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春节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做事，门卫小张领来一个人，说，他自称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说是找我的。
　　 “你是黑石头吧？”他直呼我小名。看着眼前老气横秋，胡子拉碴，衣服破旧的“同学”，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实在不好意思，你叫什么我都忘记了。”我倒了一杯水给他，很歉意的问。
　　 他有点不高兴，说：“真是当干部了，就把老同学忘记了。我是大黑四呀！”
　　 思绪猛然间把我拉回到遥远的过去，哦，我一下子想起了，是他。
　　 他老家在离我家乡不远的一个小山村，当年，我们到大队上读小学，要经过他们村子前面。读书分在一个班后，就认识了。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其他两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在课间休息时候脱我家小妹裤子，我就和他们打架呢。
　　 “哎呀，是老四呀。”现在长大了，总不可能再叫他绰号吧，我赶紧站起来，递了一支烟给他。
　　 他伸出粗糙的手，赶紧接过烟去，迫不及待的点燃，猛吸几口后，说：“忘记了也很正常呢，30多年了，谁还记得呀。我也到处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呢。”
　　
　　 【2】
　　
　　 当天下午，叫上几个朋友，我们去小食馆里喝酒。
　　 “我就说呢，你怎么会忘了小时候的伙伴。”30多年的小学同学相聚，又是家乡人，我可高兴了，大黑四更是兴奋无比，菜还未上齐，一杯老白干就下了肚，脸上泛起像红薯一样的紫红色，他像蹲茶馆一样，把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手舞足蹈的说。
　　 讲起了我们童年的故事，人人脸上乐了开了花。
　　 上世纪六十年代，山里人是不计划生育的，加上山区没有太多的文化生活，于是，父母们继承了老辈人流传下来的习惯，多生孩子多享福，特别是还没有生男孩的人家，一直要生到至少有两个男孩子为止。这也不是说单纯的重男轻女，山里人的生活，耕田犁地，砍柴打猎，上山下河，没有男孩子确实很艰难。
　　 老人们总说，“发早财不如生早子”，养孩子像养小猪小狗，人过一天，他们过一天，总会长大的。于是，很多人家就生到不会生的时候为止，生出来后，就大的领小的，像蚕豆背豌豆。衣服也是，大人穿的破旧衣服，给小孩子长衫套马褂的穿，或者大的穿了小的穿，到后来就补丁叠补丁，分不出来那衣服裤子原来的颜色。而更多的孩子，小时候就什么也不穿，大人们做活回来，个个满脸满身脏兮兮的，哭得哭，闹的闹，当然，大的不好好做家务，不好好领弟弟妹妹，就该挨打了。
　　 孩子多了，名字除了老大，让爷爷奶奶起一个吉祥的名外，其他的就小二小三按顺序叫下去。爷爷奶奶很多也没有读过书，但他们也聪明，就按照自己的岁数起名，比如我老表，就叫“八十六”，是生他时候，他爷爷刚好86岁，叫惯了，就简称小“八六”。或者，在那里生的，就依出生地起名。比如山药蛋、路生、桥妹、山花等等，一看名字，就知道他们是在那里生的。
　　 父母们不知道儿多母苦，就知道有一天孩子们会长大，自己老去的时候，那么多孩子，总会有人孝敬他们。
　　 大黑四他母亲可厉害了，一口气就生了他们哥弟姐妹8人，有5个男孩。在儿多母苦的情况下，仅仅靠盘田盘地，饱一顿饿一顿，含辛茹苦把他们抚养大，山里的条件有限，在后来城市和发达地区经济社会一日千里的情况下，他们的日子一如既往，贫困的生活没有太多改变。也许，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改变吧，谁知道呢。
　　 顾名思义，大黑四就排列第四，本来是叫小四的，因为人长得黑不溜秋，读书时候，我们就叫他大黑四，当然他也叫我们的绰号。
　　 “还记得老张家那‘七仙女’吗？”大黑四人已微醉，但酒后忘记了正事，想起美女，问我。
　　 我怎么会记不得呢，那是家乡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的。村子里的老张家，生了七个女孩子，就没有一个男孩，她们的父母，可急坏了，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呀，为此，她们那个不会生男孩的母亲，经常被婆婆辱骂。
　　 老天是公正的，那家姊妹七个，容貌长得如花似玉，从小乖巧听话，老大和老三，性格温柔中不乏泼辣，男孩子能做的伙计，她们也能拿下。
　　 大姐二姐和我们岁数差不多，我们读小学的时候，总要走很远山路去上学，那时候男孩子调皮，在路上经常欺负她们姐妹。
