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节日（一）
　　
　　 光阴流速跟飞似的，要过年了。
　　 这个年非同一般。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之后的第一个节日，处处写着一个字，新。新中国，新年，新气象。
　　 老槐树村的新写在村子的角角落落，不但在街面上，更在人的脸上，眼里，还有忙碌里，是处处看得见的。就像换了一个新地方，换了人似的。街里每隔几步挂一幅吊挂，几盏灯笼。吊挂五颜六色，像一面面小彩旗，随风摆着，灯笼的框是上过油漆的，挡风的玻璃上，有新描的画儿，岳母刺字，赵氏孤儿，更多是水浒，三国里的人物，关云长，李逵，诸葛亮等。墙壁用白石灰刷过，上面的黑体字苍劲有力，是新写的标语：社会主义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格外眼亮。街道被扫得没一根柴火棍，太阳光照在上面，是柔和的暖色调，微微泛黄。孩子们放了学，在街里玩。大人们忙着备年货，赶集，杀猪，蒸供饷。
　　 王小根一天天在长大，是个上三年级的大孩子了，跟他爹小时候一样，街门上的小孩们，也都愿意撵着他玩，他爹成了支书，现在他成了小孩们的头儿。对此，村里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三爷爷却跟他们唱反调，说是，跟啥人，学啥人。这一天的后半晌，街道被太阳晒得发暖，一群穿着黑粗布棉袄棉裤的小孩们，跟着王小根在街里玩顶拐。除了顶拐，他们常玩的游戏还有砸杏核，踢瓦片，踢球（玻璃球），打材（短木棍）等。游戏多带点赌的性质，比如砸杏核，在地上挖个小坑，两个或三个孩子各出四个，或五个杏核放进坑里，然后用齐等齐的方式决定谁先砸，砸杏核用的是石子，或砖块，杏核被砸得飞溅，乱滚，溅出坑外的，归为己有。打材呢？先在地上划一条直线，规定好离直线的距离，横放地上一根材，用手里的材去投，地上的材被投过直线为赢，赢了，材就归为己有。踢球也一样，两个人各踢一球，轮换着相互踢，球碰球，碰准了，赢一个球。玩这些，讲究的只有技巧，唯独顶拐，不但讲究技巧，而且需要勇气，胆量，还有力气。两个人面对面，单腿立地，各自用手将另一只腿抱起，膝盖处便形成拳头状，犹如抵人的犄角，朝对方抵去，对方也用同样的犄角还击，或躲闪，虚虚实实，可以进攻对方的任何部位，只要单腿不倒，却将对方抵倒，或对方支持不住双腿落地为赢。
　　 但这些游戏是男孩子玩的，女孩们不玩，女孩子玩游戏只图高兴，不含赌字，像丢子、抄交，和跳皮筋等。王小根他们玩顶拐的时候，袁小春坐在街门口的门墩上，正跟人玩抄交。一根红头绳两头系住，绳圈一头套在左手的指缝间，一头套在右手的指缝间，由另一个人也用两只手的手指勾住绳圈抄过去，绳圈交叉，变幻，两人相互反复抄，红头绳的花样反复变。陪小春玩的是一个梳一条长辫子的大姑娘，不是小闺女，这姑娘穿一件红棉袄，脸蛋圆乎乎的，她坐在街门的门槛上，跟小春一边说笑一边玩，她是王小根的姐姐，王有福的大闺女，闺女名叫王秋兰。秋兰的性子仿像她娘，喜欢静，不出莽，还好害羞，不像她爹和弟弟，干啥事好往前冲。但她刚满十六岁，不但地里的活儿已啥也能干了，针线活儿也做得好。别人都说闺女有材料（本事），但王有福却从没想过指望她，原因就是她是个闺女，不是大小子，闺女总是要出嫁的，早晚是别人家里的人。