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一直很近,一直很远>一直很近,一直很远(第一章)

一直很近,一直很远(第一章)

作品名称:一直很近,一直很远      作者:needing1981      发布时间:2011-06-27 10:55:25      字数:17647

第一章
在遥远的边塞有个地方叫伊犁,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伊犁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如果你对我说的话表示怀疑,那是因为你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如果你真的来过这个地方,你会觉得我说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感受不到春天气息的世界,仿佛一眨眼功夫一切都变成绿色。夏季来临的时候,整个伊犁到处都是果香,田间地头街头巷尾,挂满沉甸甸的果实。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落下来,砸在行人的头上,腐烂之后,第二年又发出新的嫩芽,生生不息。
这里没有季节,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这里也没有爱,时空在这里只是摆设。
美丽的霍尔果斯口岸毗邻哈萨克斯坦边际,让这遥远的国度如此贴近我们的生活。惠远古城的将军府座落在一个部队的院子之内,院子里古树丛生溪水潺潺,到处生长着绿色的青苔。具有浓厚现代气息的清水小镇,城市的边缘和乡间的路上,到处都是羊群和野草,囊括了新疆各地的古玩名玉和风味名吃。辽阔的那拉提草原,站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看到眼底的除了密密麻麻的蒙古包,就是无垠的绿色,仿佛都要化掉一般。化掉的不是站在这里的你,也不是站在这里的我。我们不在这里。汹涌的伊犁河从伊宁市中心直穿而过,那里密集如星的具有强烈民族特色的建筑和伊宁市区五大怪,西大桥没有桥,花城没有花,汉人街没有汉人……
用耳朵听到的都不是声音,真正的声音不可能用耳朵听到。

二○一○年七月之前去伊犁,美丽的塞里木湖是必经的第一站,之后要穿越庞大的塞里木湖山系。高大的山系上生长着无数茂密的针叶树,覆盖在无边无际的天上,苍翠而健康。一到冬天,这里白雪皑皑,冰天雪地。深不见底清澈如镜的塞里木湖结起厚厚的冰层,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来自异乡的人赶着牛羊哼着民歌,穿越厚厚的冰层出现在上面。
我一直错以为这里是人间,但总是会以为这里不是天堂。因为人间没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天堂不可能这么真实。

书直,这里是夏天,我看不到你说的那个世界。你说的那个果子落了会砸在行人头上,深达一米无法前行的雪地我没能看到。
他看了他一眼,感到自己脖子上贴近着的项圈带给感官的快感,听到铁链发出的声音。这是熟悉的声音,抑或是陌生的声音。就像他跪在那儿仰头看到灯光下他挑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用穿着皮鞋的脚尖挑着自己的下颌。他炫亮的皮鞋混合着他的脚汗发出的味道,他白色的略微有些潮湿肮脏的袜子。他感到他的心跳,他坐在那儿的姿态和他抽烟的样子。他时常感到在漫漫的长夜中,他四脚朝地。他在他的脖子上系上项圈,用铁链牵着自己慢慢前行。他就像他的狗一样偎依在他的脚边,听他召唤。
睁开眼睛,他看到六月头顶伊犁的阳光。以为自己生来就是这样。站在人的世界,具有狗的脾性。他多想变成他的一条狗,可以和他一起走在大街上,嗅到他的味道。
这是我的生活,一只狗的生活。
他说,书直,我觉得每个人一生下来首先都是个天使,来自天上。天使那么善良,可以容纳一切。但是后来天使来到了人间,变成恶魔。
他笑了,觉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他牵着他,他喜欢极了这种感觉。

天上有个月亮
水里有个月亮
天上的月亮是自己
水里的月亮是别人

你总是会听到一些人在这里呢喃,看到一些你忘不掉的事情。那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们时常会觉得有一些场景似曾相识,却无从感知。
他们静静地坐在塞里木湖旁边,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的语言,看到湖面上轻轻漂过来的水草。是水的香味还是草的香味,抑或是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恋恋不舍的人世之味。夏天的塞里木湖水面呈蓝色,死亡一般的蓝色世界,飘着白色云朵的天空映射在湖底。
清澈的世界,安静的人间。我爱你,我知道。
一个男孩左手拿着香烟,右手拉着铁链。另一个男孩四脚着地,脖子上系着黑色的镶着金属的项圈。铁链将他的手和他的脖子连结起来,在他的牵动下构成一幅图画。这样的一幅图画。在安静的塞里木湖里,我们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他的狗,绕着清澈蔚蓝的湖水,缓缓前行。

宁也,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去那拉提草原看看。
我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留下一些东西我们去天堂,不要把所有事情一下子都做完。

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女孩在博乐的那个方向出现,静静地站在冰封的塞里木湖旁边。蹲下身子,脱掉鞋子,一只手提一只绕着宽阔的塞里木湖行走在厚厚的雪里。而在一旁塞里木湖山系高高的山顶上,一个男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到她行走在雪地里季节残留的样子。
这不是一幅画,也不是随便的一个杜撰。因为画里的人自始至终都不认识,似乎是在彼此的梦境里。

