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代粮食品
　　
　　 开春以后，万物呈现生机，人们吃的东西也多样化。长庵经过上半辈子饥饿对自己心身的煎熬，知道饥饿带来的恶果，也有过与饥饿作斗争的经验，并已成为美食家。他首先建议家人吃桐子花。乍吃桐子花那味道跟黄栀花差不多，长庵还说要是能够加点肉油的话，味道就相当好了。玉菊与继鹰吃过量了，胃里难受，吐了。第二天夫妻俩改吃三鹅簪（鹅不食草）又吐了。长庵又替他们总结出经验：平时身上有伤的人三鹅簪杂鸡卵吃了没有关系，没伤的人吃了反而受不了。
　　 谁也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地里的庄稼没人管它也会长大，小麦长粒了。许多人悄悄地躲在麦田里偷嚼麦头，生食吃多了，特别是生韧麦吃多了，肠里特别会鼓气，以至于整个芙蓉村，又迎来一个放屁高潮。
　　 小麦收割后不到20天差不多就被吃完了。显然，如果没有救济，吃食堂的人将面临着漫长的饥荒岁月。
　　 饥饿的人们看见嫩草好像都非常中意，墙头、土墩上的荆条嫩顶儿，红莓刺、小果蔷薇、刺梨的嫩顶儿，路边的香附子、金丝草，水浚里的水筋蓬等，见了什么吃什么，以至于经常有人误吃了有毒的嫩芽，呕吐不止，胃里的东西吐完了，还在痉挛着干呕。
　　 面对这种严峻的形势，长庵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引导引导，做做功德。他号召别人偷偷吃糠饼的同时，告诫大家要吃杂物，以防糠结而使大便拉不出来，并开列了乌桕树芽、岩衣、苦菜、茅草根、臭蕻肆、苎麻、山豆腐、山虎杖、芋田里的白色蘑菇等一切可以吃但没有毒的植物。
　　 经过一段时间实地勘察，他开始带领大家上山采蘑菇吃，摘毛竹籽和箬竹籽吃。竹籽长得像雀儿麦一样，比小麦细长，尖头，味道营养并不比小麦差。说也奇怪，也许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千古洪荒就有的话，而逢荒年，毛竹、箬竹又纷纷结出籽来了。毛竹、箬竹结籽后就会枯死的，可它们总是不失时机地结出籽来，如上天有意赐给饥荒的岁月一样。毛竹籽里面是雪白的淀粉，需要放在麦磨上磨。白天不敢有烟火，夜里烧吃也怕别人举报。晚上，鸿燕庄的麦磨长夜叽咕叽咕的，个别干部有所察觉。白天大队干部来查，看麦磨还有残留雪白的米粉，问鸿燕庄的人，这米粉哪里去了？长庵头一个张大了嘴让干部看，喏，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大家都张开水涵洞一般的大嘴让干部查看。有人说东西吃了，都生吃了。有个小孩子当着干部的面去麦磨上舔，还故意用嘴唇皮开合，把声音搭得猪母娘吃糠一样响。干部走后大家都说，真不该在麦磨上留下米粉的，早知这样用嘴也要把它舔光。
　　 人们纷纷上山采竹籽，竹籽很快就被采光了。长庵又发动大家到水坑里捉螃蟹。螃蟹捉来后，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生姜末当佐料，亲手醉起来凉拌让人生吃，味道纯正，惟一的缺憾是没有醋和胡椒粉。在横坑溪里捉比柿镰还要小的芝麻鱼、小石斑鱼，腌白带生一样腌起来。这看起来很脏的咸鱼酱，吃起来却味道好极了，大家都说这东西味道好得没账可算了，决不比温州五味和老店的白带生差。
　　
　　
　　 第七章遁入山林
　　
　　 吃不饱的后果越来越严重，女人不会生孩子，男人肚子却大起来，许多人出现黄肿病了。黄肿病也叫丐儿肿、水牯胀、黄泡流水，总而言之就是浮肿起来，肚子大了，脚肚大了，手肘肚也大了，脸也胖了。继鹰的儿子头大肚大，脸色发青，本身又一副呆相，比起别人更难看。
　　 晚上，继鹰一家人被孩子哭闹得不得安宁。孩子特别会吃，没吃的他就大哭。二嬷爱柳体弱多病，也吃不饱，但她看家里这个形境不敢说一个病字，她认为轮不到自己生病，每天早早躺下睡觉，以减少体能消耗。继鹰暗下决心一定不让孩子饿着。治病慢一步说，继鹰想，这饭总要让儿子吃饱的。这也是首要、基本的。如果孩子吃不饱，连命都难保，更不用说治病了。义父看出他的心思，支持他让孩子起码不挨饿的主张，屡次向他劝说不要急，天无绝人之路。