　　 “她们家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想到童年的事情，我问大黑四。
　　 大黑四夹了一块肉丢进嘴里，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说：“她们家现在比有儿子的人家还过得好呢。”
　　 “‘七仙女’逐渐长大后，大的和小五两个留在家里‘招姑爷’，最小的两个读书出去工作了，其他的嫁到四里八乡，遇到节日，她们就呼儿唤婿，带上礼品，回去看父母，她们父母可乐坏了，平时农闲的时候，还可以到各个女儿家走走，在一段时间回来，大堆小包的带回些东西。”
　　 大黑四一口气说完。
　　 陪同去的几个人，看到我和大黑四是童年的朋友，很热情的敬酒。
　　
　　 【3】
　　
　　 “那你的情况呢？”我问大黑四。自从读书出来工作后，我就很少回家乡去，更何况他和我不在一个村子。
　　 大黑四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黯淡下来，端起酒杯，咕嘟的喝下一杯酒，向我讲述了他这多年来的经历。
　　 初中毕业后，他没有考起高中，那时候，说实在的，考起他父母也供不起，后来遇到机会，他就去西藏当兵了，彝家人的直爽和吃苦耐劳，很快就得到部队领导的肯定，但苦于文化底子太差，当不了部队上的干部，于是，服役期满后，就转为志愿兵，一当就是八年。
　　 转业时回来后，民政局安置办的人问他，说，是要钱还是要工作，意思要钱按照规定补助钱给他，就不安排工作了，要工作就不可能补钱，当然，那工作是分到机关学校做门卫或者到企业上去当工人的。他抓了抓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问问朋友的意见，就很干脆的说，要钱！山里人是穷怕了，那工作不知道能不能安排，还不如要钱来得快。
　　 于是，领了他当兵的补助款，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想不到回去后，他3个哥已经娶媳妇分家了，只有年纪大的父母和小弟在一起生活，家里想，他当兵那么长时间，不会回家乡去了，家中那简陋的祖屋，就没有留下一点给他。
　　 在家乡时间不长，无房无田地的，一气之下，大黑四把补助到的钱，大部分留下给父母，少部分自己带着，就去不远的矿山上打工。
　　 说来也巧，在矿山，他遇到了一个当兵时候的战友，那战友老家是小县城郊农村的，见大黑四人才虽然不怎么样，但吃苦耐劳，人也很诚实，就把自己唯一的一个妹妹介绍给他，条件是大黑四必须到他家去“上门”（招女婿倒插门之意），因为那个战友是“要工作不要钱”才被分到矿山的，工作后就不想回农村老家了，又挂牵着家中父母，想起了这个万全之策。
　　 那时，大黑四已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想自己的处境，很干脆的答应了。
　　 当地人的风俗，如果男的到女方家里，就可以享受女方家的财产，那怕那财产微薄，但必须赡养老人，生出来的孩子，是跟女方姓的。所以，一般男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上门的。
　　 大黑四上门后，女方家对他很好，特别是自己的媳妇，对他关怀体贴，加上家里有田地，离县城的集市又不太远，平时种点蔬菜瓜果之类的去卖，夫妻俩起早贪黑，日子也算还过得去。
　　 大黑四的父母也很高兴，儿子在县城附近成家，又多了一个可以常来常往的亲戚，山里人，在城里有亲戚（其实大黑四家离城里还有很远一段路呢），是最高兴的。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过去，问题又回到了生孩子上。转眼10多年过去，大黑四她老婆，就生了三个男孩子，最无奈的是，最小一个是超生的，被罚款一万多块钱，那时候，这么大一笔钱，可是天文数字，这下可苦死了他们夫妻，到处借钱交清罚款后，就苦死累活，省吃俭用忙还账。
　　 这还不算，丈母娘天天还叫着，三个小孙子调皮捣蛋，一点也不听话，没有一个小孙女乖乖领着舒心，人生的天伦之乐好像欠缺了。随着政策越来越严，大黑四俩夫妻即使能生，也不敢生了。即使不生了，他们的日子也很艰难，但总算一天天过着。
　　 故事，发生在后来。
　　 当天，在酒桌上，讲起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童年，你来我往，相互敬酒，我们醉得一塌糊涂。
　　 好笑的是，就把大黑四找我要办什么事忘记了。
　　
　　 【4】
　　
　　 几天后，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下，是一个固定电话号码，不熟悉，就不在乎。刚放下，又响个不停。
　　 “是谁？”我接通电话，有点生气的问，手头上还忙着工作上的事情。