在他的梦里他梦到这样一个人,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经常出现在那里。在人潮拥挤的某一年的某一个季节,某一天的某一个城市里,他看到她一个人站在火车站出口处的一个角地里张望。在盛夏的阳光下,她那像火一样的眼睛孤独而炽烈地燃烧着。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连衣裙和雪白的平底球鞋,静静地站在那里,表情默然。她一连在那里出现了很多天,他看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保持了同一个发型。他想,她是不喜欢改变的人。爱一个人,或者来到一个地方,喜欢上一件东西。他相信有一天即使他的梦破灭,她还会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因为她等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梦。每个人内心深处潜藏的一个很深很深的梦。
实现的都不是梦,因为梦,不可能成为现实。
你等待的那个人,他不会出现。
她看到他神色清爽地走下火车,像从天上掉落的一个东西。有些人,你不必刻意记得他的特征。你认得他,虽然你们从未曾谋面。他穿着破旧的深咖啡色T恤和仔裤,背着一个深咖啡色背包,穿一双深咖啡色匡威帆布鞋。两只耳朵戴着耳机。头发短促。目光冷峻。像飘浮在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你知道,你认得他。人群之中,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能辨别。
如果你能就此停留下来,像给我呼吸的空气一般。我们熟知彼此,却不用语言。我们在一起,却互不相关。我爱你,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梦境。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感觉如此强烈。
她走过去,跟在他的身后,告诉他自己的联系方式,并且告诉他,我叫后予。他看到这个梦中人说话时认真而执着的样子,以为那是自己出现在梦里的样子,曾一度说不出话来,觉得心口很痛,失去呼吸。后来,他时常在自己的手机里看到一个名叫后予的人和她的电话,将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删除又录入,录入又删除。一次又一次他停下来站在那儿,却始终觉得心里有一些东西不是用行动就能解决。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我似乎爱你,又似乎不爱。
曾经给无数陌生的电话号码发过短信,似乎曾经爱过那么多人,或者也被那么多人爱。但我还是会觉得孤单。似乎只要是我活着,孤单就如影随行。
孤单的人心里没有别人,孤单,是每个人自己想出来的。而寂寞不同,寂寞,是有想念的人,但是他不在你身边。
我到底爱的是你还是孤独,要不然只有自己。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爱是一种错觉,寂寞是错误。最后留下你一个人活着,这才是事实。
他还记得第一次自己给一个陌生的穿黑色吊带连衣裙的女生发的短信。他说,你好,我是那个在北京西站的第五节车厢出来的第五个人,想起你站在风里的样子,想确信你是否一切安好。然后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像等待无数路过自己身边的陌生人一样,他等待了那么长时间。他用自己的真心与热情等待了那么久,耗尽了自己有限的青春,最后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我走在自己的路上。
能够看到的似乎只有面包和蔬菜,似乎只有饥锇和寒冷,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物整天将你紧紧地包围。心里的东西越来越远,岁月悄然流逝。终于我们发现,我们遗留在岁月里那些美好的含带某种伤感与眷恋的容颜已然老去。我们已没有时间。
我爱你,这寄居心里的事情,再也没有办法实现。

打开营院的广播,他找出那张久违的CD。高中时末至刻给他的一张碟片,里面装了末至喜欢的十二首歌曲,并把它命名《哲度末至》。末至潦草的字迹还清晰地生长在上面,但时间已走过了五年。碟片的磁面依旧很新。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把它放在身边。生命的最深处总有东西沉淀,他把它放在那里。五年后,他第一次有勇气想要听到那里的声音。他知道,他想念他。想听到他最喜欢的那首曲子,《Thelittletrain》。这个时候,他很想听到那首《Thelittletrain》。于是把碟片放进播放器,找到那首尘封已久的《Thelittletrain》。选择重复播放。
在优美的旋律之下,他走出值班室,一个人站在那里。

后来,我们在故事里经常看到这样一个人。后来,我们的经历也都成为故事。故事里的这个男孩。他身高一米八二,留利落的短发。干净的皮肤。忧郁的眼睛。淡漠的表情。很少和人说话。
他身着军装,面色安静,常常站在一片寂寞之中。
他是落帜。
那时他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他一个人。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伊犁的一个半山腰上,望着不远处的塞里木湖和它周围高高的山系。两指间经常夹一根白沙,面无表情。很安静。不爱笑。亦不爱说话。

被调往伊犁地区霍城县一年零二个月后,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地方。这一年冬天,他一再要求休假的请示终于得到批准。这个他已盼望太久的日子,当他一个人站在营院中心的雪地。没有太多的喜悦和憧憬,没有未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空气依旧那么稀薄,他仍然感到寒冷。他的心犹如这整片残损的大地一样破烂不堪,被覆盖在茫茫的大雪之下。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却在这里生活。
屋顶上、山坡上、对面大门前的马路边、枯枝残丫之间,甚至隐藏在自己心里的一个幽暗的角落,总有东西覆盖着,阻挡自己前进。血管里是奔腾的血液,一直不停地涌动,似要冲破自己的身体四处迸溅。而自己,仿佛永远身守异处。寻找和行走了那么久,却还不知自己在哪里。
似乎只有高举双臂才能感觉自己的呼吸。我活着,这不是事实。

