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饿醒，我出去吃夜宵。
　　 隔壁超市的老太太没睡，睁着两眼紧紧跟着我行走，看得我心里冒火，老太太，吃夜宵不犯法吧，碍着您什么事儿啊？我这会儿出去下一刻钟就回来了。
　　 下一刻钟，我买了炒河粉打包回来，老太太却不见了，估计睡下。
　　 为这老太太，我晚上都不敢出去玩儿。
　　 我们这片街道的老太太嘴特碎，晚归影响不好。怕一不小心被说成坐台小姐或妓女类的不良女子，我可冤着呢。我比谁都乖，谈个恋爱都死心塌地的。偶尔泡个吧还掐着钟点回。老人家入睡难，我都不敢超过十一点半回家，她们没睡看见可不得了，第二天往小区中央花园草坪一坐，整栋楼都知道。
　　 她们说闲话没关系，只要说的是事实。有一次我不小心在十二点左右回家，结果第二天我穿过花园去小区门口时，接到轻蔑鄙视唾弃等含义不等目光无数。我就知道我被那些老太太添油加醋妖魔化了。按说人老了心思会跟孩子一样回归纯净，可在这事上她们一点儿不含糊，尽往歪处想，满脑子晦淫晦盗，大概是太闲的缘故。
　　
　　 夜宵吃到一半的时候，燕燕打电话来叫我赶紧去A8。我扔下夜宵飞身出门，不等电梯，从楼梯三级并作一级跳着下去了。
　　 A8是个酒吧，那里时常聚集一批非著名的诗人作家啥的——当然更多的是社会青年。最初是我发现的，之后介绍给了燕燕。我得承认它是我犯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特大错误之一。我不该把我们文学青年装模作样的秀场介绍给她，从此她迷恋上这里。
　　 或许我也没必要自责，因为我很快发现，燕燕迷恋A8并非是迷恋它比别处更多的诗人作家，而是酒吧里的男人。她已经拽着我见过好几个男的了，尽是些歪瓜劣枣，不是年龄比她大上一轮，就是长着脸盆底般的啤酒肚——燕燕称那样的男人有安全感——就没一个是跟文学沾边的青年。我相信即便没有A8，她早晚也会迷上别的酒吧。
　　 一进门，我就看见一个满头蓬蓬发貌似梅超风但辨不清性别的摇滚青年，正随着音乐旁若无人地狂舞。他的牛仔裤和衣服上至少有十几个破洞、二公斤金属元素。舞蹈的时候，洞口破絮乱飞，身上金属叮当作响。
　　 燕燕一见我就迎过来，叫我在边上位置坐下。
　　 我指着那个狂舞的人问她，这孩子几岁呀，他爸妈也不管管。
　　 燕燕一听就不高兴了，什么呀，他是我新男朋友，大我六岁哪，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你不喜欢我之前找的那些人，说他们满脑肠肥，这回是个诗人，你该满意了吧。
　　 哦，倒成我不对了？明明是她的感情，怎么搞得像是我的事似的。我说，燕燕，你能不能正常点恋爱？
　　 我说的是心理话，六岁的年龄差不是距离，可是，要我接受一个二十六岁还穿成那样，行为无一不像孩子的诗人作她男朋友，我有话要说。两年前我遇见个叫水木的诗人，他说要用三年的时间追求我。此人第一次约会就跟我聊小说里做爱的描写，结果三个月之后就成了我哥们。这个结果我倒也满意，但这不能改变他们不靠谱的事实。有人说诗人都是疯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话说出口，大概是我说她不正常惹到了她，燕燕抬手一指大门，说，如果你不打算祝福我，那你走吧。
　　 我拍掉她的胳膊，说，行啊，有性格。
　　 燕燕爱上一个人就不顾一切的，我不是没有领教过，我能怎样？
　　
　　 刚上大一那会儿，我弄到两张周杰伦演唱会门票，怂恿并不喜欢周董的燕燕跟我去某个陌生的城市一起看。可是在演唱会现场，我忘记了燕燕的存在。等到散场，望着空空的邻座，我才意识到我把燕燕弄丢了。她说去上个厕所，便没有再回来。
　　 我很害怕，找遍演唱场馆里的所有厕所，也没看到燕燕。一个人回到破旧的火车站旅馆，不敢睡去，脑子里反复设计着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犹犹豫豫，考虑着要不要报警。凌晨三点，我困顿不堪，将睡之时，燕燕打电话过来，报给我一个地址，叫我过去吃夜宵。我喜极而泣，打的前往。在目的地，我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牵着燕燕的手。
　　 男人三十岁，是个音乐家，和燕燕一样拿免费的门票陪朋友看演唱会——不同的是，他是陪感情破裂即将分手的女友，那场心不在焉貌合神离的演唱会加速了感情终结。他和燕燕一样，借由上厕所出来透气，遇见，互相一见钟情。
　　 燕燕义无返顾地爱上那个音乐家男朋友。尽管不久我们就明白，所谓的音乐家，其实不过是个落魄钢琴师。