　　 “我是大黑四。”电话那边说，“石头，前次托你帮忙的事情怎么样了？”
　　 哎呀，我一拍脑袋，真是的呀，人家交待，在酒桌上豪言壮语答应的事情，怎么就忘了。
　　 我问：“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我在街上小商店里的公用电话，我和老婆带着上次和你讲的那个孩子一起来的，想来办公室找你，又担心影响你工作。”
　　 说到孩子，我突然想起来了，那天醉意朦胧之间，大黑四讲完他的故事，好像对我说，她老婆有天清早，来集市上卖菜，在路边拾到一个被人丢在路边的女婴，就抱回去了，夫妻俩高兴不已，他们梦寐以求要个女孩，在自己无法再生的情况下，老天爷总算赐给他们，一家人欢天喜地，笑得满头白发颤巍巍的丈母娘亲自给孩子起名，叫天赐，意思是老天赐给他们家的宝贝。
　　 不是电视里的故事，当地是有这风俗的，有的人家生了孩子，出于家庭困难或者是不想要女孩，更多的是超生后当心罚款，就把出生后的孩子很好的包裹好，放在行人常过路的路边，让别人家抱回去养。最奇特的是，你永远无法查到孩子的父母是谁，抱回去的人家，也不会去查，对外人就直说，就捡回来的。
　　 夫妻俩拿出省吃俭用的钱，到城里给孩子买了奶粉，大黑四老婆良心好，就不做活了，在家照顾点猪鸡之类的家务，和自己的娘，心肝宝贝的带着孩子。
　　 孩子一天天变样，胖嘟嘟会笑了，一家人准备给她过生日，当然，捡来的婴儿的生日，是以捡来那天算的。但无奈的是，领了近一年，从捡回去那天起，就到处找人求情，从村子里的小组长，到村委会的大小领导，到他们乡上的领导，就没有办法把孩子的户口落下去，落不了户，就成了当地人叫的“黑人”，以后长大读书上学，可就麻烦了。
　　 为此，大黑四无奈之下，多方打听，才来找我帮忙。想不到，我那段时间事情特多，加之酒醉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们过来，我在政府大门口，带你们去找人。”一种愧疚感，使我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政府大门口等他们。
　　 大黑四是知道地点的，上次他来找过我。
　　
　　 【5】
　　
　　 一会儿，大黑四和他老婆来了。
　　 大黑四今天特意换了一身干净一点的衣服，他老婆穿着浅色的细花上衣，蓝色裤子，背上用当地老人们手工刺绣着花草的“背衫”，背着那个叫天赐的孩子，担心孩子晒着，打着一把陈旧的弯把黑雨伞。雨伞下，那个胖嘟嘟的小家伙拽紧小拳头含在小嘴里，眼睛亮亮的望着我。
　　 “好可爱的孩子。”我心里想。
　　 “这是我婆娘秀芝。”大黑四边说，边转过头去，对他老婆说，“这就是我和说的，我小学时候的同学石头大哥。”他有求于我，很礼貌的省去了“黑”字。
　　 “大哥，麻烦你了。”秀芝对我说。
　　 一定要帮他们把事情办顺。我边向秀芝点头，心中边想。
　　 “石头，现在该咋办呢？”大黑四问我。
　　 我说：“你们不用着急，我会安排的，我尽可能帮你们把这事情办顺。”
　　 把他们夫妻领到我家里，打电话叫我家那个请假回来，陪秀芝母女，我带大黑四去相关单位找人。我虽然参加工作多年，但对收养孩子这方面的政策一无所知。
　　 边聊边走，我们先后去公安局、民政局、计生局、信访办，但凡想得到的部门都去了，一家家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的讲这孩子的事情给他们听，讲小组上村委会上乡上领导们的答复，一家家抽烟，喝水，客客气气的接待，客客气气的送出来，最后还是没有一家单位给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是他们不给我面子，是政策有规定，这年头，没有人为了不太相干的人冒政策的风险，否则，动不动就被问责呀，处分呀，谁都害怕。
　　 公安局说，要落户没问题，只要民政局打证明来，证明是合法收养的就行；民政局说，要证明合法收养的简单，只要计生局出具孩子的出生证准生证；计生局说，谁能证明这孩子是捡来的，搞不好是他们夫妻偷偷生的，再则，他们家已经超生过一个，局里是有案底的，意思既然能超生一个，也可能超生第二个，当时他们计生部门去找大黑四处罚，当兵出身的大黑四还恐吓他们呢云云。
　　 无奈之下，只有去信访局了，接待的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很真诚的对我说：“老朋友，你是知道的，信访到这里的信访件，一般的案件，政府领导看了，是仍然批回到相关部门办理的，你既然带他到相关部门都找过了，人家看你面子，也很好答复了，说明他们真的处理不了。”
　　 “我们是老朋友了，你也是好心帮朋友，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对我说，“你直接去找分管计生工作的朱副县长，也许能解决的，可别说是我出的主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