅行包。我说腿脚不方便，最好轻装上阵，我给大姐打电话，大姐说“不需要带什么，我说想吃熏腊肉等，是怕父亲不肯来……”父亲执意一样都不能减，也就随他。
　　 因为平日里工作繁多，我问父亲：“要不要我送到恩施？”父亲说：“你忙，不送吧，……送也行……”我明白父亲好多年没到过恩施了，他想我送，又怕耽误我，又怕多花钱。我心里一阵感伤，父亲当年的那种闯荡的气魄已被岁月封存，现在更多是像小孩子那样依赖的情形。父亲不是英雄豪杰，然而我却在那一刻想到了“老骥伏枥”这个词，这词里面该浸含多少悲凉和无奈。
　　 我决定去送父亲到恩施，我提前完成了工作任务，就和同事胡去送父亲。同事胡有私家车，我要出租，他不答应，他说他不是专门出租的，加油就行了，不要再客气。和同事胡私交很不错，加之他是个大孝子，听说我送我父亲他愿意就这样。
　　 从我们县城到恩施要花三个多小时。我们下午两点开始出发，路上偶遇堵车，五点五十到达恩施。吃了饭，时间尚早，在胡的提议下，陪我父亲在湖北民族学院参观了一阵子，父亲感叹地说“一个湖北民族学院就这么大，这么好，其他名牌大学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说完，父亲又长叹了一口气………提到大学，父亲是有心病的，总觉得对不住我，那时我要读高中，读大学，父亲想到读中专国家有补贴，出来有工作，更重要的是怎么累也送不起我读大学的。人，有时还得信命。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赶到恩施火车站，一直等到十点一十，把父亲送到检票口。我看见父亲把旅行包扛在肩上，一瘸一拐的落在别人的后面，我看着只掉眼泪。几分钟后，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上了自己的铺位，回去吧！
　　 我和同事胡就开始往回赶，明天早上还得上课。出城后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吃了点东西，又开始在夜色里穿梭，同事胡边开车边打呵欠，我睡意来了也不敢瞌睡。找着话题和他说话，或者干脆对着窗外大吼几声。他的妻子在家里也没睡觉，总是不断的询问我们到哪儿了。心里很不过意，给他们添累了。晚上三点赶回学校，他的妻子、我的妻子都一直等着。
　　 父亲是第二天晚上九点五十到的北京西站。睡梦中稀里糊涂地把十三列给大姐说成了十五列，在人潮中大姐一下子没找着父亲，大姐的手机又没电了。慌乱了十分钟后父女俩就碰面了。于是，我也安心地睡觉去了。
　　 那几天，我都会给父亲一个或者几个电话，父亲会说在什么地方游玩，北海、天坛、颐和园、鸟巢、水立方……去长城了吗？不去，好玩的地方多，人身体差了没办法，走一阵子就气喘吁吁，你大姐要用轮椅推着我到处逛，我不答应……我想孙宝儿了，我要回来……。父亲是个苦命人，刚上初中腿就瘸了，班上第一名的人却辍学了，后来在大队做事，在村里做事，却因身体原因无缘提干，很多和他一起做事的都成了公家人。哎，我的父亲，被这腿拖累了一辈子……
　　 父亲上过天安门城楼，却没能到毛主席纪念堂，据说那几天不知什么原因没开放。父亲到过故宫，在大姐的撺掇下也“黄袍加身”了一回，我看了父亲带回来的照片的，别说父亲上了年纪，眉宇之间却不乏刚毅。父亲回来后说：“那时的皇帝也真是，一个人就圈了那么大块地……”
　　 父亲是五月四日回家的。大姐坚持要父亲坐飞机。父亲说飞机上的空姐服务很周到，在武汉转机的时候，说“老伯，你腿脚不方便，不用下去，就呆在上面……”，“她们对着洋人讲英语那是脆崩了……”
　　
　　 “孙子，将来考到北京去读书，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