她一直跟着你,跟着你从北京西站的火车站走出来。你停下,她也停下,你行走,她也行走,你转弯,她也转弯,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她站在离你不远的梧桐树下看你。你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看了她那么长时间,以为站在人群中的那个人不是一个女孩。于是你走了过去。
你们面对面站了很久都没人开口说话。然后你问她,我认识你吗?
不知道,你听到她这么回答,仿佛人与人的相识不需要时间,又仿佛认识不认识其实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如此奇特。
你是这列火车上第五节车厢里走出来的第五个人,我不会认错人,你听到她这么告诉你。
那又怎么样?你问她。
没什么,她说。
然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你们一直站在人群之中。面对面看着对方,默默无语。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么,你想做什么?他说。
我不想做什么,只想这么一直待着,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她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
什么?你问她。
很久之前你是否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你碰到一个人,然后她把自己的电话写给你。你曾经给她发短信,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或者为了证明你曾真正碰到过这么一个人。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之后,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你没有收到她的回复,也没有等到她的电话。后来,你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号码从手机中删除,然而你很奇怪自己只是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你还是会想起她。你一直记得那个电话号码。
你企图让自己相信那是梦境,但是又觉得一切都是现实。

你看到落帜的时候,他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在你曾经停留的地方他也常常站在那里,用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白沙,形容安静。烟头的火星一直那么亮着,烟气从他口中吐出来。那是一种久违的香气。亲切的味道有时很简单,变成一种香气。就像那种烟味。梦的味道,抑或是回忆的味道。于是你笑了,你以为几十年或者更久之前你们曾见过。而且永远不会分离。
你说,你喜欢抽白沙。
他回答,是。
一直都抽白沙吗?
不。六岁之前,我不抽烟。
那为什么现在?
他看了你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事情,包括身处人世的种种现实,世态炎凉或者人世沧桑。
生活中有很多多余的事情。
然后你问他,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为什么都这么困难?
你能感觉到它很难?
是。
他说,能够感觉到难的事,一般都有办法处理,能够处理的事,其实并不算难。真正困难的是,你明知道要发生却无能改变。你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它离你而去。你以为自己会一直很痛。然而你痛了一段时间,后来都能变得平静。很多遇到的人发生过的事情最后都会离我们越来越远。你的目光应该再远一点,朝前看,看看你的周围,或者换种思维方式。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对这世界的感知与认识决定了他对待生命的态度。但这不是全部,也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而且可以逾越。我们这样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围城里面,是因为我们期望太多。
是吗?
是。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容易对这世界产生希望,也就容易失望和决绝,并令自己常常陷入困境。我们一样孤独,却都渴望简单和幸福的生活。
你笑了一下,你也不知道自己竟笑了一下。

如果我竟然可以死去
请让我即刻死去
让我去一个天堂

如果我竟然可以死去
请让我即刻死去
我已经厌倦行走
厌倦了所有的弥补

为什么别人只是慢走就是进步
而我用跑步的姿势却依然站在自己身后

她的父母说要见我,让我路过乌鲁木齐时去她家一趟。其实我心里清楚,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不同。他们要做什么我一清二楚。但见就见吧,还有什么值得付出,还有什么不能够失去。正好,我也想再次见到他们。看看这些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的人能对我们做出什么,看看他们的存在方式。虽然讨厌这样,但还是要做。我们活在这世界因为希望做了多少讨厌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是这样盲目而混乱地朝前走着,寂寞而又落寞地活着。
放开手心里的那点余热,我们的手掌依然可以完整地打开。血液依然在我们的血管里以相同的速度和路径流动,而我们却慢慢停止下来。
这不是我该来的世界,我来错了地方。

末至。
什么?
是不是有很多人后来都发现自己来错了地方?我们不该出现在这里。
傻瓜。

这一年冬天,伊犁的雪下得很大。他常常表情淡然,沉默不语,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眼前白色的山峦。已经不喜欢说话,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觉得生命中年少而强烈的欲望与激情正在慢慢地退化。沉默,最后变成我们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从高三那年的冬天开始,成为他的一个习惯。想和她在一起,是失去末至后他唯一有过的心愿。而现在,就连这个愿望似乎也变得遥不可及。
他极度感到人生的变幻无常和无可奈何,有些事情即使你再珍惜和努力,它还是不属于你,仿佛冥冥中一切早有主宰。他是不相信命运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宁愿相信命运的存在,他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有一种神奇的不可违背的规律和力量。
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末至站在他的对面,对他微笑。他就站在离他不远处对面的马路上,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孤单的一个人微笑。他寻找了他二十四年。他寻找了他那么久,原来他一直站在那里。
他知道他哭了。他不是软弱的人。可是他流下眼泪。

我已经没有力气,可是却必须活着,这就是我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我从一出生就开始等待和寻找的命运。我过去的二十四年。花了六年的时间等待,花了一个回眸的时间认识你,可是却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寻找和忘记。
末至,我的美好青春,你的美好青春,我们的美好青春都是为了做这些事情。