　　 长庵第一个拿自家的铁镬到岩头收购站收购。收购站的同志说你这镬太好，不能收。他将镬背回家用脚踏破了，再拿到收购站卖，卖得几角钱，在黑市上兑得3斤麦麸。晚上，麦麸饼烙起来喷香，闻者口水都纷纷流出来，第二天许多人都将自家的镬踏了兑吃了。长庵夫妇将土改时地主家分来锡壶头也拿到收购站里收购。那是烧酒汗用的，铜皮打的，有一抱大。怕人家不要，长庵事先用脚把它踏扁拿去收购，结果卖得3元6角钱，在黑市上买了3斤白花花的大米。这3斤大米计划吃6夜，每天煮半斤米的粥。
　　 夜里，狗蚤像夜猫子在村里转悠，瞥见继鹰家的灯还点着，便趴在板障缝里看。猛见继鹰一家半桌人都在吃粥，一个女人还在拿粥喂孩子，心想怪不得食堂里的粮食都那么少，原来都让他们偷吃了。他也不多做考虑便到大队干部那儿告密。庆枢带领几个大队干部来到继鹰家以后，将粥连同剩下的2斤半米都拿走了。
　　 长庵叹气说：“你们这些畜生、白匪！老百姓三餐火烟还透得起，你们就难过；摸摸灶台冰冷了，才好过呐。”
　　 妻子心中叫苦，将长庵拉到里间说：“这是什么话，你敢说这话？”
　　 “老娘，脚生在自己身上，咱们走！”
　　 长庵夫妇悄悄出走。临走前，长庵摸着呆孩子的头说：“我去山里找观音泥，待找到观音泥以后就好办了，人要是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吃一口观音泥就不觉饿了。”
　　 知道长庵夫妇出走，狗蚤羞愧不已，后悔极了。以后，他逢人即说：“我狗蚤真熊啊，我真不相信自己会干出告密的事来。当时我应该推门进去，直接对长庵先生说，人饿死了，给我一点吃的吧。他们要是硬不给一勺子薄粥，我就威胁说要把他们告了。唉，事后我想，长庵叔与长庵叔婶人都这么好，我向他们要，他们一定会分一点给我吃的；他们坚决不给，我再告也不迟啊。真是后悔死了，这世上真没有后悔药啊，当时我应该讨一碗薄粥吃吃的……”
　　 长庵夫妇这次有意选择凶险的环境作为立锥之地，他们选择了小箬岩。小箬岩“上插霄汉，下临无地”，一直是长庵夫妇向往的地方，以前曾有过多次入住小箬岩的念头，也多次游过小箬岩。原先扪壁蚁行，但见花满岩扉成五色。可是小箬岩已今非昔比，原来到处都是的那些黄精、天门冬之类可以吃也可以入药的植物，几乎被人挖个精光，岩周围茂密的森林消失了，小箬岩像赤裸屁股的丑鸭子。好在小箬洞依然如故，只是那里没有道士住了。
　　 长庵夫妇大约住了10天，不知哪个砍柴人或采药人走漏了风声，芙蓉大队发动民兵前来追捉。鉴于长庵夫妇反对人民公社，反对粮食政策，对“打食堂”造成极坏的影响，这次民兵追捉的任务相当于一次剿匪战斗。大队决定，长庵夫妇如反抗不投降，就地镇压。
　　 长庵看漈上凹一班背枪的人过来，料想凶多吉少，便招呼老婆一起爬上岩顶。民兵不见洞中有人，却见远处双扇门洞岩顶有两个猴子一样的人影，而岩顶又无法爬上，便放了两枪。长庵夫妇知道此地不可留，横山北往，从容地向横峻方向遁去。
　　
　　
　　 第八章白蚕豆
　　
　　 继马饭量大得让人瞧不起，自从副书记当不成以后，芙蓉人便把他仙居娒的绰号当歌唱。鹿园房的人为了继马能够填饱肚子，极力把他推举到食堂做事。鹿园房的人以党员多的优势推举他当上了炊事员。这年头，搞阴谋的人吃饱，老实的人饿黄肿，当司务长、炊事员的脸色都吃得光鲜，家人也基本不用饿肚子，刚当上炊事员的继马也立刻得到实惠。
　　 继马不仅饭量大，吃得也快。他在食堂里还练就一招绝活，不论怎样滚烫的一食堂碗粥，他的嘴唇贴在碗边，边喝边转动碗儿，只需呼呼来回两个半圈就能把粥喝光。继马尽管自己也不宽裕——这年头极少有宽裕的人家，见继鹰受呆儿子拖累陷入困境，总是尽量给他送点吃的，家里实在没有剩饭，就想办法到食堂偷一点。
　　 这天，继马怀里揣着一块烤熟的粉食正要给弟弟家送去，却见路巷里嘉旺夫妇在打他们的小新妇白氏。
　　 嘉旺的小儿子允桁饿死了，留下一个年轻美貌的老婆白氏守寡。白氏长得小巧玲珑，五官更是细小端正，细皮薄肉，尤其是樱桃小嘴，芙蓉村无人与之媲美，芙蓉人美其名曰白蚕豆。