说到这里，不妨先透露点秋兰的秘密，三年前爹娘做主已把她的亲事给定了，当然秋兰也满意，小伙子就是孙全来的大小子孙平军，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随大军从淮海打过长江，在老家人欢天喜地准备过年时候，他正跟着刘邓首长，向大西南挺进。孙平军大秋兰三岁，十岁那年，他爹就看上了还是小闺女的王秋兰，托了个说媒的去找王有福提亲，想娶秋兰做他未来的儿媳妇。那年孙全来正走运，用田村寡妇老太太的儿子给他的赏钱置了地，修了房，自己可能觉得出人头地了，有机会了，想的就更多，要不咋说他这个人精呢？但他的小算盘这次却没灵验，说媒的在王有福那儿碰了钉子，王有福说：“孩子小，不用你来操心。”只一句硬梆梆的话，没半点缓和余地。孙全来从此也就再没吭声，但他其实并没死心，这到后来他又托人找王有福重提这件事便是证明。后来他托的人是奶奶而不是说媒婆，时间已到了1947年，日本鬼子早已投降，老槐树村已经解放，至于他与王有福的个人关系，也已发生质的变化，再不是以前的穷乡邻，而是革命同志加生死弟兄了，二人同为村里的革命功臣，革命干部，人前人后，都是有脸有面的人物了。奶奶一张口，王有福没咋想就答应了，有人说他只给奶奶面子，要是换个人来说，孙全来怕弄不成。但三爷爷说，是王有福看上了孙平军，觉得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三爷爷的话总是与众不同，这点我信。爹娘征求孩子的意见，秋兰听了，红了脸低头一声不吭。娘问她：“行不行你说句话吔。”谁问，闺女就是不说。王有福说：“算了，别逼她了，要是不行，她不是这个样儿。”果然在孙平军当兵走的前夕，双方大人商定要给俩孩子过小贴，秋兰知道了，那天高兴的活蹦乱跳起来，反应有点异常。过小贴想表达的，只是同意订婚的最初意愿，不算正式定亲，正式定亲是过大书。喜事当然是红贴，用红纸，上面必写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相互承诺，字字都是斟酌过的，是郑重的，又含美好祝愿的。帖子写好后，随一些礼品，由管事人交予双方，并互换礼品。孙平军送给秋兰的礼品是一条小手绢，手绢上印有两朵并开的花，后来又送秋兰一张相片，是他穿上新军装后刚照的，不知算不算礼品。秋兰将手绢与相片包在一块，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经常悄悄的，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然后再小心地包好，藏好。这一天出来跟小春玩抄交前，秋兰又去偷看了孙平军的相片。战争的硝烟，及对战争的恐惧越来越远，和平的春天到了，好消息每天都有。不断有人从部队回到村里，开始重新参加农业生产，这些，让渐渐长成大闺女的王秋兰，不能不对她向往的幸福产生无限的遐想。难怪她玩抄交时那么高兴，开朗。突然，小春抄交的手停住了，她扭头朝那边看去，那边，玩顶拐的男孩子乱笑起来，有的竟笑得捂着肚子。地上，被抵得仰面朝天的却并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儿，而是一二十岁，也算个大人的孙坐墩，抵倒他的胜利者是他的死对头，王小根。