你做完了你应该做的
你走了
我站在你曾经站过的地方等候
走在你走过的路上

我没有看到你
我看到自己朝这边走来

把我带走吧,请你把我也带走,我想要得到幸福,我是那么渴望得到幸福。

应该说,我是为了能够和她坦荡荡地在一起,说服她的父母同意我们交往选择了这次休假。为了她,我决定再一次放下自尊和人格,再一次去面对她父母的冷漠与轻视。已经经历过多次的事情,结果也显而易见,但我还是想试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出现我还是想试试。末至,你会鼓励我吧?有时候我想,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能以相同的爱与我回应,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侮辱我都愿意。末至,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傻?可问题是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傻,但我还是想这样做。
落帜说,哲度,我说再多也无意义。你想念一个人,爱一个人,或者恨她。这是你的人生,你要经历这些。但是请记住我说给你的话,爱情走了还会来,生活一样要继续。你适应现实越快,越容易从痛苦中走出来。在你的生命中,其实没有太多让你难过得想到要死的事情。你还是要活着。因为太多事情,最终都变得毫无意义。
可是我虽然听到他这样说,却没能看到他做这些。他说如果你发现被大家广泛认同的路并不适合自己,那你就走自己的路。要向前走就会面临选择,除非你选择死亡。但其实死亡也不简单,因为有太多的梦你还不想放弃。
那时我看到他的另一个名字。十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我很喜欢。
他是一个有着独立思维的人,他的思维凝固在自己的血液里。他在自己的意识里随意行走,他的意识强烈而固执,没人能够改变。

她发来短信问他在做什么?他说站在院子里。看雪。那时他正站在营院中央的雪地,陷进厚厚的雪里。这异地他乡的雪真美,飘飘洒洒的,像某个神圣的使者将爱一片一片地洒向了人间,温暖而和谐。他不禁抬起头仰望天空,双手高举。陕西是没有这样的雪的,末至也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雪。这一刻,他感觉心里很宁静,仿佛生长在没有痛苦的世界,即使死了也会觉得幸福。
一切都不复存在。是我忘记了它,还是从来什么都不曾发生。

听到的一声布谷鸟叫声,知道大概又是伊矢来短信了。然后他看到手机屏幕上她的回复,她说其实她已经放假回到家了,本来今天就想去伊犁看他,可是临时有事耽搁了。
他没有回复她的短信。看到那个名叫十行的人上了眼前的山坡。他跟着他的足迹一直朝前行走,穿越在一片茫茫雪地之中。

末至。
什么?
你说,如果时间一直朝前走,再过上十年,二十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一刻,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站在遥远的边疆,站在茫茫的雪中。这个地方离家很远,我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忘记了回家的路。可是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我看到我们一起听《Thelittletrain》的样子。我觉得幸福就是这样。很安静,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一种满足感。我感到一种奔腾的力量和喜悦在我心头跳跃,就像这曲子里短笛的力量。虽然短暂,但很幸福。没有话想说。我仿佛生出翅膀,觉得自己可以飞翔,可以到达任何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这世界真安静,安静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活着。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考虑梦想,不需要考虑现实,甚至不需要考虑生存与梦想之间的距离。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一切都很简单。安静的我们。安静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一起,做着这样安静的事情。

哲度。
什么?
你说,如果时间一直朝前走,再过上十年,二十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什么?

很久之后当他遇到厉涵的时候他才明白,幸福与苦难就像这世界众多相反的事物一样,没有确切的概念。公式化的事物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有价值的东西都存放在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但是有一天当我们死了,我们仍心有不甘。

很长时间过去之后,那个叫十行的人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像塞里木湖的水一样,安静且忧伤。那么清澈的地方,却藏着那么黑暗的东西。无法流失,亦无法散开。他的身上全是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没错,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是他见过他。他肯定自己见到过他。在梦中,或者是在别地。
过了片刻,他看到他从冬常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白沙,从中抽出一支,然后点燃。他掏烟的动作就像他看你的眼神。你肯定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却不想离开。
有些人的地方你走不开,这是注定的事情。
他问他,哲度,你肯定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他说,是,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那么你肯定你一直是同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那个叫十行的男孩吸了一口烟,然后望着山坡下被冰雪覆盖的村庄。他感到他冷漠的姿势里孤单的叫人绝望的气息,但那种力量不是死亡。死亡还很远。他太冷漠,冷漠到仿佛已经忘记了希望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十行的人,你就说不认识。如果她问你是不是十行,你可以随便回答,那和我无关。
你不就是十行吗?我知道你是他。
不,我不是十行,我是落帜。十行已经死了。

二零零六年四月,我从乌鲁木齐坐车来到伊犁。我来到这个梦里都会梦到的地方,看到车窗外渐次消失的风景。消失的激情与思念。相信不久之后,还会有许多东西消失。短短两年时间,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东西,发现那么多原本认为不可能变化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当我一个人行走在伊犁的茫茫草地上,感到迎面吹来的暖风在我头发上,我更加肯定了进化论的正确性。总有一天,我们的身体也会像树叶一样腐烂和消亡,甚至包括我们所创造的这整个世界。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活着。会胡思乱想,不知道要做什么,无聊,心里头总有东西涌动。就证明你没有死。你还有欲望。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情并不存在,因为我活了过来。
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什么生生世世海枯石烂。什么承诺什么保证。还有什么肯定不会要么可能百分之多少之类的话。全他妈都是放屁。我学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只有我读过的诗是真的,只有我听过的音乐才是真的,只有我喜欢的食物是真的,只有我想念的人是真的。因为我时常会因此感觉平静。就连走过的路,就连做过的事,就连有过的梦想,就连爱过的人。这一切,都不过云烟一场。烟花散尽。
在北京滞留了一个多月,我没有见到他。我的心一直在一个地方等待,但是他一直没有到来。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都是幻觉。也许他并没有死,根本就不曾存在。我所不能相信的是他的离开,就像我的心脏不停地在痛。我仿佛还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对视时的那种伤感。他还在说话,还在用他薄薄的嘴唇冲我微笑。仿佛还有他的体温,还有他的味道,还能看到他无助的表情,却又那么遥远。他那么年轻,那么帅气,有那么好的家世。但是他为何那么忧伤。
他为什么会不快乐。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快乐的能有几个。
他说,哲度,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主动和你说话吗?说真的,我也是不喜欢说话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有说话的欲望。
你看着他,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来。
他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有没有问题。我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是不是喜欢虐爱。我不再考虑这样的事情。男人和女人有何区别,虐待和受虐有何区别,狗和人有何区别。我想我喜欢和向往的,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一种寄托。我在人群中能够一眼识别你,不是因为你的长相,也不是因为你穿着军装。站在那里的你会吸引一些人,只因为你是你,我们的基因中有相同的东西。
遇到你或许只是一个片断。我想我不会就此停止,因为我没想到过这些。

