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人间】
　　
　　 ——无论如何，我们要记住她的恩情。
　　
　　 一、土地
　　
　　 这是最神圣的魔术师，始终满足着
　　 人们挣扎的愿望。一尾虫子叩门，都会得到无限生机
　　 土地深处藏匿着另一个太阳，光芒朝上
　　 目送着成千上万粒种子，赶往四面八方
　　 它们最初犹如盲人，不知曙光为何物。可知
　　 最纯洁的爱也需要光合作用，绿得勇敢，绿到彻骨
　　 哪怕破土之后，眼前拥有的光明与身后的黑暗一样多
　　
　　 土地深处铺设着另一片森林，每棵树都如同火种
　　 火种们的跳跃就像我们于大地上的仰望。我们都是
　　 迷途上梦见翅膀的孩子，我们的骨头像雪花一样洁白
　　 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情，变成忽明忽暗的星辰
　　 天空是另外一片大地，大地则是另外一粒尘埃
　　 我们将一生交付给了尘埃，我们的未来
　　 像大地的胸腔一般漆黑，难以预料
　　
　　 二、国度
　　
　　 一批刀剑被锻造，就有另一批刀剑入库
　　 许多浪花又回到起点，许多旗帜又更换了姓氏
　　 唯有波折动荡过后，方知身旁山川河流也藏着血脉
　　 青山之青，绿水之绿，我们之和平。你说
　　 虚度多少烂漫的四季，才能感念苍生呢？
　　
　　 一批刀剑入库，就有另一批刀剑被锻造
　　 曲折的界限是难以愈合的创口，彼此的偏安一隅
　　 经不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身不由己啊
　　 我们远不如白云潇洒，自由来去，随意聚散
　　 我们交换不了命运，交换不了明天，甚至
　　 交换不了此刻小河的去向。孤独是闪电
　　 敢度阴山的马匹唯有一颗赴死之心，你只需
　　 凝望，捕捉我最末的疯狂
　　
　　 三、铁轨
　　
　　 它只是一张被延长的梯子，平躺成小溪的模样
　　 单纯的列车像我们小时候跳着方格，从不运输噩耗与废墟
　　 它是永不合拢的两片唇，歌谣里写着：来去不定
　　 卧轨的少年衣衫整洁，平静得如同木偶
　　 少年啊，故乡就在头顶的方向，我们本就死路一条
　　 何必急着提前擦去自己……
　　
　　 它还是一只伸向未来的手，哪怕抓回一把虚无
　　 一路上目睹那么多被时光践踏的野花，依旧面带微笑
　　 告诉我来日方长。逃亡已不再新鲜，逃亡是一个笑话
　　 少年啊，未来就在脚底的方向，再喊一遍来日方长
　　 我们绝不能被苦难轻易碰伤！
　　
　　 四、剧场
　　
　　 在事先安排好的情节里行走，依然感觉恐慌
　　 如同下滑的露水，生死未卜。此时
　　 你的气息里包含着另一个人的光荣或劣迹
　　 愤怒与欢喜。对面的所有人与道具无异
　　 他们只接应你的台词，严丝合缝，做戏是一种条件反射
　　 结局被死记硬背，这廉价的未来，让一切赶赴都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的还有时间与空间，一瞬或一寸，千秋和万里
　　
　　 观众们则渴望着变数，他们置身事外却又唯恐不乱
　　 与大幕后的人互为假设，彼此的逗留就都有了下文
　　 是否有一个角色也叫观众，是否有一个观众也将上场？
　　 剧场太大，大得足以容下了一切行人以及风景
　　 剧场太小，小得藏不住一个镜头，而转身已隔世
　　
　　 五、群山
　　
　　 我所看到的群山在尖叫，虽然它们一言不发
　　 正如有人未曾开口，却唱完了最锥心的挽歌
　　 都说青山不改，只是人们未曾目睹