　　 孙坐墩被摔得屁股疼，他活该，他是自找的。这个没爹没娘，又光棍一个的半大小子，别人年根里忙，他却没事干东游西逛，逛到谁家，帮人家烧把火，或倒桶水，蹭一碗菜，或一个馒头，肚子填饱了，自鸣得意，在街里乱转。看到小孩们玩顶拐，孙坐墩心里就痒痒。一个剃光头的小小子，提出要和王小根顶拐时，被孙坐墩拽到了一边，他不叫小小子跟王小根顶拐，他要跟王小根比高低。光头小小子不行，又挤上去。孙坐墩出口带着脏字，嚷：“滚**一边，再挤，再挤我搧你两巴掌。”小小子说：“你叫我搧两巴掌，我就不挤。”众小孩听了，齐笑，喊：“小国，去搧他两巴掌。”孙坐墩说：“呵，傻小国呀傻小国，你这不是挺精呀，谁说你傻。”傻小国是孙平军的弟弟，孙全来的二小子，脑子先天性迟钝，仨数不认，一次拿钱去供销社买盐，买好盐别人找给他零钱，他不要，说：“给我钱干啥。”别人说：“找给你的。”他说：“我不要你钱，要给，盐再还给你。”旁边有人忍不住笑，说：“爹精得比猴都精，生了个傻小子。”此后，村里人再不叫他大名孙平国了，当面叫他小国，背后称他傻小国。人傻被人欺，王小根看不惯，想叫孙坐墩在大街丢丢人。他跟一个叫李双喜，外号叫双结巴的男孩子嘀咕了几句，要跟孙坐墩顶拐。孙坐墩嘿嘿一笑，想起了什么，说：“不许再咬人啊。”王小根说：“不会。”孙坐墩又嘿嘿一笑，很有点瞧不起人。孙坐墩再次高估了自己，以为不是在茅草地了，却无视了王小根的群体力量，一群孩子都是他的追随者，都听他指挥的，何况那个双结巴，又是小根的同桌，最要好，又最会调皮捣蛋，最善于恶作剧。孙坐墩凭身高力气大，上来像头公牛，朝王小根抵去，刚蹦两步，后腿弯就被双结巴踹了一脚，腿一软，尚未跪下，王小根一拐顶过来，孙坐墩四肢朝天，应声倒地。知道上当了的孙坐墩坐地上骂：“你个结巴小子，谁叫你替他上（帮人，偏向）？”小孩们都不理他，王小根一摆手，一群孩子哈哈笑着，朝街西头跑去。
　　 街的西头，这时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穿一身旧军装，背着军用的被褥、背包，和水壶，走路却一拐一拐的。孩子们认不出他是谁，他却一眼认出了王小根，截住他问：“你不认嘞我？”王小根摇摇头。这个人不甘心，又问一遍：“你真不认嘞我？”王小根还是摇头。这个人就上火，嚷：“嘿，你小子长大了，连你叔叔也忘了！”不再问是否认识他，而是问：“你爹嘞？你爹嘞？”恰在这时，王有福从过道口里冒了出来，一见这个人就高声大叫：“哎呀呀，这不是瑞祥哥回来了。”原来这个人就是昔日村里的黑团副司令，袁老三的左膀右臂，后投奔八路军，接受改编，走上革命道路的财主儿子李瑞祥。李瑞祥拉住了王有福的大手，有些激动，说：“好啊，有福，听说你干得不错，早想回来看看你，只是这条腿。”停停，才说，“腿拖住后腿，回来晚了。”王有福急问：“腿咋了？”李瑞祥不想提腿，说：“不提这个，不提这个。”王有福看看李瑞祥的腿，腿立着不动，他也看不出什么，但王有福笑了，说：“好好好，不说我也知道了。”又问，“回来能住几天？”这下问得李瑞祥更激动，说：“你小子当官了，可眼力差劲呀，没看我后面背的是啥？住几天还看不出来？”王有福扭过去看看，一怔，问：“咋，你不走了？”李瑞祥说：“走啥走，再走就成革命累赘了，还是回家好。”王有福高兴了：“好啊，啥也别说了，黄夜（晚上）咱喝酒，我请你。”李瑞祥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在那儿，说。”王有福说：“去咱婶子家，我在那儿等你。”李瑞祥说：“我猜你准会去那儿。”王有福说：“婶子见了你更高兴。”李瑞祥说：“我也想她。”王有福说：“那好，黄夜咱喝够，说够，我这就去买酒。”李瑞祥说：“买劲儿大的，劲儿小不过瘾。”王有福哈哈大笑起来，叫小根扶着李瑞祥先回家，他就买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