二零零六年十月,我从北京回到单位。学会了学习的我,也开始学会忘记,学着和别人一样变得现实。会认真地面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耐心地和人交流,试着打电话给别人,和朋友谈论一些简单的事情。按时起床按时上班,不迟到不早退。打扫卫生加班值班。营房、车辆、军需,行政、保密、政工和后勤。是自己的做,不是自己的也做。同事交待的做,领导交待的也做。正课时间做,周末过节休息的时间也做。不分白昼和黑夜,不知疲倦。
我这样子活着,尽量让自己变得简单。因为只有当一个人没有知觉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快乐。我一个人行走在夜灯下营院的水泥路上,看到头顶暧昧昏暗的灯光和站在一边悄悄然一句话不说的草木。眼前三十一小的铁制栅栏,土制的沟渠。不远的地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遥远的天上有几个星星,几个星星还是几个萤火。夜里的世界。夜里的人间那么安静,所有的人都已经沉睡。
你说我是因为逃避所以这么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生活,你说我是因为失去意志满足现实所以变得现实变得胆小变得无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意见。
我拖着疲倦的身体洗漱完毕,常常到深夜。打开电脑,欣赏《哲度末至》里那十二首音乐。然后坐下来,掰开从外面买回来的已经干的掉渣的馕饼,泡在白开水里,撕开咸菜袋子倒进碗中。一边听歌,一边做瑜珈,浑身是汗。一个多小时之后,去水房冲洗干净,将泡制的馕和咸菜吃干净,然后一口气喝完里面所有的汤汁。
时常想联系别人,却找不到可以联系的人。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躺在床上,看一段从图书大厦或其他一些角角地地新淘到的诗集。
我常常在这样的情形下睡着,第二天醒来以为自己从不曾入睡。头脑发胀无事可做却总是会觉得自己很累,懒得和人说话或者做一些什么。音乐还在播放,诗集还摆在手中。拉开窗帘发现太阳已然升得很高,然后上厕所,准备刷牙洗脸上班。
偶尔会想起一些曾经给予温暖,如今却已不知身在何方的陌生人。没有见过面,没有吃过饭,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某种联系。会想念,也会担心。这样的联系虽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但是的确会让人触动。仿佛隐藏在某个角落的一个家,你随时可以回来,也随时可以离去,却没有任何责任。
我们都是想摆脱世俗和责任的人,却又不得不满身累赘。我们显得那么疲惫,却摆脱不了这种疲惫的生活。

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就能够经常看到一个个头高挑,眉色浓重的女孩。她说她叫已知,住在离伊犁很近的塞里木湖旁边。从十一月初开始她就来到这里,寻找她想见到的人。她游走在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为了见到那个名叫十行的人。她四处发传单、到处贴寻人启示,逢人就问,甚至求助于广播和电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为了见到一个人这样执着和努力却是第一次看到。要苏从街上回来时这样说,我从没有见到这样一个人,她的眼神里全是别人的东西,甚至她的世界。这一段时间,整个县城讨论的都是她的事情。
然后要苏问他,哲度,你见过这么一个人吗?
他没有回答他,却只是笑了笑。
那个叫十行的人,不会是你吧?要苏突然问他。
不是,我叫哲度,而且一直用这个名字。十行是另外的人。
可是,我总觉得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是你。听说那个叫十行的人也是军人。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也许你们前世就认识也未曾可知。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模糊的窗户外,落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能够相互吸引的人,站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够识别。我看到你,那是一种缘分。不过这也不能说明我们离得很近,因为不久之后你会发现,我们并不是对方要寻找的人,我们要寻找的那人始终站在别地。

