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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荒年记》(十八) ——第三十五卷 四海山的不纯分子
初冬,四海山上已跟山脚垟下的三九严寒时节一样冷,大家正在谈论不久的将来如何吃冬笋的事,竟飘起几朵雪花。也好,下雪可以歇工,歇工可以挖冬笋吃。时川说,相传冬笋是两个半孝子之一,冬笋出世就意味着死亡,却是为了保护竹娘,注定替春笋代死的。冬笋不能成材,因为一到冬天嫩笋就会被冻死的,咱们挖“孝子”吃,不纯干部总不会怎么干涉吧?别人都附和说那是那是。
阴了一天,又下了一点雪。时川说:“雪加雪,落一月。”
其实人人盼望着能够吃上冬笋,更盼望着下雪,时川说雪加雪落一月,这也正是大家所企盼的。可是第三天却气温回暖,阴云也退开,露出太阳的光芒。寻冬笋,又无功而返。许多人竟迁怒于时川:“时川这芙蓉人会骗人的,说要落一月的雪,咋就晴起来了呢?你哄弟兄们穷开心是不是?”
陈茂田与周洪娒都说:“暖起来了,毕竟天骨还不冷,还会暖起来的。”
时川环视天空,说:“不是的,你看天边阴云密布,那太阳是开雪眼哩,马上又要下雪了。”
大家都说时川说的是屁话,时川却说:“暖呀暖,孵雪卵。”
当天半夜,四海山静得出奇,时川又说:“要下雪了。”
好几个人齐声骂:“你又放你妈的狗屁了。”这下谁也不敢相信会下雪,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非常倒运,说下雪就会下雪么?说不定本来可以下雪的,只因你时川这个扫帚星冲了,反而不下了。
死寂般地静了一个时辰,好些人睡不着,希望真的下雪,支着驴一样的耳朵在听。谁也不敢说兴许真的下雪了。谁说下雪,谁就会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大家会齐声说,下你妈的雪哩。静了一阵,周洪娒那野水鸭般的嗓子像冷灰里的火星一样爆出来:“其实下雪不下雪关我们什么事,干吗争来争去呢?真无聊。”
周洪娒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哟嗬,我把你奶奶的不无聊,就你不无聊,你以为真的来这儿念大学呀?
——哈声猫,听你打官腔的,大概是干部出身的吧?其实坐牢就应让你这些干部坐的,关押我们其实是错了。
——我把你个“红军乱”的!东宗事件还未把你打死,在世上也确实无聊,所以临老还是要来坐班房。
——是啊是啊,这不是明摆着狗尾巴剁了随我们鹿走吗?
一阵哄笑之后大家觉得再没什么事可笑,也想不出什么话题可以争论一下,又趋平静。有微光漏进棚屋,时川忍不住爬起,撩开床边的茅草探头向棚外张望,外面竟是一片白色。他惊呼:“啊,一片汪洋大海!”
这回大家真的相信已经下大雪了,纷纷爬起来看雪。
早上天冷,积雪似乎不化。面对茫茫雪山,岩生首先担心起来,这以后别说吃动物,恐怕想吃草根都没有了。这时候的时川反而觉得对不住大家似的,自己念叨着雪雪雪,真把大雪给念来了,感觉有如欠了别人一笔账一样。怎么办呢?这大雪封山,饿死人是没商量的。这一点大家似乎都有同感,以致所有的同学都有些慌乱。为了稳定军心,时川安慰大家说:“我听过楠溪有一种雪鳗,又肥又大,爱吃死人汁。每逢下雪时,它会借着地上的积雪游到坟洞里,吃尽一具尸体腐烂的液汁后便游回溪水潭里躲起来。咱们这里死的人多,雪鳗肯定会来的。要是在雪地上看到雪鳗爬过的痕迹,咱们就在爬印上放几把胡须刀片,待雪鳗吃了死人汁后原路爬回去时,刀片就将它的肚子割裂了。”
许多人都以为时川在讲神话,说他屁放起稻桶一样大了。有几个撑船出身的人说这是真的,雪鳗的肉味道好,吃了和阴,要是吃了雪鳗,大家可能就不会怕冷,冬天在四海山也冻不死了。
岩生说:“既然你们撑船人都这么说,可能有些道理的。也罢,我们就算听你时川骗,也就让你骗一回吧。”
下雪天不用劳动,当下周洪娒用马口铁皮悄悄地磨了几把刀片。
他们进山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雪鳗爬过的痕迹。时川又抛出一个新论调:“山上下雪山下却没有下雪呀,山下没下雪,雪鳗就无法爬上来的。”
时川这一说,岩生对他的说法全盘表示怀疑:“就算山下也下雪,雪鳗怎么知道四海山山顶死了许多人呢?”
