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
　　
　　 一代名臣文正公的这首《苏幕遮》，真是“铁石心肠人也作此销魂语”（许昂宵《词综偶评》），虽有点凄切，却将“乡魂旅思”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信手读来，由不得你黯然神伤，思乡情切，勾得你魂丝缕缕，早已飞回故乡的山映斜阳，芳草涟涟。童年的记忆，也便在那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中，缠缠绕绕地滑进了你的梦境。
　　 我的故乡，是离长江不远的一个小镇，虽位居江北，却和江南没什么大的区别。而且故乡浓郁的文化氛围，似乎早沾了江南水乡的灵性。父辈们也常说，族人原本就是从江南那个有名的泾县迁移而来，好像是在“江南一叶，千古奇冤”的灰色岁月中，为了逃离战争的烟火，和新四军先头部队一起过的长江，家族的大祠堂至今也还在江南。所以，我也一直以江南人自居。虽多多少少有点不伦不类，但江南水乡人的灵性，在我身上似乎还能找到一点影子，想到这些，也就坦然笑之了。
　　 童年的记忆中，故乡永远是美好的。而那如诗的三月，丝雨纷飞，花红叶翠，更有深刻的温馨记忆。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农村大忙时节。千村万户，男女老少一齐上阵，“绿水千畦，惭愧秧针出得齐”，田间，乡人们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看见长得十分整齐的秧苗，不觉满心喜悦。“风斜雨细，麦欲黄时寒又至”，地里，麦子即将黄熟，不料又一阵斜风细雨，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可也丝毫没有影响乡人们，在那春耕大忙中，体验着一种纯朴的快乐。
　　 而我们这些还与农活无关的孩子们，三月春光则是最快乐的时节。
　　 乡间学校每到这个时候，便要放上几天假，主要宗旨是想让农村孩子从小就体验劳动的艰难，何况好多的老师都还是农民，他们也有忙不完的农活。这样的假期，老师们一般是不布置作业的。
　　 每到麦子见黄的时候，童年的小伙伴们就迫不及待地盼着那个假期。等到老师们终于宣布放假的时候，大伙儿便一哄而散，这一堆那一堆的，兴致勃勃地商量着怎么个玩法。在我的印象中，家乡人对读书看得非常之重，也认为读书是一件非常之苦的事，所以，在那样的假期中，真正帮家人干活的孩子没有几个，更多的大人们是由着我们疯玩上几天。
　　 到了家中，飞快地扔掉书包，拿起只有那时童年才有的玩具，陀螺，铁环，火柴盒，纸烟盒，纸飞机，还有自制的水竹枪、柳笛，等等，甩开禁锢了几日的鞋子，急匆匆地喝几口放在方桌上凉着的茶水，光着脚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根本不象今天的小孩子们，动不动就是电动汽车，遥控飞机等这样那样的高级玩具。那个时候，农村人还很穷，根本没想过要给自己孩子买什么玩具，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玩具这个概念。然而我却觉得，童年时父辈兄长们用简陋木材竹材做成的那些小玩具，是那样的有趣，是那样的值得珍藏。
　　 而我们也在慢慢的长大中，不经意地学会了做陀螺、柳笛和水竹枪，也延续着乡人的纯朴，为我们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做着小玩具，叠着纸飞机。只可惜每个人的路毕竟不同，现在故乡的童年伙伴还在延续着乡人的纯朴，为他们的孩子们做着各式各样的小玩具，而我们这些远离家乡走进城市的游子们，则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永远地失去了这些最纯真的快乐，留给自己的只有对故乡声声柳笛的无尽眷恋。所以，有时不免困惑，那些年辛辛苦苦，按家人的愿望跳出了农门，究竟寻找的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快乐呢？而童年的那些记忆，又在哪里？