他看到了那些寻人启示。短短的一条街道,所有的电线杆上、墙壁上,笔迹清秀地写着这几个字:寻人启示,十行,男,军人,一米八左右,有认识的请和我联系,有重谢。然后他看到一个电话号码,并且把它记录下来。
理发店的阿姨告诉他说,从伊犁的第一片雪花落下开始到现在,这姑娘就一直在县城打听一个名叫十行的人。奇怪的是大雪的天她却赤脚行走,放着好好的鞋子不穿却提在手里。她做广播,发寻人启示,逢人就问,也不怕冷。好好的一个姑娘,身材好,长得也漂亮,看上去也不像物质生活匮乏之人,为了寻找一个所谓网友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起初大家都很好奇这样的事,觉得一个女孩家从外地来到这里寻人不容易,也都愿意帮忙打听。可是时间长了,那个叫十行的人至今没有踪迹。人都以为她有问题,甚至怀疑她活在自己为自己编造的故事里面,不再理会。不过我看她是爱得太深,已经神智不清。就光今天一上午,她已经问我打听过两次。我想在你离开之前她可能还会来,你一定会在店里碰到她。
然后他看到白雪皑皑的大街上,一个女孩蜷缩着身体,一只手提着一只鞋子,赤脚踩在雪地里。从一个店里出来,接着又进入另一家店面。显而易见,她没有等到她要的答案。她心中的渴望与激情和她一个人行走在这世界的孤单与凄婉在这茫茫的雪地里构出一种图案,在这寂寞的城市蔓延。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远处高高的山顶上落帜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茫茫的雪地。

二零零六年十月,军区通报了一起车辆亡人事故,并且作为典型大力批评和宣传。说什么严禁公车私用严禁干部私自驾驶车辆严禁酒后驾车超速驾车等等云云。他不禁想起要苏曾发给他的一条短信。
中国干啥事出啥人。
喝酒出友人,跳舞出情人,赌博出仇人,炒股出疯人,忽悠出名人,实干出庸人,短信出超人,读书出傻人,做官出富人,勤劳出穷人。忙碌的领导在包厢里,重要的工作在宴会里,干部的任免在交易里,工程的发包在暗箱里,该抓的工作在口号里,须办的急事在会议里,妥善的计划在柜子里,应杀的歪风在通知里,扶贫的干部在轿车里,宝贵的人材在悼词里,优质的商品在广告里,豪华的大楼在机关里,动人的女秘在卧室里,动听的词汇在汇报里,辉煌的数字在总结里……
他轻笑了一下。虽然只是调侃,但是觉得还不错。
后来他知道,十月份军区通报的这起车辆亡人事故里,死亡的五人中包括她的父母和父母的一个友人。十一国庆期间他们利用职务之便从北京接来一个重要人物,带他们游遍了新疆的大好河山,最终栽在了南山的一个腹地。那个车牌号为兰EXX的越野车立时报废,司机当场死亡。她当时坐在后排偏离山体的位置,保住了性命,受了重伤,住了半年院。当她知道父母的事情后不久,医生告诉他说,她疯了。已经神智不清,说话语无伦次。
往往都是这样,只要政治上出了问题,哪怕就是再小的事件也会波涛汹涌,但如果政治上没出问题,就算你一手遮天也没人管。
之后不久,很少再见他出现在医院里面。是离开了她还是另有新欢,是在思索人生还是另有隐情。这世上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有什么可值得仇恨。
太阳还是会升起,天还是会下雨,你还是会碰到让你心动的人。

她疯之前和之后很多时间,他还是会时常出现在油运司的那座天桥上。两只耳朵戴着耳机,一次跨越两个台阶从天桥下走上来。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望着对面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人群。
她疯了。而我,却还要一如既往地生活。
一个人,他时常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到病房里痴痴傻傻的她。死亡是一个轮回,疾病也是一种轮回。她的父母走进了另一个轮回,留下她一个人。她疯了,走进自己的轮回里面。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窗户外,那么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他看到她无知又无力的眼神在一个飘着法国梧桐落叶的秋天。伸出手指,想要尝试去摸她,却发现好远。
虽然他极力地想要那些贪污腐败罪有应得的人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但是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他心里希望出现的还是一个大同的场面,即使不能大同,他也希望所有的不幸自己一个承担。看来,之前所有有关的怨恨与诅咒都是假的,所有的谴责与愤怒都是假的,所有出现在自己思维里的那些因为别人的丑陋而变得丑陋的想法都是假的,因为他的心会痛。
只要你的心会痛,就说明你会宽恕。

她说,在我的认知里,失误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是错误不能。因为失误是不可避免的,而错误不是。他做出的事情不是因为没有判断和处理的能力,是因为自私。一个自私的人,他时刻把自己放在前面。你认为他会改变,而我认为他不会。
你看到她眼睛里那么果断坚毅的神情,那是你这一辈子看到的最彻底最有力的事情。就像她离开后的悄无声息,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了无痕迹。无迹可寻。

