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远处观望的人纷纷走过来了，路巷里一下聚了许多人。嘉旺这么兴风作浪的人给继马治服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人说：“你继马就了不起，天生就是当书记的料，还是你好，讲他几句，别人都不敢讲，有人讲他，他也不听，别人讲也懒得讲。”
　　 继马为了在白蚕豆面前表现不凡，拍胸脯说：“我是干部出身的嘛，大小也是个官呀，我不讲他谁还有胆讲他？我仙居娒还怕谁，打游击出身的人，大不了六斤四挈在手上，再到仙居交界的地方打游击去。”
　　 第二天白蚕豆来打饭时，那双忧郁的眼睛再一次把继马的魂都勾走了。继马乐饱思淫，偷一把麦给她。能有一把麦救命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为了感激他，夜里约他到郎官地的灰寮里相会。第一次约会她就要把身子给他。继马有色心没有色胆：“不得了，要是把你肚子搞大了那还了得？”
　　 她说：“你放心，这年头妇女饿得月经都没有了，哪会生孩子呀？”
　　 继马听听也有道理，两人真的就好上了。
　　 每天，继马将麦粉搓成一小块，悄悄地埋在食堂镬窟的火种堆下——别人根本发现不了，煨熟后藏在身上，到晚间与白蚕豆在郎官地灰寮里相会时送给她吃。
　　 一段时间后，白蚕豆的脸色也光亮起来了，随之她的肚皮也大了起来。白蚕豆本来很苗条，她的肚皮一大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出了这种事也是非常有趣的，至少给乏味的批斗会增添一些花头。白蚕豆被押来跪在台上挨斗，前胸还挂了一双破鞋。主持会议的干部带领群众呼了口号，念了开场白，嘉旺的老婆就迫不及待的上台揭露白蚕豆伤风败俗的罪行。嘉旺认为老婆说的一些事件有些含糊，自己上台直骂白蚕豆是白虎精，如何害死丈夫，勾引野男人等。未等他说透彻，白蚕豆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喊：“扒灰佬！”
　　 “嗬——，”群众呐喊。
　　 当天晚上，新上任团支部书记陈建设很有干部风度地来到嘉旺家。嘉旺堵在自家单扇门的门口，似乎不愿外人进来。“你来干什么？”
　　 “有起事件想找你谈一谈。”
　　 “一家有一家的事，你能跟我谈什么呢？”嘉旺似乎猜到来者不善，针对性地说，依然将身子堵在门口。
　　 看着那扇下半截被风雨淋得暴着水筋的厚板木门，建设有些不高兴。“我是以共产主义青年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找你谈心的。”说话间，目不斜视，定定地盯着下半部木门的横边，看看那些被砖虫吃得非常深的墙壁砖块，摆出一副你不接待也得接待的态势。
　　 嘉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想了一想，还是一侧身，再往后退了一步，让建设进屋。
　　 “嘉旺公，本来你是村里辈份最大的人，几个孙子又这么有出息，族长公也非你莫属，可是，”建设慢条斯理地寻一张最大的太师椅坐下，“可是，你竟然晚节不保，令我们青年人都抬不起头哪。”
　　 建设说这单刀直入的话也是事先想好并下了很大决心的，这投石问路的话说出来，看嘉旺并没有露出凶相要反击，知道他心头有所震动，便摆出许多理由强调事情的严重性。“……要是我到岩头开会，或者到县里开团干部大会，别人问起，你芙蓉村有对主公跟新妇好的你知道吗？我要是不理他，他可能还会问得更难听，你芙蓉村里有个扒灰佬你知道吗？我要是还装聋作哑，他可能还会问得更难听，你芙蓉村里有个白蚕豆，他主公强行把她肚子搞大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啊？嘉旺公，这事你叫我怎么回答，我在外面还怎样抬得起头，怎样做人呢？”
　　 嘉旺显得非常窘，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简直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窘过。本来，自己就是真的与新妇长期好，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可是她偏偏不从，这是非常可悲的事情。我的运气怎么这么背呢？现在她的肚子被别人搞大了，却把脏水往我的身上泼，看来她要死的时候一定要拉我当垫背了。只见建设又张合着嘴说：“明天让你长孙庆枢主持开大会，你上台叫你亲儿孙们都过来挖挖思想根源，本来你这伪册课就要划官僚地主的。这样一来估计你下代政治前途也都没了。”
　　 建设说得不重，嘉旺听来有如地震。这不明摆着要开我的批斗大会吗？看来除了以死明志，没法洗脱自己的罪名了。
　　 听不进建设后面说些什么恶毒的话，也弄不清建设是什么时候走的。夜里10点钟了，嘉旺找申夫，说自己有一起事情要跟他谈谈。申夫隔着篱壁回话：“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可谈呢？明天吧。”
　　 “好的，好的，那就明天吧。”
