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才是一棵树。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的才才已经长得很高大，他枝柯繁密，在树林里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
　　
　　 才才喜欢这个生于斯而长于斯的地方。他喜欢这里的潮湿，阴暗，或者干燥。同时他也喜欢这里的四季。
　　
　　 就在这二十三岁的春天，太阳光从山那边慢慢地爬上来，红彤彤的光芒覆盖了大地，然后那些红色的光就慢慢抚摩着他的枝干。那是他的衣衫，因为有了那种抚摩，所以他的叶片就慢慢的滋生，好象畏怯的手轻轻地伸将出来。这是他的皮肤。
　　
　　 这时温暖的春风就对他说，没事了，你可以把你的脸露出来了，春天已经来了。
　　
　　 才才点着头，这时他听到了虫的轻鸣，看见了从地下冬眠了很久的蛇悄悄的探出了头。看见了成群结队的蚂蚁排成了如同人间生死疲劳一般的长阵，为着自己的生活营营不休地忙碌。
　　
　　 当然，透过树林那些树的身影间隙，他也看见了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他们在春天的田野上插秧，在挖好的小坑里洒进包谷种。这时天空蔚蓝高远，白云纯白如棉。
　　
　　 才才抖动着自己的叶子，哗啦啦地迎风招展，满心都是快乐。他对着杨柳喊，嘿，醒来了，妹妹。
　　
　　 杨柳妹妹笑嘻嘻地说，我早醒过来了，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最早呢。
　　
　　 杨柳妹妹的腰仍然很细，她的身材总是那么好。她的眉眼总是那么的妩媚。怪不得她经常被诗人写进诗里，怪不得她被画家画进画里。
　　
　　 而自己呢？只不过是棵青?树，他这样的树只能被砍去烧成炭或者做煤井里的厢木。
　　
　　 一想到这些。才才的心情就不好，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了。那棵伟岸的大树在人们一阵狂乱的砍杀中倒下了巨大的身躯，后来听说他的残肢成了煤井下的支撑木。
　　
　　 父亲被砍死那天他微笑着说，孩子，不要哭，这是宿命，永远不要和宿命做斗争，要记住，你只是一棵树，你得接受这世界的安排，永远不要反抗。
　　
　　 后来父亲就安静地闭上了眼。后来他被一辆车拉走。你的眼泪流了整整一年。后来你的悲伤变得疲惫了，后来你就可以忘记了。
　　
　　 杨柳妹妹可能会爱上他。为了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才如是想。于是他就和杨柳妹妹聊起天来，妹妹啊，你可不可以在这个春天爱上我？
　　
　　 杨柳格格地笑，我才不呢。我喜欢的是古代的书生，我喜欢他们折走我，做那送别的礼物。呵呵，我去年还听小学生在我这里念过，那什么杨柳青青柳色新呢。
　　
　　 才才微笑了，你只是棵树而已，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人？而且那人还是那么的古老，你这一辈子也不会等到这个人的。
　　
　　 ?杨柳妹妹笑，我并不打算能够等到他啊，我只是爱上这个幻想而已。你的知识太少，你还不能理解这样的爱。
　　
　　 才才笑了，这样的聊天其实已经从十年前就开始了。每次都是以这句话而告终。不过才才没觉得什么不好，他觉得就这样和杨柳妹妹在一起就已经很快乐，因为他还可以和她聊天，而其他的树杨柳妹妹是不理睬的。这也说明杨柳妹妹非常看得起他，所以这已经很幸福了。
　　
　　 夏天很快就来了，太阳变得非常酷热。
　　
　　 毒辣的阳光像明晃晃的刀一样砍进树林，几乎所有的树都变得软绵绵地有气无力。蝉虫在才才的身上长声嘶鸣着，使得夏天变得更加的冗长而沉闷。那声音尖锐而高亢，刺杀着才才的耳朵，使他心情非常糟糕。
　　
　　 杨柳妹妹睁着疲惫的双眼，她的绿色睫毛也变得下垂。她的枝叶已因为无风而变得没有生气。
　　
　　 也许她需要一次午睡。才才这样想。于是才才就对她说，杨柳妹妹啊，你就睡睡吧，太阳太大了，你睡醒后它就会落山了，那时你就凉快了。
　　
　　 杨柳妹妹笑笑，疲倦地说，这有什么呢，你看我们还可以在树林里凉快，你看那些老百姓，他们还在地里流汗栽烤烟呢，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算是幸福了。
　　
　　 才才忧郁地说，还得望他们今年的烤烟收得好呢，如果收得不好，我们就要遭殃了。
　　
　　 杨柳妹妹没说话。大家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去年八月，烤烟的质量非常好，可是因为烟叶站压级压价，使得那些烤烟变得一钱不值。有的老百姓甚至点了火烧自己的烤烟，边烧边哭。
　　
　　 老百姓是要用钱的，因为孩子要读书，因为老人要生病，要穿衣服要吃饭，要交电费和买化肥，在这里的老百姓几乎只能靠一年一季的烤烟生活。如果收得不好，那么他们就会到山上来砍这些树卖到煤矿上去给那些老板做厢木。虽然国家管理得非常紧，可是他们需要钱，所以他们铤而走险。所以像才才这样的树就要遭殃。
　　
　　 想到这些杨柳和才才都沉默了，他们不敢去想那场面。未来是不能想的，想得太仔细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于是杨柳妹妹就笑嘻嘻地说，也许在今年的秋天，我会爱上你。
　　
　　 才才知道杨柳妹妹是在宽他的心。虽然是这样，他仍然很感谢她的关怀，一棵树对另外一棵树的关怀就是爱情，就好象男女之间的互相需要一样，爱情对于树是重要的，谎言也一样。
　　