邂逅那女孩是在他要离开理发店的时候,他在门口遇到她。她的长长的略带黄色的卷发波浪一样散落在肩膀上,却已经脏乱不堪。她脸色红润,嘴唇青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和黑色牛仔裤,黑色球鞋。不像是贫苦之人,却看上去那么孤单。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夏天来临的时候在单位的院子里经常闻到。他知道,那是末至的味道,常常在夏天的寂寞中随风飘散。
她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味道,这是什么味道。
每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他采下拉拉树的叶子和白色的花瓣,放在容器中一起捣碎,然后将汁液挤进一个天蓝色的容器里,加点白矾进去,在后院的杏子林深处挖个坑埋起来。待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把坑挖开,拿出蓝色的容器,将其中的汁液滴在身上。一股辛辣的香味顿时在院子里四处蔓延,久久不散。
他看到她模糊不清的眼睛里少有的忧伤,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用尽力气哆嗦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然后他听到她说,请问,你认识十行吗?
他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这个女孩,她为了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付出的太多。他几乎不知道该去怎样面对这么一个陌生的人,又该说些什么。
就是个子和你差不多的一个人,也是军人,她听到她又这样补充说。
他说,没有,我没有看到。不过你可以去山脚下的那个部队问问。他想,也许她在那儿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因为他在那里可以遇到他。
真的吗?不过这个县城所有的部队我都已经问过,都说没有叫十行的这个人。
也许真的就没有这个人呢?
不会。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那么真,他说话的气息那么近。他是个真诚、善良、有感染力的人。他值得相信。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叫十行呢?他或许还有其他的名字。
然后他看到那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体,失魂落魄地走向雪地。
不,他没有其他名字,他就叫十行,她转过身子很肯定地这样对他说。
他跟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向前走,一直保持和她十米左右的距离。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路边的夜市热闹起来,街灯也渐次都亮了。天渐渐黑了下来。热气腾腾的路边小摊泡在模糊的灯光里在纯洁的雪花中生发出忙碌幸福的气息,喝酒聊天的人三五成群拉帮结伙地向别人诉说自己的委屈与遇到的不公。
然后他看到一个骑着摩托的外族人飞快地从她身边掠过,撞得她在原地打了几个旋转,然后蹲坐在地上。那一刻,她表情木然,浑身发软。他想,她太孤单,太寒冷,需要有人把她拥进怀里。但那个人不是我,我给不了她要的东西,这一点自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经明白。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然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问他,能陪我喝杯酒吗?
他感到这个女孩,她的声音离自己太远,远到根本就没有办法去靠近。
他们在路边随便拣了个位子坐下来,要了几个烤肉,一个烤馕,两个扎啤。然后他看到她一口气将一大瓶扎啤喝了个精光,接着又要了一杯。直到喝完第三杯她才放下手中的杯子,静静地侧趴在桌子上,看着模糊的白炽灯光中零乱地飘飞的雪花。
他听到她问他,你刚才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吗?
他说,是。不过你可以不回答,因为名字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她问他。
因为我们以前不认识,以后很可能也不认识。
我讨厌这种宿命论,我觉得这世界什么都有可能。
他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她听到她低声对他说,你长得真帅,说话的样子也和他很像。我可以看看你的手掌吗?她问他。
他没有说话,然后把手伸出来,手心朝上手背朝下,放在她面前。听到她说,你们的掌纹分布也很像,只是他的生命线太短,我总担心某一天清晨醒来听到他死亡的消息,这一点常常让我无法入眠。然后又听到她说,我能摸一下你的手指吗?
他依然没有说话,感到她冰凉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流动。
她问他,你相信爱情吗?
他想了想说,以后不知道,但是现在相信。
那你有女朋友吗?
有。
那你为什么要找女朋友?
不知道,相处的时间一长,后来发现就这样了。

爱情是什么东西,是男人女人为了打发寂寞制造出来的东西,还是为了满足彼此对肉体的需求产生的幻觉。快乐需要恋爱吗?结婚需要爱情吗?所有结过婚,最终都还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之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爱情。恋爱一定要走向婚姻吗?
结婚是为什么,恋爱是为什么,孤独又因为什么。
厉涵问他,那么,你对一个人产生好感首先会因为什么?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性感身材好,还是因为她举止文明大方有礼貌,或者因为她学历高家境好。
不知道,我想只能凭直觉。很多东西没有办法轻易判断,就像很多东西没有办法正确说明一样。

听到爱的罗曼史,知道是伊矢打来电话。手指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又摸,想接,最终却还是挂断,只是喝了几口酒。
是你女朋友打过来的吧?为什么不接?你们闹矛盾了?我告诉你,能够闹矛盾还是幸福的,说明你们还在乎对方。等到真的懒得搭理对方的时候那就彻底结束了,你们对对方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见过十行吗?他突然问她。
那女孩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所有人对这些都很好奇,我以为你有什么不一样。果然也不例外。那我告诉你,见过一次。
那能不能理解成,你们根本就是网恋。
不,不是网恋,是单相思。可以那么说,但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告诉你,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他是个好人。并且我爱他,他才是我结婚的理想对象。可我同时又发现我的生活中少不了他。这个叫十行的人可以随意在我的灵魂上行走,他让我感到生命的自由。我时常会想念他,想念他不知不觉将我带到一个自由的境地。那是我向往的地方,那里充满快乐。但那种想念不是爱,那不是爱的味道。我肯定那是一种逃亡,潇洒地在现实世界的边缘行走,生活在彼此的幻觉之中。我见他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想要和他搞一夜情、做爱、结婚,或者做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我们没有做爱,没有亲吻,甚至连对方的皮肤都不曾碰触。
那你为什么要见他?他问她。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她喊了老板一声,又叫来一杯扎啤。杯子里啤酒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却,她一口气又喝了将近一半。
我觉得你喝多了,你住哪儿,我送你过去。说着,他推了推她。
她推开他的手说道,其实三年前的那个中午我不应该放他走,我应该让他留下来。告诉他,我需要他。
可是他不会留下来。你不爱他,你最终会嫁给别人。你甚至给不了他任何东西。他的家在部队,他需要生长在有家的地方才能够呼吸。离开家他会死亡,但是离开你他不会。
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敢确信这就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孩自己亲口说出的话。然后问他,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他没有回答,然后听到她一个人说了下去。
三年前,我二十四岁。二十四岁,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年纪。那年秋天的一个九月底,认识将近一年的他说要来博乐看我。整整一天我都在看他发给我的短信,站在窗户旁看梧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我记得那年秋天的样子。天很蓝,蓝天上飘着几朵雪白的云。梧桐树叶子特别黄,黄到已经发红,沾染着整个窄小的博乐城。落到整条孤独的大街,在风中旋转。我甚至能够听到他们飘落风中的声音。整整一天,我哪里都没有去。直到夕阳西下,路灯亮起。
十八个小时的等待之后,我见到他。