　　 燕燕不介意，在我还以婚前性事为耻的思想时代，她把散发着少女气息的童贞给了他。得知的那一刻我惊讶到失声，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只是觉得让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谈精神恋爱很残忍。其实我不想，你知道我一直希望把它留到结婚那天的，我不是爱上谁就会有欲望的。
　　 我知道，我相信。爱上谁就有欲望的，那是熟女吧。我们不过是孩子。我高三那年也曾爱过一个男子，为了他蹉跎分秒必争的黄金岁月。自他之后，再也没有恋爱心思。我知道，是因为心里还有幻想，还在等。那么那么爱，也没想过那事。燕燕为了成全一个三十岁男人的欲望，把自己极其珍视的东西给了他。
　　 与我当年一样，没有人看好那场感情。那男人大燕燕十一岁，胡子拉碴的邋遢样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老到足以做燕燕的爸爸。还有他的籍贯，他的普通话虽然没有标准到跟新闻播音员一样，但是也听不出口音，燕燕连他是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他不说，燕燕就不问。她说他不开口一定是不想说，不会强求。
　　 那个钢琴师，后来认识了一个年龄相仿事业成功的女强人，提出分手。他说自己不能娶她，因为不能给她什么，虽然燕燕不介意，可是他介意听闲话和流言。
　　 我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只是因为理解，我没有阻止。
　　 也因为理解，在一年前，燕燕以失恋为由提出休学一年时，我跟着她疯，以安慰失恋朋友渡过非常时期为由也要休学。奇迹是学校居然批准。不过我很快就从我哥们水木的朋友那儿得知，这样理由奇特的休学能被批准，是因为那个年轻的教务处主任马格，他喜欢燕燕。
　　
　　 批准通知下来的第二天，燕燕跑到我家，占用我的房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不请自来地坐到我们家的餐桌前，吃饱喝足之后回家了。
　　 几天后她回来，带足了银两，并对我宣布会在休学期间一直住在我家。我给她腾出一间六平米袖珍型的杂物间，她欢天喜地，说就喜欢小的。
　　 几个星期后，我把她带到了我去过几次的A8，从此她开始马不停蹄地认识男人。或许是看在我跟她一起休学并给她提供住宿的份上，明知我和她审美品位不同，她还是每次都叫上我让我看看，搞得好象是我在相亲似的。
　　 这次这个二十六岁的诗人，跟她以往叫我看的人不一样，她对他的态度是前面那些男人享受不到的。我知道这回她准备玩真的了，再晚马格就没希望了，他和燕燕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师生恋这东西不好说，但我非常清楚他比这个所谓的诗人靠谱多了，他至少还有体面的固定工作。
　　 我问，燕燕，你还记得那个教务处主任吗？那个年轻又帅帅的马老师。
　　 什么马老师驴老师？哪个教务处主任？燕燕一头雾水，看起来不像装的。
　　 我暗示她：咱学校领导哪个最年轻？哪个最帅？
　　 不知道啊。她笨得很欠扁。
　　 就是那个五官很帅个子矮矮的马格啊，教务处的，没他咱的休学不一定能办下来。
　　 哦——，她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的是那个侏儒啊。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没戏了，原来她只看到他的矮。可是就算他身高还没有她高，她也不要这么刻薄吧？她从前可不是这么欠缺教养的。我怀疑是因为她新交的这个男朋友的缘故，受了不良影响，近墨者黑。那这人就更不能成为她的男朋友了。
　　 我果断地把话挑明了，那个叫马格的老师喜欢你。
　　 他喜欢我关我什么事。她的回答令我气绝，完了还扭头问诗人一句，你说是吧小非？
　　
　　 燕燕搬出了我家的小房间，公然和诗人住在一起，两个人住六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在寸土寸金的Z市，这对于两个都没有固定工作的情侣来说有点奢侈，使得我严重怀疑她之前喜欢小房间的说法。
　　 接到她搬家后第一次正式邀请去做客的时候，我指着足有三十平米的客厅戏谑道，你不是喜欢小房间的嘛。
　　 她说是呀，我喜欢的是小卧室，客厅还是喜欢大点的。在你家时那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嘛，你家还有客厅的不是？
　　 你们还挺能享受生活的哈。我说，其实是在怀疑他们的支付能力，这得要不少房租吧。
　　 诗人听见，从房间里跑出来，揽住燕燕的肩，房租问题好解决，钱可以赚嘛，不能因此委屈了燕燕。
　　 他与酒吧初见时完全不同形象，衣着休闲干净，头发大概是刚洗吹干的，清爽多了，虽然还是很长。但是好大口气！Z市以工作难找闻名，竞争激烈，好工作不是随时恭候着你的。如果是十几岁的懵懂少年，口出狂言很正常，可出自二十六岁的男人之口，我觉得别扭。