　　 秋天说来就来了，风变得凉了，在树林里兜兜转转。那些枯萎的叶片也跟着风盘旋舞蹈。才才望着自己的叶片好象雨一样的飘落，忍不住在心里有了苍凉的意味，他对杨柳妹妹说，如果今年发生什么事情，你可要记得我这个哥哥呢。
　　
　　 杨柳说，你干嘛这样想啊，今年的烟长势特别好，再说国家专门派了人来管理烤烟压级压价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心了吧。
　　
　　 才才苦笑着说，我看见那些人在烟叶站又吃又喝，还用车装了一些女人进进出出，可能今年老百姓的烤烟又不理想了，我想现在有机会多对你说些话，如果我走了，你就找不到人和你说话了。
　　
　　 杨柳望了望周围缄默而冷酷的树林，心里忍不住很酸。才才哥，你就不要乱想了，你这样说下去，我的心里不好受。
　　
　　 才才看见杨柳妹妹的睫毛沾湿了秋天的毛毛雨，那些雨水晶莹剔透，他突然觉得很不忍心。于是他笑嘻嘻地说，妹妹啊，你说过你今年秋天会爱上我的，你忘记了么？
　　
　　 杨柳妹妹没有说话，她的身子在风中颤抖抽搐，让才才想起了雨中的梨花，才才觉得内心非常酸楚，杨柳妹妹为什么不是一个人呢？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人呢？
　　
　　 如果自己是个人，那么就可以走上去拭干她脸上的泪痕了，如果她是个人，那么她就可以走上来揽住自己的脖子了。可是才才只是一棵树，杨柳也只是一棵树，一棵树和另一棵树能发生什么呢？他们甚至不能牵一牵手。
　　
　　 其实做人就快乐么？想想那些地里流汗的农民，想想他们脸上被风沙吹皱的脸庞和日渐枯萎的躯干，想想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想想那些被人敲诈和被人欺骗的事情，才才就觉得做人不是那么好了。难道仅仅为了一次抚摩，为了一次爱情就可以去做那恐怖的人类么？可以么？不可以么？
　　
　　 才才想得头很痛。这时他看见了八月的天空上那轮巨大的月亮，他的鼻翼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这时他的自相矛盾显得无足轻重起来。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杨柳妹妹的呢喃之声，才哥，你睡不着么？
　　
　　 风吹动了树林，引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涛声。竹林在唱，树林在唱，溪水在唱，冰冷的歌谣冰冷地围住了才才的身体，像风一样让人战栗。
　　
　　 才才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眼睛里有了朦胧的水气，这水气温暖而湿润，像是春天轻盈步近的细雨，像是秋天漂浮纷飞的扬花。杨柳妹妹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才哥，你怎么了？
　　
　　 烟叶站的价格果然爆发了农民的愤怒，有人骂，有人吵，后来大家都不卖给烟叶站，准备将烟拖到外面去。这时警察和工商人员在每条交通要道上摆关设卡，将那一车又一车的烤烟逼了回去。农民愤怒得说不出话，可是没办法，这是命运，这是不能反抗的，有几个反抗的农民已经被抓起来了。有几个农民喜欢被人抓？所以大家就缄默。
　　
　　 那天农民上山的时候，夜空有着皎洁的明月。有虫在轻声的鸣叫，有白色的薄雾在林间淡淡地氤氲。那些农民走近的时候，才才绝望地看了杨柳一眼。
　　
　　 杨柳妹妹准备说什么，还没有开口，她就看见才才的身体被几把锋利的斧子明晃晃地砍杀，新鲜的汁液和木屑随着繁密的砍伐四溅横飞，树林里弥漫着树木生猛的香气。杨柳妹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虽然她心里存着千百个侥幸的念头，可是侥幸不等于就可以避免命运的残酷安排。
　　
　　 听到那咔咔嚓嚓的声音，杨柳的心里也如同有千百把斧子砍伐在自己的心上，只不过杨柳心里流的是红色的血液，它像江河一样的蔓延纵横，覆盖了她目所能及的疆域，那本来已被鲜血和眼泪浸染过千年的土地，没有谁能找得出那些悲伤的源头。更何况，这只是一棵微不足道的树的悲哀。
　　
　　 才才拼命想说点什么，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和大地剥离，如果离开了大地，他就会变成一节节的残肢。他将永远不能站在这里和杨柳说话，他将会永远不见天日地埋没在地底。那将是永恒的死亡。
　　
　　 可是才才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想说的话实在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最后一斧砍下去的时候，他叹息了一声，妹妹啊，你可有真的爱过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轰然坍塌。像他父亲当年那样的坍塌。杨柳泪流满面的嘶喊已经成了模糊的颤音，才才在最后弥留的时候以为那是秋天的风声。在秋天有这样的风声实在是太寻常了，寻常得好象这二十多年来他和杨柳的每个日日夜夜的长厢厮守。
　　
　　 就在才才被砍走后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暴风雪。暴风雪覆盖了整片被砍得只剩树桩的林地，白茫茫的大地干净得只剩下了密集而黝黑的树桩，就好象被刽子手砍掉并抛弃的头颅。
　　
　　 一棵杨柳树在雪地里孤零零地死去，没有人知道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