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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散文】梅和她的地主分子外爷


作者:穷乡老叟 举人,5025.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37发表时间:2011-07-05 18:55:55

梅的外爷去世已经28年了。28年来,拥有了研究生学士学位,工作在省府的梅,一直想写出点儿什么文字来,纪念她的外爷,但由于公务和俗务的缠身,一直都未能如愿。因此,梅便有些不安。那夹杂思念中的愧疚似的感觉,就如一种心债,久久郁积在梅善良的胸间,无法清偿,不能排遣。
   是的,往事与记忆,有时并不都是渐行渐远,模糊飘逝。而对于某些特定的人和事,随着岁月的更替与时间的推移,人们每每在想到或者说到时,则会觉得更加清晰、亲切,充满感动,难以忘怀。梅的外爷对于梅来说,就是这样的。
   从小,梅就住在外爷的窑洞。也可以说,在梅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外爷就住在了梅的家。这都缘于梅的父亲与母亲。梅的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就落户到母亲的故乡,所以,外爷的窑洞,就成了梅的家;梅的家,也就成了外爷的家。如此,仿佛上苍在那冥冥之中,便决定了梅的命运与外爷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也便决定了梅和梅的兄弟姐妹及所有家人,在漫漫人生旅途上,不得不牢牢打上外爷那平凡而并不一般的人生印记。
   在梅的记忆中,留着一抹山羊胡须,身躯高大而弯曲,脸上斑斑点点的已经八十多岁了的外爷,整天笑眯眯的,总是眯缝着两道长长的寿眉下那一双和善的眼睛,逗她和妹妹玩。在父亲外出工作、母亲去农业社劳动、姐姐哥哥去上学时,外爷就像个“保姆”一样,要负责照看她和妹妹。梅记得当时自己就是四五岁,妹妹就是一两岁。这对高龄的外爷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因为外爷连走路都要靠一根木棍拐杖来支撑自己的身体的。但是,外爷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好像从未嫌弃过梅和妹妹这两个“包袱”。他是那么的乐观,那么的细心,在那一个个悠长而短暂的日子里,他几乎将自己人生末路所有的余热、余爱,全部给了梅和妹妹。这便成为梅这一生一世中的一个永久的感动。每每忆及,梅的双眼里都会潮起潮涌,充满湿润。
   在梅的印象中,故乡的冬天是个很可恶的季节。因为在这一季节里,不但外面天寒地冻,冷风刺骨,满目凄凉,令人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因为穷困,没有应有的炭火取暖,没有好穿好戴好铺盖,她们家那处在冲沟背洼上的窑洞就像冰洞一样,经常可见水瓮和菜瓮上有一层厚厚的结冰,实在冷冻得人没法呆。可是,在外爷看来,家里就是再冷、再冻,也总可以避风御寒的。所以,在整个一个冬季里,外爷就把梅和妹妹牢牢地看管在家里,生怕她俩外出受风寒,生病什么的。
   因此,梅就记得在那可恶的冬日里,外爷总爱躺在炕头上,常常不是给她和妹妹唠叨一些猫猫狗狗的故事或者童谣,就是哼唱一些她们并不能够听懂的小曲儿或者信天游,如《三十里铺》、《方四娘》、《小女婿》、《五哥放羊》什么的,来乖哄她们入睡。可是,有好多时候,梅和妹妹并没有被外爷哄得睡去,而外爷却在她们俩个无知而顽皮的小丫头片子的窃笑声中,竟然在那大天白日里,就将自己哄得呼呼入睡了。于是,一次次的,梅就真切听得睡梦中的外爷,在不停地呼喊“宝柱”、“宝柱”这样一个名字。而有几次,梅见外爷喊着喊着,突然,猛地就从那睡梦中惊慌失措地翻身坐了起来。接着,梅见外爷嘴边挂着明晃晃的涎水,就那么地望着她和妹妹长久地发呆。当时,梅根本无法理解外爷的这一反常行为。她很是害怕。她不明白外爷这究竟是怎么了。因为她既不知道“宝柱”是谁,也不懂得外爷为什么会在睡梦中要那样呼唤。所以,梅就怯怯地问外爷说,外爷,你怎了?于是,在外爷叹息着唠叨了许多往事之后,梅才懵懂知道自己有一个小名叫“宝柱”的舅舅。才懵懂知道小名叫宝柱的舅舅,早年间因生活所逼,就带着妗子和一群儿女,举家“走南路”——远到延安逃难去了。而直至若干年后,成人的梅,也才渐渐对外爷那睡梦中的呼喊,有了些许的深刻理解——原来那是一位老人,对他唯一的儿子的揪心牵挂啊。
   春天来了。天气早已经变得暖和。院子里那两棵枣树招蜂引蝶的,不知啥时候就开满了密密麻麻、细细碎碎的枣花,以致家里和整个院子周围,昼夜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香甜。这时,外爷就像拦羊似的,会时不时的将梅和妹妹带到院子里去玩耍。每逢此,梅就高兴的手舞足蹈,就牵着妹妹的小手,像那快乐的小鸟一般,奔奔跳跳地跑到院子里,咿呀歌吟,到处张望。不是看成群的蚂蚁唱大戏,就是拔起许多小草草,很认真地学妈妈做饭菜。
   刚开始,梅还不知道枣花有香,所以她就好奇地嗅着小鼻子,一边望着空中的蜂飞蝶舞,一边就寻思那空气中飘散的芬芳的来源。找不到结果,她就扑闪着一双小凤眼,机灵地问外爷说,外爷,你晓得小蜜蜂和蝴蝶为什么会在咱这儿飞吗?外爷坐在枣树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好像想也没想,就笑眯眯举起手中的木棍拐杖,朝头顶上指了指,说,外爷当然晓得了,那是咱的枣树开了花花,小蜜蜂和蝴蝶闻到了花香,就都飞咱这来采蜜来了。梅一听是这样,就乐得拍手直叫,哦,外爷上当了!哦,外爷上当了!妹妹是梅的应声虫,没头没脑地也就在一边直瞎叫,外爷上当了!外爷上当了!外爷见梅好不得意,一时不知自己上了什么当,就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责怪梅说,你这个海怪娃娃,真是太捣蛋,太烦人了!可是,梅知道外爷喜欢她,不会真责怪她,真嫌她烦,所以她就壮着胆儿,疯笑着对外爷说,俺就是个海怪娃娃!俺就是个海怪娃娃!于是,外爷就眯缝着双眼,伸出一个指头来,隔空里点着梅的小脑袋,陪梅好一阵傻笑。而始终呆在梅身边的妹妹,也就跟着傻笑一阵。祖孙三个笑够了,笑累了,外爷歇缓一会后,就说一声,该睡觉了。接着,不管梅和妹妹愿不愿意,就将她俩赶回家,赶上炕,又开始了他的催眠唠叨,乖哄她俩入睡。
   至今,梅都忘不了这首也许很是俗气的男女声问答式的童谣,忘不了慈祥的外爷那自问自答时的扮声情形——
   (女声):脑畔上有个谁?
