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最怕遇到村中的一位聋哑人。因为如果那家的小孩啼哭，大人们总会吓唬说：“再哭，就去喊哑哑！”而孩子们真就不敢哭了，比狼来了有效的多。记忆里，他穿一件华达尼中山装，中等个子，有点胖，头老是向右偏着，没有名字，大人小孩都叫他哑哑。他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不会手语，更不能准确地表达思想，口中只能发出含混的嗷嗷哇哇的声音，属智障较严重的那类。也许这是孩子们怕他的原因，但他的确没伤害过一个小孩。
　　 我没见过哑哑的父亲，据说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将他拉扯大，因哑哑的缘故，她没改嫁，两个人相依为命。哑哑不会别的劳动，只会干一些体力活，谁家要是清理猪圈、羊圈，哑哑就被叫去帮忙，在人家的示意下干活，混上两餐，而村里人总会给他最好的食物。
　　 与他家亲密接触是五岁那年。不知为何，我左耳根长出个鸡蛋大的疙瘩，疼的直哭，母亲就背我去哑哑家治疗。哑哑的母亲按辈份，我应叫太奶（爷爷的奶奶），有针灸的手艺，村中许多人都得到过她的治疗。她用晾干的艾蒿叶撮成圆锥型的灸塔，摆了有六七个，把我的头放平了，然后在疙瘩的周围摆好了，一个个点燃。
　　 随着青烟的缓缓缭绕，清香的烟草味迷散开来，我的脸颊慢慢地感觉到发热，疼痛也减轻了许多。火势不断向下渗透，热力不断增加，在我感觉到无法忍受时，她仍坚持一小会儿，才小心地将艾塔去掉。治疗中，哑哑会不时地来屋子里转，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口中哇哇地叫，好象有点不满。当太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时，哑哑就会安静下来。疙瘩在手术割除后，耳根留下了一个小肉柄，让我永远记住了善良的裹着小脚的老人和她的儿子。
　　 我不再害怕哑哑是因为一件事。家乡有条小河，冬季是最热闹的地方，冬至一过，河中的冰发起来，宽宽的，象一条洁白的带子，缭绕在山沟。我们用两根木棒钉上木板或者竹板，制作成简易滑冰车，在木棒接触冰面的部位钉上钢筋或者五号铁丝，磨的光光的，用两根铁棒，磨尖了，双手各一根，掌握方向，前进与后退，非常自如。洁白的冰面上，八九岁的孩子们穿着棉袄，戴着棉帽，脸和手冻的红，排成队，坐着冰车如飞一样，从上游滑到下游，然后背着冰车，再到上游下滑。那快乐与惬意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从村中穿过，我们随后也改装了冰车，在下边又加了两个轴，两头安上废弃的轴承，就变成了旱冰车了。山区的道路坡度大，在没冰的季节，我们又可以在马路上玩了，当时汽车很少，通常几个小时才能见到一辆。有次我正一个人玩的高兴，却见哑哑在前边大声叫喊，不停地指我，不停地摆手，还不停地跺脚，象是有什么危险。我急忙放弃冰车，向路边跑去，等到回头看时，冰车已经被解放牌大卡车的后轮轧成了碎渣。
　　 司机没按喇叭，我也因轴承的滚动声没有听到，陡峭的山路车速非常慢，他知道车不会伤及到我，认为是安全的。可想不到的是，汽车右面的后轮与车轴滑了出来，有50公分，后轮正好轧在了冰车上。觉得异常，司机停下车，看到场景，吓坏了，汗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如果多行一会，肯定车毁人亡。他大专声斥责着我，“谁家的小孩？不许在路上玩了！”然后掏出包纸烟，走过去给哑哑一支，自己也抖索着点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哑哑没有别的表情，只是惊喜地抽着少见的纸烟，傻傻地向远处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和司机都把它当成佛与菩萨的化身，从那以后我不再躲避他，不与小朋友们一道逗他生气了。
　　 哑哑学会了抽烟，纸烟是买不起的，烟渣都是好心人施舍的。但他不属于三无抽烟人员，因为他有一个银灰色的汽油打火机。那时电子打火机还没有出现，拥有一个漂亮的汽油打火机，也算是一种荣耀。而哑哑会不时地拿出来，给我们炫耀一下。哑哑把它当成宝贝，擦的非常光亮，一尘不染，一刻也不曾离身。我不知道它的来路，许是好心人送的，但已经无法认证。
　　 有一次，在展示打火机时，他不小心，燧火石掉在了地上，怎么也找不到，哑哑急的直叫，我们几个小伙伴也帮他找，却始终没找到，天晚了，伙伴们要回家，可哑哑就是不走，没办法，我们给了他2分钱，示意他明天去商店买，但他还是哇哇叫着，就是不肯离开，星星上来了，大家陆续离开，哑哑盯会儿天空，又盯会脚下，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爬在地上，小心奕奕地把方圆两米内的土刨在了一起，又重新刨了一遍，然后脱下外衣，铺开了，把土捧在衣服上，最后又刨了一遍，在确认没有一点遗漏时，才包起来抱回家。第二天，太阳刚出来，哑哑就在自己家的门口摊开衣服细心找那枚比米粒小许多的燧火石。他一点一点的找，用嘴吹尽了土，然后在土粒中寻找。我们一些小孩子总认为他找两分钱燧火石的举动有点不值得，太傻了。
　　 突然，哑哑高兴地跳起来，哇哇大叫，象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在拣到多一半时，哑哑找到了那枚燧火石。他急忙装进打火机，拧上有弹簧的镙丝，一下、两下、三下，打火机打着了，细小的火苗迎着太阳，散发出汽油的味道。哑哑成功了，哇哇地叫着，拿着打火机转圈圈。这快乐很快感染了大家，虽然我们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
　　 这事很快传开了，在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村里人总说“哑哑把土堆里的燧火石都能找到，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哑哑的蠢正好显示了他的机智与耐心。小小的燧火石点亮了哑哑的打火机，也点亮了村里人的心。如果用这种精神去对待每一项困难，还会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而人们通常在丢失自己闪亮生命的燧火石时，总是轻易放弃，不停地转移理想与目标，错过了成功的机缘。
　　 最近回乡，听说哑哑流浪在异乡病逝了，得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难过。太奶是在十年前故去的，村里人掩埋了她。从此，哑哑就成了流浪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在敬老院也无法呆得住。据知情者回忆，哑哑今年应是六十岁，不知埋在那儿，更不知有没有墓碑，但我知道他没有墓志铭。生活了一个甲子，我理解不了他心中的痛苦，只是希望他快乐地流浪着，愿他安息！
　　 哑哑的一生中有许多事情无从考证，但我知道没有他，也许就不会有我今天写下这些文字的机会，写这些文字就是为记念他，记念一个智残者给予我的恩惠与教益。哑哑，一个卑微的生命，简单痛苦的一生，留下了一丝让人思考的闪光的精神，就是不言放弃，找到遗落的燧火石，点燃漂亮的打火机。
　　 初稿于2010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