　　 它们的迁徙与时光同速，与季节同速
　　 甚至与植物一般暗中生长，暗中膨胀
　　 追逐着心仪的那朵白云
　　
　　 我所看到的群山在颤抖，像记起往事的老人
　　 它们的褶皱是最后的旗帜。看着那么多的草木
　　 劝降了春天，最后反被秋风推向慌乱
　　 唯有山峰始终如一，悲喜与愁肠一同放在体内
　　 那些激荡，无法触碰，更无法模仿
　　
　　 六、大海
　　
　　 你看，深蓝色的衣襟上有若干暗黑色的纽扣
　　 纽扣的四周有成群的白花。白花从不遵循四季
　　 风吹到哪个岛屿，花儿随后就到
　　 我说大海是另一个人间，那里的相逢更匆忙
　　 那里的一切裸露，彼此互为航向，互为寄托
　　 那里总等不到回音，每一场风雨都犹如诀别
　　
　　 而人间是最大的海，我们把该吐的泡泡藏得很深
　　 身边的波纹修饰得井井有条，偶遇的鱼都是假想敌
　　 我们安于现状，因为穷尽一生仅在兜圈
　　 宽广是一种美好，也是一种绝望。你看
　　 满怀仇怨人却满脸堆笑，而鳞片光芒极弱
　　 是否没有贪图，大海便赐予我们归途？
　　
　　 七、人迹
　　
　　 与星辰一样，多一点或少一点都不足为奇
　　 又与烧饼上的芝麻一样，多一点或少一点都不恰当
　　 先行者总会留下暗示，举轻若重，就像一阵风
　　 它虽无法让一截朽木重生，却可以吹醒成片成片的油菜花
　　 在所有脚印前面的，便是没有人迹的地方
　　 那里花草更甚，互不干扰多好，互不约束多好
　　
　　 可是，有些足迹不可当真，就像
　　 有鲜花的季节不一定是春天。不要对着这个尘世
　　 随便快乐，随便羞涩，我们该是没有脾气的
　　 并对着四面八方唱歌，年轻人相信着闪电
　　 相信唐吉可德的马匹与长矛，中年人静静穿越细雨
　　 处于暮年的人则安然于屋檐下，原地即千里
　　
　　 八、神鬼
　　
　　 唯一的区别是，你们不必再去指望人间
　　 所有的情绪从此不动声色，可以轻易融入一阵晚风
　　 或者伴随一场夜雨。犹如一段段被删除的情节
　　 今后只生长在举头三尺的地方，行色匆匆
　　 黑夜是最沉重的棉被，而你们睡意全无，俯瞰荒乱
　　
　　 想念的人总会发现你们，一棵树是，一条河也是
　　 甚至，一丛草也是你们，一小片黑暗都是
　　 你们是过早走失的孩子，偶尔闪现便带回成堆的往事
　　 想念的人如此可笑，悲伤成瘾又迷信复活
　　 想念的人剪去遍树花叶，他们厌倦了迷藏，厌倦了扑空
　　 厌倦了走在行人稀疏的路上，与一块块伤疤狭路相逢
　　
　　 九、谷仓
　　
　　 人如蚂蚁，搬运着谷粒，粒粒皆辛苦
　　 最后，有人弯成铁钩的模样，有人直接变成谷粒
　　 老人蘸饱墨水，终于在大门上写好“丰”字
　　 他是最弯的铁钩，也是最饱满的谷粒
　　 几十年来将自己反锁在谷仓里，享受固步自封的安定
　　
　　 月光破窗，远方是什么东西？远方是否有更大的谷仓？
　　 没有什么值得老人潮湿了，哪怕密密麻麻的坏天气
　　 把所有的欢喜反复地想，反复地讲给自己听
　　 所有的悲伤反复地藏，反复地断定是在梦里
　　 就像当年，握着粮票向她承诺未来，那般傻
　　
　　 十、末日
　　
　　 终于，终于，庞大的庄园不由自主地倾斜
　　 霎时间怜惜起那些饱满的果实。它们
　　 从泥土攀到枝头，费尽周折，而今游戏濒临结束
　　 树下的人们赤裸喝酒，焚烧财产点燃最后一朵狂欢的篝火
　　 酩酊大醉吧，对爱进退两难的人，此刻可尽情相吻
　　 然后歌唱这个庄园，这个病入膏肓，却从未被感谢过的所在
　　 不约而同，大家开始掩埋钟表，浇水啊，施肥啊
　　 会长出更多的时间来吗？你说会吗？
　　
　　 美好的丑恶的都将同归于尽，热爱的痛恨的也是