　　 离开书本的我们，是那样的疯狂。还没有稻谷麦谷的晒谷场，那是我们滚铁环、抽陀螺、放飞纸飞机的天然场所；小树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往往是我们表演“武术天才”的地方，摔跤，翻筋斗，五花八门。纸飞机满天儿飞，柳笛声声催人醉，童年伙伴们的欢歌笑语，飞旋在七村八落，竹梢林间。
　　 而我们玩得最多的，还是与水乡的水有关。
　　 江南的水乡，除了到处可见的小池塘外，小河小沟，更是到处都是。在经历一个冬天的沉闷之后，那些小河小沟中，便和三月的小雨一样，热闹起来。一场春雨之后，鱼儿嬉水，青蛙乱跳，在我们儿时的眼中，那真是满河满沟的欢乐。
　　 女孩子们大多是捉几只那时非常多的小蝌蚪，放在一个小盆中，几个人凑在一起，有滋有味地玩着。如果被我们看见，多数是恶作剧地一脚踢飞，乡人们也不会去管女孩子们的哭哭啼啼，由着我们闹。或许是家乡女孩子那种从小就有的温柔和顺，在哭了几声闹了几下之后，便悄悄地擦干眼泪，捡起被我们踢飞的小盆，又去捉几只小蝌蚪，继续有滋有味地玩着。
　　 我们这些从小就野惯了的男孩子，早就按捺不住一冬的寂寞，一股脑地跳下河中沟中，田间池旁，疯狂地逮起那些小鱼小虾来。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抓鱼的技巧似乎是无师自通。我们弟兄几个，从小就是抓鱼高手，在家乡的那个小村落名气一直很大。每次回老家的时候，他们就会讲起我小时候抓鱼的那些往事，还感叹说现在的孩子一个也不会抓鱼了，他们也许忘了在农村自然环境越来越受污染的情况下，鱼儿本身就越来越少。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讲，现在孩子们身上过分沉重的书包，让他们早已失去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童年欢乐。
　　 大人们看到我们这些疯玩的孩子，目光中蕴含的是无尽的慈祥。有时候看到我们没留心伤了田间的秧苗，也只是爱怜地轻喝一声。而那些已扛起人生艰难的大哥哥们，往往趁我们不注意，快速地拉下我们唯一的小裤衩，乡人们看着我们尴尬着迅速地拉起小裤衩，追上去和他们纠缠不清的时候，地里田间，到处洋溢着开心的笑声。间或有一两个不懂事耍横的小伙伴，哭着闹着，和拉他小裤衩的大哥哥缠个没完的时候，他的父亲亦或母亲便从田间走了出来，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上一巴掌，然后拖着更哭更闹的小伙伴，一路喝斥着回家去了。那个时候，乡人的笑声将会更加爽快。我也曾有过几次经历，每到那时，还特别仇恨那样的大哥哥们，而等到被母亲拖回家，不到几分钟，便不再哭了，在其他小伙伴们的怂恿下，又开心地玩起了我们儿时的游戏。对那些大哥哥们的所谓仇恨，早就抛到九霄云外，碰到他们新发明的小玩具，照样黏糊个没完。
　　 而我最擅长的还是抓黄鳝。邻里从小长大的小伙伴们，到现在还在感叹自愧不如。而且我抓黄鳝，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全凭一双手。黄鳝有一个习性，每天晚上，都要在刚刚插过秧苗的田埂边上，钻一个小洞，有拇指般大小，好象是用来吸吸新鲜空气。经过一夜的沉静，早上田间的水是很清澈的。而在那我们叫“天眼”的小洞口，多多少少堆积着黄鳝夜间捣鼓出的一些新泥。这些新泥，就是判断有没有黄鳝的依据。找到洞口，中指顺着那滑滑的洞壁直捣黄龙，将还在里面睡觉的黄蟮赶出来，等它惊恐地从另一端飞跃而出，在田间扑腾一阵消停之后，就悄悄地靠近它，用中指狠狠地扣住它脖子下方一点的地方（如果和蛇比较，就是七寸的位置），然后和田间的杂草泥土一起，丢进另一只手中的蛇皮袋。我总结了其中两个关键技巧，一是“直捣黄龙”的“捣”字，江南水乡的泥土很软，一般人手指一进“天眼”，就找不到方向，更捣不出黄鳝了；二是一个扣字，不会逮的人，就是用两只手，也很难抓得住黄鳝。