　　 我看着他说，照顾好燕燕，不然你就是在吹牛。我会鄙视你。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牛，诗人把头发剪成了平头，并且找到了一份销售经理的工作。再见的时候又是一个陌生新形象，干净明亮的目光，笑容平和，职业装精神笔挺。
　　 燕燕两眼发光地对我说，等到他拿到第一份工资，我们去吃火锅。
　　 我担心他们要交的杂费太多，第一个月不宽余，说，不急，等通过试用期再去不晚。
　　 试用期是三个月，燕燕不肯，折中选在第二个月请客。
　　 第一个月过了一半的时候，诗人的老板告诉他，第一个月工资要先扣着留到第二月月底一起发。
　　 熬到第二个月，燕燕家里带的钱花得一分不剩了。而诗人的工资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发。我请他们吃饭。
　　 没想到还是要麻烦到你。燕燕难过地说。
　　 这话听上去有点生疏，我说跟我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我可以跟燕燕不分彼此，可不能让诗人没有压力，他必须有养活他们俩的能力。于是又加了一句，等你家小非领了工资，回请我不就结了，反正你们也要请的。这阵安心在我这儿吃，我打个折扣，到时回请我一顿就可以了。
　　 月末，诗人绝口不提请客的事。想是各类缴费单太多，应付不过来，我便也保持缄默。还是燕燕藏不住，几天后，她跟我说小飞发工资了，但只有一千六，其中六百块还是一笔业务提成。我大惑，怎么说也是经理，两个月工资底薪也该起码有个两三千吧。
　　 追问究竟，才知道，原来他们公司像他那样的每个人名片上印的都是销售经理，其实就是业务员，试用期的底薪只有五百。
　　 我早该料到。那个二十六岁的曾经孩子样在酒吧里狂舞乱抖的男子，他还未具备当经理的能力。
　　 尽管工资低，诗人还是继续上班，等试用期满底薪就可以涨到九百。
　　 没想到月底的时候，老板连同公司一夜蒸发。
　　 上午八点整，诗人站在人去楼空的公司门外发呆。他和与他一样的业务员砸烂了公司唯一留下的破办公桌。之后，步行两个小时回到出租房。
　　
　　 诗人又失业了。好在燕燕已经暂时找到了一份连锁电器商场的工作。
　　 我托水木帮他们在我家附近找了个房子，是合租房，属于他们的空间只有十平米。交了首月二百的房租，逼得他们搬来。
　　 先将就吧，没有客厅不会死。我说。
　　 事实上他们没得选择，因为已经没钱交那边的租了。
　　 诗人的头发长长了，干脆地去理发店刮了个大光头。这意味着短时间内他不准备找工作了，因为没有公司会要一个工作能力不强形象却另类似囚犯的男子。
　　 他说他想改写小说，这年代写诗没有市场，即便出名了也穷，写小说就好些。
　　 说写就写。不过这诗人写起小说来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样，起初是每晚四点半睡觉，睡到下午起床。他说是夜晚灵感多，舍不得浪费。这我同意，夜里静，写东西状态贼好。一个月后，他变成了每晚七点睡觉，三点起床。凌晨三点半出去跑步，回来洗嗽然后写小说。有时会拉燕燕起来去24小时营业店吃夜宵。这搞得早晚轮班制本就疲累不堪的燕燕精疲力竭。
　　 她爱他，断然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只把我当她最亲密死党来向我倾吐。
　　 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我认同了水木的话。如果我们再以朋友名义听她倾诉而不行动就是虚伪了。
　　
　　 面对我们来势汹汹的质问，诗人说，以后不再拉她吃夜宵便是。这事是他错，应该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作息。熬夜伤人，他本就大燕燕六岁，再这样下去就像她叔叔了。
　　 他倒是会保养。我说在顾好你自己之前，先考虑燕燕。她是女孩子。
　　 我没有对他说，如燕燕这般美丽的女孩子，多的是喜欢她的人。比如马格。假如他不能照顾好她，她有替补的，而你小非呢？
　　 我也没有对他说，原来燕燕没有对家人说她休学的事。家里一向很少过问她在学校的表现。可是再粗心的家长，几次打电话到寝室扑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以我是她好朋友为名，打电话给我旁敲侧击。还有小区里那些八卦老太太，由于她们过分热衷的口耳相传，已经把他们的故事演绎成了无数想象不到的版本，最离奇的莫过于他们是一对婚外恋者，各自有家庭。可怜的燕燕，才二十岁，就变成了她们嘴里不守妇道的已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