　　 你给我的，我给你的都将归于虚无，像一片失重的叶子
　　 下坠的时候容易怀念从前，怀念脆弱的歌舞升平
　　 此时一切都像松动的牙齿，随时的脱落都合理
　　 末日的星星显得格外近，我们将会变成其中的哪一颗？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哑巴了，喊不出彼此深爱的名字
　　 更无法重述那个不断想逃，又反复留恋的人间
　　
　　
　　 【下篇·烟火】
　　
　　 ——只想问，明天，我们是否仍然平安无事？
　　
　　 一、樵夫
　　
　　 隐于丛林深处，我只做一截寻常树木
　　 坐等持斧上山的樵夫，风尘仆仆
　　 将我视为旁枝末节卸下，尔后背我回家
　　 我是不是最后一批善良无知的干柴
　　 愿如飞蛾，为了贪恋去投火，了此一生
　　
　　 可知，樵夫却是更瘦的干柴，尘世耐心将其焚烧
　　 他与我一样，此生败露了全部的踪迹
　　 他是干柴的子孙，只能世袭全部的苦难
　　 彼此的黝黑与坚硬，如此雷同。有些疼痛
　　 如同在他体内垂钓的斧刃，被岁月无故扯动
　　 在反复的长醉后，痛楚愈加具体
　　
　　 二、纺织
　　
　　 我看到秦汉时期的姑娘们
　　 还坐在身边纺织，唧唧复唧唧
　　 月落乌啼，她们面前的图纹
　　 只纺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我看到秦汉时期姑娘们
　　 还坐在身边发愁，长叹复长叹
　　 东天发白，她们已经织不出
　　 更薄的衣裳
　　
　　 我看到秦汉时期的姑娘们
　　 还坐在身边哭泣，呜咽复呜咽
　　 夜露染窗，她们梦到城里的姑娘
　　 已经不需衣衫
　　
　　 三、大水
　　
　　 呼吸开始呈雾气状，梦的周身结满鳞片
　　 谁来赐予我们摇摆的尾巴，我们是否即将
　　 溺死于故乡？口含最后一撮水花，说不好再见
　　 谁来赐予我们欢快的羽翼，我们是否即将
　　 进入无休止的停顿，只因尘世被淤塞
　　 如同歌唱被卡带，让人灰心丧气
　　
　　 南方在浮沉，犹如呛水的喉咙
　　 将水拟人化是有失偏颇的，它只是一味药
　　 药量必须拿捏好，太多太少都会致命
　　 我们都已充当不了彼此的雨具，连吐一口霉味的唾液
　　 都得三思。知道吗？这是一场辽阔的围困
　　 任意一次淹没都足以抵消你所有的仰望
　　
　　 四、皴裂
　　
　　 鱼群犹如你的私处，如今它们暴露于太阳下
　　 你是否有沉沉的羞耻感？还记得那位
　　 与我谈论春天的老人，他供奉的菩萨终年微笑
　　 玉净瓶上的裂痕却如同藤蔓般延伸
　　 它只给预感，不给答案
　　
　　 北方是即将干裂的嘴唇，连野草都缝不住
　　 蜷缩成尸。水不会随你的想象流淌
　　 它们喜欢迟到，乐意拐弯，甚至热爱迷路
　　 多少孩子仍然相信，河水们只是藏猫猫，只要
　　 最后撒娇一哭，河水就漫上来，鱼儿们便又游起来
　　 多少大人也信，即使他们的眼睛与干涸的井眼一样深
　　
　　 五、震动
　　
　　 地球越来越像一粒骰子，被反复摇晃
　　 有些磨损习惯从下往上，如同一双跋涉多年的鞋
　　 地球越来越踌躇，它的心跳频率与众多胆小鬼同速
　　 苦心经营的山水如同租赁而来一般，可以随时易主
　　 地球越来越像一辆走山路的车，因为颠簸我们看不清
　　 彼此担忧的脸，听不清彼此抖动的语言
　　
　　 我们是更小的骰子，对于结果身不由己
　　 被闲置在荒山僻野是最幸运的际遇，纵有动荡来访
　　 我们闭门不见。一些问候必须趁早发出
　　 如同提前修改好遗嘱，所有的难都是不期而至