　　 然后他又找时印喝酒，时印有些受宠若惊，但转念一想就觉不对：嘉旺可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会有什么轮到自己的好事呢？一定没按好心。时印就说自己这几天身体欠佳，正在家休息呢，不能喝酒。
　　 当晚，嘉旺平平静静地关门睡觉。到了凌晨三点，他老婆端灯欲打谷桶边的老鼠时，发现床上静得不正常，摸一摸嘉旺，已然冰冷。她惨叫一声昏倒在地。
　　 嘉旺死得不是时候，这时候大家都吃不饱，哪还有什么钱替他办丧事呢？第二天，允罄、庆枢、庆纽父子仨及亲房若干人帮助将他收殓了，也不吹打，不张扬叫人送丧，星夜抬到山上埋了。他差不多风光一世，丧事却成了冷丧。
　　
　　 白蚕豆每天一大早天微亮的时候，就提着鸭兜到顺昌堂食堂挈热汤，继马便在鸭兜里放几把生番薯干丝，然后把鸭兜盖好。有一天，白蚕豆的鸭兜刚挈出食堂几步，底板脱了，生番薯干丝撒了出来。大家都看见了，这明摆着继马与白蚕豆有暧昧的关系，事情败露了。继马妻子谷氏也算个天破补，芙蓉谶功排名第一，她大吵大闹，大叫“皇天三宝，你鹿园房的人种断了啊，连祠堂也被天火烧啦，连阶条柱磉也被别人挖了啊”，“狼心狗肺的仙居娒，拔狗煺”。芙蓉全村所有的人当天就都知道继马与白蚕豆轧姘头的事。莲池房的人趁机告继马与地主阶级亲近、立场不坚定、偷窃公家粮食。
　　 继马被拉上台批斗。批斗别人的人越来越有经验，越来越有花招了。他们让继马胸前挂木牌跪在柴爿上，头上还让他顶着洋面盂。嘉旺的老婆第一个上台揭发：“继马，你上代把我们当牛使，这是把我们……把我们……”
　　 孙子庆枢提示说：“这是把我们劳动人民当牛当马的集中表现。”
　　 台下继刁说：“怎么个当牛当马法，不妨说来听听。”
　　 “是啊，说来听听，说来听听。”大家都想听有趣相的故事呢。
　　 嘉旺的老婆说：“以前他家住郑洞湾的时候有两头牛，爷儿俩当牛客的，我家没有牛，我家也没钱雇他家犁田，只好由我老公替他家干一天，第二天他家牛客顺便犁了我家的田，算是人工对牛工，工对工，这不算人当牛看吗？”
　　 大家很扫兴，有几个人齐声说：“那不算，那不算。”
　　 继刁说：“这是你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你还是讲点有趣的吧？”
　　 嘉旺的老婆水平有限，想不出更有趣的批斗材料，只好撤下来换上别人。经过几个人的揭批以后，干部们准备把继马送到岩头公社里任凭公社领导处理。
　　 当天夜里，继马也学继鹰的义父义母，逃跑了。一逃逃到江西省，拜同乡人为师弹棉了。一开始弹棉活儿不错，攒了点钱，不久，生意就不好了，原因是江西人也开始打食堂了。江西省的情况跟浙江省有些相似，上一年田里的庄稼没人收，粮食任人吃，任人糟蹋，这一年上半年荒了田，下半年食堂里缺粮，到处有人挨饿，还到处在造水库，男女老少哭声震天，冤声载道。继马与他师傅在江西上饶、宜春一带转了一圈，弹棉生意几乎断下来，即使有注生意，弹棉的工钱人家也付不起而要赊账。实在混不下去了，他们转移到了上海。
　　 在上海十六浦码头，弹棉的活儿仍然揽不到多少，生意清淡，生活也难以维持。继马由于吃不饱，加上到处奔波过度劳累，病倒了。老乡把他拉到江湾医院，初步诊断是得了“肾脏炎”的病。他用温州话悄声对老乡说，你们装作不认识我，只是路遇困难相救把我送来的，只管走吧。老乡们依计走掉以后，他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允了院方主管领导，住进了江湾医院。住院以后，在吴淞口当海军的芙蓉地方人陈继敦闻讯也来看望他，还为他写了一封家信，告诉其家人自己病了，现在住在上海江湾医院。
　　 继鹰拆开来信，见是满纸写的江湾、江湾——这二伯打过多少仗的老地方，赫然映入眼帘，非常触目惊心。继马在江湾，继敦也在江湾当兵，这究竟说明什么问题？中国那么大的地方，自家人为什么偏偏在这江湾出事呢？这难道仅是一种巧合么？难道死在二伯枪口下的日本鬼子阴魂未散，缠上……真是活见鬼了。便立即写信给继马，叫他爬也爬回家，不要再待在江湾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因为这是无法解释的事。
　　 继马无钱支付医院费用，医生同情他，给他出主张。他打了一张欠条给医院，并说了一大堆称赞医生“发扬革命人道主义”、“救死扶伤”的好话，才勉强出院，然后拖着病体，灰溜溜地回家。
　　 继马刚到屋，当夜就有郑佩龄的人来串连。原来楠溪苍山郑佩龄、南岙金月宇等几个人为首成立了一个同盟会。来人劝说继马：“你反正被政府追捕，干脆参加我们的组织吧。你不要看政府强大，这跟水桶的原理一样的，桶箍一散就箍不拢了。一支烂透的水桶，谁知道它几时会蹦塌呢？”
　　 继马正如丧家之犬，有人前来拉拢，他就同意跟人家走。为这事，继马未吃所谓的同盟会一顿饭就被逮捕了。他被两个警察押着，徒步走到县城上塘。没几天，继马被判了刑，要坐10年的牢。
　　 继马坐牢去了，已怀孕的白蚕豆心想要等10年以后继马才从牢里出来，还不知道这继马到时候休不休妻，娶不娶自己。要等待的这10年时间内，大概饿都会饿死的，活着也是丢人现眼。白蚕豆看不到半点希望，在洪水暴涨的那一天，到象岩潭投水，被洪水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