　　 从田里抓到的黄鳝，大多比较小，一般也不吃，都是卖给商家做罐头，一斤两块钱左右。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大部分学习费用都是黄鳝换来的，到了高中的时候，个子长高了，不好意思再象小时候那样随便，毕竟在田间抓黄鳝，稍不注意还是要伤到秧苗，有的乡人免不了要骂上几句。但到暑假的时候，还是要厚着脸皮抓点黄鳝，挣些学费，为母亲和几个哥哥减轻点负担。
　　 有一件邻里人经常讲的趣事。也是烟花三月一个有雨的清晨，我到离家稍微远点的一个村落抓黄鳝。那个村落中有个“怪人”，年纪并不大，身体壮的象牛，一身的穿戴在我今天看来有点类似于黄士高原的农民大伯，智力有点问题，但似乎并不严重，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我们小孩更是凶巴巴地，我们都怕他。他的一个姐姐就嫁到我们隔壁，每次来他姐姐这儿，我们都躲得远远的。那天恰巧碰上他了，一个劲地吼着追我，直到把我逼到那个叫“杨家塘”的小水库边，一把夺去我手中的蛇皮袋，使劲地扔到水库中，辛苦一早上足有十多斤的黄鳝，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四处逃窜。当时的委屈啊，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可又怕他，只好哭着鼻子回家了。他姐姐知道后，一个劲地向我母亲道歉，还要赔钱，母亲当然不会接受，只是安慰了我，还给我煮了个平时很难得吃到的鸡蛋。后来，晚上睡觉时，母亲说我做了一夜的恶梦，说了一夜的胡话。
　　 每每回忆此事，多多少少有点辛酸。如果家境甚好，也不会有那样的惧怕了。
　　 好多年过去，邻里人常为这事笑我。后来，我穿上了军装，乡人就吓唬那个“怪人”，说我是公安要抓他报仇，吓得他在路上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而且再也不敢来他姐姐家了。
　　 在一个智力还没有小学生水平的人面前，我从小时候对他的惧怕，到长大后他对我的惧怕中，忽然体会出一种世事沧桑、人生无常的感受。在乡里人的眼中，我无疑是成功的。可如果当年没有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今天的我会又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样想来，童年的那些有点辛酸的惧怕，其实也是一种回味，也是一种幸福了。
　　 多年以后，在同样的如诗的三月，当我穿着军装回家的时候，也曾光着脚丫，徜徉在地里行间，试着努力找回童年的感觉。可在乡人依旧繁忙的斜风细雨中，在他们略带尊敬的玩笑口吻中，我知道，三月水乡的记忆，和穿着军装的自己一样，注定是要飘向远方，那美好温馨的感觉，只能留给童年了。
　　 有时候真想把年幼的儿子送回老家，呆上几年，让他体会一下我童年的那种感觉，体会乡人的那种纯朴，体会水乡三月的那份浪漫，也体会无忧童年的那些快乐。可我知道，要做到这些，真是太难了，而且真的让他在那儿度过，他能体会到这些吗？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轻松也罢，沉重也罢，又何必强求于他们呢？等他们真正长大的时候，蓦然回首中，说不定又是一样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所以，还是由他去罢！
　　 三月水乡里的童年，柳絮纷飞，柳笛缠绵，就是那样的如梦如幻，就是那样的如诗如画。丝雨纷飞，花红叶翠，娉娉袅袅，仿佛就在你的身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但愿有一天，能让飘荡在都市喧嚣间的惆怅乡愁收伏在三月的江南水乡，“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那动人的景象，似乎离我也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