　　 但是朋友，即使末日将至，我们依然要一醉方休
　　 用微笑扎最稳固的马步，潮涨潮退都是花拳绣腿
　　 风雨仓促，我们该做纹丝不动的湖
　　
　　 六、伐木
　　
　　 森林是寸步难移的苦役，总在最青翠的年纪
　　 被斩去关节，一切归零。我看到
　　 自命为王的人将鲁莽的斧刃，挥向自己的人民
　　 他连面具也不戴了，只在城墙上写满“我”字
　　 他没有前朝，没有律法，更没有子孙
　　 他与树木反方向生长，孤单单的“我”字
　　 如同写明前因后果的墓志铭
　　
　　 东墙西墙都不要了，王在燃烧自己的旗帜
　　 光秃秃的边疆，无水可饮他族之马，他们在用
　　 陌生的方言嘲笑。许多流域就要混淆
　　 理不清祖宗与子嗣，待风雨倒戈，无人替你擒住
　　 忏悔之灯。“我”字越写越小，小成尘粒
　　 小得再也经不起半丝善意的微风细雨
　　
　　 七、炙烤
　　
　　 这次融化，大雪是从根部开始的
　　 谁来抚慰大地这场压抑已久的高烧
　　 知道吗？有些速度经不起你的半点恍惚
　　 正如野火燎原之时，你不可寄望某场准时的急雨
　　 正如江浪翻滚之时，你不可幻想某艘恰到的船只
　　 满腹愁怨的人，你自己才是解铃人
　　
　　 世界正一小片一小片被削开，谁还在
　　 疼惜你的山川？谁还在留恋你的沃土？
　　 这次荒芜，土地是从根部开始的
　　 我们已经做不成浪漫的事情，我们几乎成了
　　 待烤的面包，仅有的甜蜜也将不保
　　 春天与水分在一寸寸后退，每一寸都是牺牲
　　 每一寸都是得不偿失，覆水难收
　　
　　 八、饮鳩
　　
　　 不瞒你说，如今满天下都是药铺
　　 不瞒你说，药铺里只卖砒霜，白如雪莲
　　 掌柜们于深夜细磨成粉，伙计们则满脸堆笑
　　 劝说你一饮而尽。天知道你们
　　 是在充饥，是在解渴，还是在自寻短见？
　　
　　 不瞒你说，你只是在与镜子对饮
　　 伙计们弹琴助兴，掌柜们提着灯笼观赏
　　 等着你药性发作，等着你面容扭曲，等着你
　　 尸骨僵硬成铁锹。然后他们掘金，抱走富贵
　　 砒霜早已串通空气，日行千里
　　 而你的皮肤吹弹可破，而你尚在春眠不觉晓
　　
　　 九、晾晒
　　
　　 为了摘到某个果子，你踩折了多少无辜的树枝
　　 可知道，那些树枝是你仅有的退路
　　 此时，果子再红也是徒劳的，正如你焚树取暖
　　 最终只是引火烧身。而你浑然不知
　　 而你高举糖纸，阔谈日后的甜蜜
　　 于秋风里站成最贫穷的亡国之君
　　
　　 如果你再次说“不”，最后一批门窗也将紧闭
　　 我说的是，你应该为某些消逝负责
　　 你应该清醒如一尾小虫，承认最后的惶恐
　　 你应该像思念故人一般地想起那些流失的风景
　　 然后，晾晒自己的错误，带着一览无余的决心
　　
　　 十、炊烟
　　
　　 看！每一缕都犹如逃难，也犹如回归
　　 如同百姓家中忧愁的唾液，正被淬往天空
　　 这是无人赞美的烟火，漆黑却饱含生机
　　 多舛的人更加热衷于歌颂，只有盲者才看不见未来
　　 我们是多舛的盲者，每个人都攥着一把废墟
　　 像攥着最后一枚硬币，奢望其化成利斧，劈开黄昏
　　
　　 炊烟是最光荣的黑色，它们相拥，是谁在隐隐作痛？
　　 我诉说，是因为我爱；我中止，不是因为我隐瞒
　　 炊烟是一座村庄兴旺的王冠，它们是最单调的合唱
　　 也是最喧嚣的独唱。它们是异乡人被拉长的影子
　　 它们是有人喊出故乡后，留下的最持久的回音
　　
　　 人间篇2011年6月16日——6月24日
　　 烟火篇2011年6月26日——7月3日
　　 整体修改于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