落帜说,三年前,他曾见过一个女孩。并且送给她一本书,书里面夹着一片黄色的法国梧桐树叶子。他说,前一天晚上他们聊天聊到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很早起来,顾不得不请假私自离开部队是不是会受到惩罚,或者会因此得到一些处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去博乐看她。
我要见到她。
在陌生的博乐驻乌鲁木齐办事处的院子里,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人群中等了四个多小时。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他把那本书看到一半,然后看到一片梧桐树叶子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到他眼前的脚地。他蹲下身子拣起那片叶子看了看,觉得自己很喜欢它,于是把它夹到刚刚看到的那一页。以示纪念。证明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等过一个人。

见到他,你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有点紧张。看到他在模糊的路灯中下了出租车,然后转过身。和想象的有差别,但是没想到那么帅气。洁白的皮肤,个子也很高。短发,很安静。黑色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外套和裤子,黑色的运动鞋。这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他喜欢黑色和秋天。喜欢黑色,就好像他走不出他黑色的生活一样。至于秋天,他说像童话,期待会有童话里的事出现。他的喜好很奇怪,喜欢吃馕坑里烤出来新鲜的馕和咸菜,将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泡在清水之中,和咸菜混合在一起。他说除了工作,他没有别的事情想做。没有理想,也没有失望。他喜欢野人花园的歌。
见到他之后,你后悔见到他吗?
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他是应该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我很感激。他的出现给我的生活带来许多可能拓展的空间,让我可以幻想。
我一直想知道,像是三年前一样,三年后,你为什么还是非要见到他?
她看了看他,轻轻地冷笑了一下,喝了口酒。
她说,我觉得他一直离我很近,仿佛生活在我的生活里面,但我分明已记不清他的脸。我甚至不敢肯定,即使某天他从我面前经过我还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他的一切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说过的话,微笑的脸,看人时那种冷漠的样子。只有思念留了下来,成为一道疤痕。他成了我思念一个人的代名词,生长在我的生活里面,无法抹去。
也许把他留在心里会更好呢?没听过相见不如怀念这句话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努力地想要忘记他,可越是这样,对他的思念却越来越深刻。我拼命地工作、交新的朋友、和男友约会。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我忘不了他,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当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忘记他的时候,我再也不打算刻意去做这些。我想给他发短信的时候给他发短信,想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想去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我想去看他。但是那个时候好像就变了,不久之后,我和他失去了联系。他的电话换了号,以前的QQ再不见上,经常进入的论坛和网站也找不到他。我不认识他的朋友和同事,没有他们家人的联系方式,这基本上已经说明我从没有走进过他的生活,他也没有意愿想要得到这些。但我闯入了他的禁地,并且无法从那里逃离。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然后问她,以前在网络上到处发贴留言找的那个名叫十行的人应该和你找的是同一个人吧?那个发贴留言的人也是你吗?
是。我没有办法找到他。遇到一个陌生的人就问他认不认识十行,进入一个论坛就发贴寻找他。有一段时间,我变得很疯狂,失去理智。很多人帮我寻找过,但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一无所获。我至今能够听到的仍是自己一个人行走的声音,没有他,我的生活像被抽去了筋脉。
我想一个人如果有心想离开另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再找回来的。但是,既然他愿意去见你,又不是想搞一夜情之类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再和你联系了呢?我看,你的情况也不至于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她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拿起他手中的杯子又喝了一口酒。
她问他,你看过《法国梧桐》吗?
《法国梧桐》?
是。
没听说过这样的书。
那天走的时候他把它留在我的茶几上,是一个手抄本的。书里面夹了一片黄色的法国梧桐叶子。叶子还没有完全干透,散发出强烈的法国梧桐清香。后来没事的时候我翻看了那本书,本来就不喜欢看书,加上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看了很久。我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一天看一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它看完。
那是一本什么书?
关于爱情、死亡,还有无奈的书。如果我当初知道看了这本书后我的欲望会变得和死亡一样,我不会看那本书。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手机又一次响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对她说。
她看到他走到一个暗黑的角落,在茫茫的雪地,背对着她接电话。她一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陌生的地方。黑色的夜。大雪。吃烤肉的人群。暗黑的街道。湿冷的空气。来来往往的车辆带走的喧哗。远方高处的楼层中投射出的灯光。白色的雪地里灰冷的光亮。这一切,仿佛曾经在哪里发生过一样。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似乎是曾经预见但还未发生过的事实。
她站起来,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付了账,踉踉跄跄地朝夜色走去。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