　　 若说允桁是饿死的，那只是表象，其实更多的因素是气死的。嘉旺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允馨，小儿子允桁。哥弟之间隔四个姊妹，哥弟相差18岁；哥哥的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以后，弟弟还未娶老婆。嘉旺认为允馨生了庆枢、庆纽两个儿子，比较有出息，总是偏袒他，并扬言将来允桁没有儿子的话，所有财产都归允馨名下。分家析产时，两兄弟都很顶真，最后还有一张八仙桌谁也不肯让给谁，只好用四齿耙耧铲破。还有父亲的赡养问题，两兄弟争议了三天三夜也无法解决。这一切纠纷，嘉旺认为都是允桁不肯让步造成的。此后，为房屋上间、门头、道坦占用问题允馨与允桁屡有磨擦，嘉旺还将允桁打了几次。允桁凭祖遗坐分的一点浮财，以及芙蓉大村庄的名气，娶了白氏做老婆。白氏出身恶霸地主家庭，嘉旺夫妇嫌憎刚过门的小新妇吃相丑，不会节俭，更看不起她。允桁被爸爸打了之后，只在肚子里生闷气。有病在身，加上缺少吃的，分家一年之后允桁就死了。嘉旺夫妇看新妇长得倒还细美人气，养着可以当牛马使唤，便堂而皇之地收留了她——嘉旺私下里又有一层意思，以后要设法折磨她，让她彻底屈从。
　　 楠溪有个风俗，凡肖虎的女人两个门前牙都敲掉，重新镶金牙齿，怎么贫穷也要镶银的。白蚕豆肖虎。嘉旺夫妇看不顺眼就骂她，有事没事总找她的岔，硬说白蚕豆这种女人会吃人克夫的，平时就是饭量也太大了。他们选在井头、屋横头路巷等人多的地方当着白蚕豆的面说她是白虎精。“白虎精，门前牙长两个板砧牙；白虎精，老公都让你克死了。”
　　 这一次嘉旺夫妇动了真格，拿绳子吊着小寡妇白蚕豆，将她往屋后拖，要把她沉到茅坑里去，驱除附在她身上的鬼。嘉旺夫妇一边打一边骂白蚕豆，说她把家里的半升米一次性煮饭吃了，这半升米本来可以分十次煮薄粥，关键时刻可以救全家的命的，她吃了，就像让狗叼去一样，没了。白蚕豆叫苦连天，说自己以后饿死也不敢了，饶了我这一次吧。可是嘉旺夫妇只顾打。
　　 没有人敢来拉架，甚至没有人就近看热闹，只有几个人在远处墙汇头角探头探脑。继马看着终于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别动！”
　　 继马这一声底气实足，嘉旺夫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震住，放了手。好一会儿嘉旺才回过神来：“仙居娒，你这小子，管起我莲池房的事来了？”
　　 继马说：“嘉旺公，本来我你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们这样干就是不对，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是你家新妇，你用这种手段对付她就是不道德的。你都是有玄孙的人，干绝了，会给后人讲古典的。”
　　 嘉旺不失威严地训斥继马：“真是老得茄种一样的，有本事你娶她当小老婆，这坑缸狗肚的新妇我可供不起了。”
　　 继马有意显得大度地说，“老头子，我问你，你小儿子在世的时候你也这样欺负她吗？你小儿子在世时你没有欺负她，他归天了，更应该待她好。你待她好，也是你一家子修的德行，全芙蓉的人也都会说你嘉旺会做人的。”
　　 几句话说得嘉旺哑口无言。芙蓉嘉字辈的不多了，嘉旺想族长公当，不愿给人留下话柄，便羞愧离去，嘴上不肯输：“你这个皮外卵核，你最好少管闲事。”
　　 继马怀着英雄救美的心情解开吊在白蚕豆身上的绳索，趁机将那块准备送给继鹰的粉食塞进她的衣兜里。白蚕豆感觉到硬梆梆的东西，想掏出来看，她的手却被继马格开。继马怜香惜玉地问：“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要学凶一点才对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白蚕豆悄声说：“他想扒灰，主婆娘还蒙在鼓里，做他的伥鬼。”
　　 这话听起来非常性感，非常有诱惑力。路边红蓼开着白花，继马心里一下子乱了。他没头没脑地问她，“你屋里的……”
　　 白蚕豆以为问她丈夫怎么死的，低头诉说：“老公上山为食堂砍柴，早上没吃什么，空着肚子上山，咸草袋里带了一把炒熟的蚕豆当午餐。哪知道他舍不得吃，打算将蚕豆带归给我吃。天下起了大雨，蚕豆被雨水淋胀了，老公把柴担到屋，还说蚕豆胀起来比带去的都多了。他说自己咬不动，叫我吃，说着他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