时川反驳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死人汁不会杂着雨水往溪里流?雪鳗一年到头就关心这点死人汁,就像咱们这批活宝只关心鼻头下这一横一样,什么地方有货它早就一清二楚了。”
这一说又有许多人信服了,茂田首先明确表示赞同:“照你这样说还是有道理的。”
时川鼓动大家行动的时候,岩生又找个理由推托不去,以示灵人不被笨人蒙骗。他说:“时川,我就不用去算了,我是抓不住雪鳗的,我的手指头上都是畚箕纹,没有一个脶。”
时川不信,当场拉着他的手验证,八个脶两个畚箕,时川说:“八脶管天下,原来是个讨饭的命。”
岩生这回像做贼被抓一样,觉得自己倒楣得很,只好不再丑事张扬,乖乖地受时川差遣。
沿着小水坑溯流而上,两旁是葱葱茏茏以毛竹为主的山林,林间有厚厚的积雪。大家只想着吃雪鳗的肉,全然昏了头脑不顾雪鳗是吃过死人汁的。岩生突然想起什么:“啊,咱们都给时川骗了。既然雪鳗爱吃死人汁,还要寻找什么呢?咱们只要守着同学的坟堆就行了。”
于是不再爬高,横山朝十五坑而去。远远地,时川听到了十五坑瀑布潺潺的流水声,细听之下,流水声里还混杂着“勾、勾、勾”的异响。茂田叫喊起来:“‘黄巢’来了。”
时川开玩笑说:“真是唐朝造反的复活了吗?”
茂田解释说:“不是,其实在叫的是癞蛙蟆,也就是书上所指的蟾蜍。山底人都说这东西是黄巢造反兵败散居在这里的将士化成的。”茂田出身陈岙,相比之下他老家离四海山最近,有关四海山的事他有些权威,似乎不容置辩。
他们来到山间一个幽绿的水塘边,只见水塘分上下两个塘,流水声就从上塘与下塘的水口发出。时川按捺不住一阵强似一阵的好奇心,攀上塘坝。一丝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好冷!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升腾着一缕缕轻轻的雾气,看不到流水的源头,水好像完全是从毛竹叶子上一点一滴渗出来似的。“勾、勾、勾”,“黄巢”的叫声听得真切。扑通,扑通,多只体形硕大的蟾蜍跳进水塘,平静的水面霎时激起阵阵涟漪。几个人全然忘记了寒冷,蹑手蹑脚往水塘尽头的竹林走去,“勾、勾、勾”,“黄巢”一阵阵嘈杂的鼓噪,一阵阵整齐的合奏,听来恍若天籁。
路旁零星的“黄巢”一露面便鬼影般地遁入枯草败叶。时川与岩生轻轻匍匐前进,终于看到了成群结队的“黄巢”。水塘边那几丛绿油油的水草里足有一千只“黄巢”在追逐嬉水,有的泡在碧绿的清水中,有的大大方方地坐在毛竹的落叶上。它们鼓着眼边的囊袋勾勾鸣叫,还有许多抱对的。大家这才明白,这种叫声正是它们求偶时发出的特殊信号。
“黄巢”体重在三两至半斤之间,体形6~11cm长,体色变化很大,以黄褐色为主,红褐色到灰黑色都有。黄的犹如深黄的泥土块,黑的就像发亮的黑木炭,还有为数不多的灰褐色,眼睛后面有条黑色横线,皮肤粗糙、散布隆起的疙瘩,如同那种被楠溪人叫做麻风金瓜的南瓜熟透时的外表一样。据茂田说,皮肤浅色,个体稍小的为雄性,皮肤黑色、个体稍大的为雌性。雌蟾蜍被人抽打一柴枝,四肢就高高地支起,肚子便鼓起一个皮鼓一样的气囊,因此山底人管它叫“气鼓”。
四海山四面群山,山高林密,水源充足,一年到头有云海、雪海、花海和林海。蛙类是外温动物,日常活动所需的能量来自外界环境,所以通常热天是蛙类活动最活跃的时节,天冷时节蛙类蛰伏在泥洞里不动,而这里冬雪天聚集那么多怪蛙也算一大奇观。显然这种蟾蜍有别于其他蛙类的习性,别的蛙类在寒冷季节仍在冬眠,而它们则偏偏在大雪天来此凑热闹,在水塘边山野里抱对繁殖后代。据茂田了解,每年冬天这里气温很低的时候,“黄巢”都赶集似的纷纷赶来。动物为了觅食、繁殖或受气候影响,往往千万里不计程期实施大迁徙,这是不可思议的,不知“黄巢”从多远的地方迁徙到此地,这些都是谜。积雪,寒风,蛙群,构成四海山奇观。正是:黄巢已逝一千年,蟾蜍冒名闹雪海。
有个懂生物知识的不纯分子进一步解释说,这些蟾蜍学名叫盘古蟾蜍,学术界都以为它们是台湾特有品种,想不到四海山也有,莫非四海山真的原先四面都是海的?提起这话,若干人又再一次自嘲当年想带钓鱼杆到四海山钓鱼的荒唐。
时川对药用动物比包括岩生在内的其他同学知道的要多。他介绍说:“是的,蟾蜍与毒蛇、蜘蛛、蜈蚣、蝎子并称五毒,人被蟾蜍嘴里喷出来的气喷到后就会中毒。它的皮肤散布着许多隆起的疙瘩,其实这是毒腺,其它动物把蟾蜍吃下去,也会因其皮肤毒腺里的毒液而中毒。蟾蜍外表丑陋,却满身是宝,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是消肿及治疗心脏病的良药。”
说起来这“毒”呀,“药用价值”呀,与不纯分子关系不大,不纯分子所关心的是能不能吃,能不能填肚子救命。时川你倒说说,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
时川肯定地回答:“可以吃。捉牢蟾蜍要马上去皮去头烧起来吃,否则蟾蜍就将毒散到全身的。捉蟾蜍得非常小心,它的尿射进人眼,人就会瞎眼,因此要在它屁股不朝人的时候伸手去捉。”
时川带领本小组的人吃了不少。如果人不是饿极了,真不敢相信自己竟要吃“黄巢”的肉。平常,如果把这有毒的癞蛙蟆跟吃联想起来,一定会恶心呕吐不止的。
时川们处处小心,煺了拿蟾蜍腿用火烹起来吃,吃了之后头也觉得有点晕。别组的不纯分子看时川们吃“黄巢”,也不问青红皂白捉来吃,不去皮不去头,结果吃死了好几个人。
黑夜,棚屋里,大家用棉头捂着鼻子,尽量过滤各人散发出来的脚臭、体臭,以及鞋袜、衣物等等臭气,时川瓮声瓮气地唱高调说:“东越海蛤,瓯人蝉蛇。我是土生土长的楠溪人,他妈的他们是什么人?”
岩生也幸灾乐祸地说:“是啊,看来吃癞蛤蟆也要看命相的。他们不问不学自搞一套,不毒死一大片才怪哩。”
时川说:“这帮人自认为从大城市里来就高人一等似的,其实,如果问我老师伯一句就不用死的。说起来我也不知讲过多少次了,这些大城市里来的人还真的要由我替他们改造一番才行哩。”
周洪娒说:“有个城底人在山上裤带断了,竟然双手一直端着裤腰回场部。这些人你说不好好改造的话还有什么用?多个香炉多个鬼,多个蛙蟆喝田水。这样的人死了口粮可否多出来?口粮多出了,我们可以吃得饱一点是不是?”
死了人,并没有阻碍大家继续吃蟾蜍的行动,时川的告诫也没有使人却步,第二天,反而有更多的人吃蟾蜍。时川虽然看着别人不顺眼,还是一再告诫他:“‘黄巢’抓住就要宰了吃,吃要吃个腥鲜,要吃腥鲜的啊。”
一段时间偷吃蟾蜍,时川等人居然胖了许多,脸色也光鲜了,看上去强壮了许多。“黄巢”在四海山活跃一个月后,便销声匿迹,那口幽静水塘中,那片幽静的竹林里,再也无法见到它们的踪迹。有个念了好几所大学的学者说,蛙类是夜里走掉的。“黄巢”说来就来,一个月后又突然隐迹无踪,原来它们竟是夜行客。人们在四周的山林里的深土层寻觅过,但最终都无功而返。“黄巢”相聚又遁迹后,水塘里留下它们的下代。那一挂挂千丝万缕的番薯粉丝状的卵线布满了整个水塘的水面,那景象蔚为壮观,卵线孵化为蝌蚪,幼体蝌蚪在水中发育并用鳃呼吸,然后转化为成体小“黄巢”。小“黄巢”遵循父辈的生活习性,不久也将从水塘及周围神秘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