   (男声):刘大锤。
   (女声):下来串一串。
   (男声):怕你们屁咋咋狗咬哩。
   (女声):拿棍打嘛。
   (男声):棍挑皮袄着哩。
   (女声):皮袄穿上嘛。
   (男声):虱虱咬哩。
   (女声):叫老婆寻个下嘛。
   (男声):老婆倒尿盆去来来,叫狼叼走了。
   (女声):撵哩嘛。
   (男声):撵来来。
   (女声):没撵上?
   (男声):撵得两片耳朵朵,吃了一肚肚,屙了一裤裤,跑到黄河畔上洗屁股……
   就这么,外爷总是把梅和妹妹看管得很紧,很严,但梅却总是想着外面的世界,总是想偷偷绕过躺在炕头的外爷,溜下炕栏,到外面去玩。有时,明明见得机会来了,明明见得外爷合着双眼,睡得很香、很沉,甚至可见一丝透明的涎水,就挂在老人家微微张开的嘴边,可是,每当梅蹑手蹑脚地拉着妹妹的小手,贼样的就要阴谋得逞时,躺在外爷身边的那根木棍拐杖,却突然就会神奇的升起来,像一杆冷酷的长枪一样,横在梅和妹妹的面前,挡住她们的去路。梅和妹妹顿时吓得缩着脖子,不得不乖乖地转身退回下炕。于是,梅就很是懊恼,很是失望,一次次的看看依旧睡着的外爷,再看看那根木棍拐杖,就感觉外爷的眼睛像是长在了那根木棍拐杖上的一般。于是,梅就觉得外爷太灵醒,太狡猾了,就连睡梦中,他都时刻提防着她们会跑出去,会跌碰。他可追不上俺们啊。梅忽然又窃笑着想。
   就这么的,梅就像黄土高坡上的一棵小小的禾苗一样,在那阳光的忽长忽短的暖照下,在那无聊而寂寥的日子中,听着风声物语,听着外爷的唠叨哼唱,一天天的在长大。不觉,便已到了那上学的时候。
   梅上小学的时候,正值“文革”中后期。在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运动中,外爷还没来得及甩掉梅和妹妹这两个“包袱”,自己却就在“捞成分”期间,忽然间就变成了梅一家人的“包袱”——“运动”一下子就将他“运动”成了一个“地主分子”。当时,社会上这“分子”、哪“分子”的,划出了许多与人民为敌的罪恶的“异类”“分子”。而谁要是一旦被“分子”了,尤其是上了档次的“分子”,如“地主分子”,其结果便可想而知。
   但是,梅怎么也不相信外爷会是一个“地主分子”。梅已经是一个小学生了,她可知道什么是罪恶的“地主阶级”,什么是残酷的“地主分子”的。老师在课堂上少短天天在讲这个。而书本上也有《半夜鸡叫》中的周扒皮,和《收租院》里的刘文彩。梅想,那周扒皮和刘文彩,才可是那“地主分子”的,外爷怎么可能会和他们那样的恶人沾边呢?可驻队的公家说外爷是“地主分子”,村里的造反派说外爷是“地主分子”,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也说外爷是“地主分子”。没办法,大家都在这么说,外爷也就不得不连升两级多,由原来的中农成分,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地主分子”了。于是,梅再也就听不到了外爷的那唠叨哼唱,她就像在做一个长长的噩梦,就看到凶神恶煞般的造反派,没明没黑的,一次次将外爷从家里押去批斗。
   有时,批斗会就在学校的校园里进行。每逢此,全校的中小学生就在老师的带领下,一排排的,按班级整队进入会场,和全村的社员一块参加那批斗会。见黑压压的人群里不时有人振臂挥拳,领着大家高呼打倒外爷的口号,梅坐在同学们的队列中,浑身不由得就像抽筋的一般,乱筛。她害怕极了。害怕得不敢看外爷一眼,可是,她又不由得想看看外爷。于是,梅就偷眼看到外爷站在批判席上,任凭唾沫、耳光劈头盖脸,他自昂然抬首,双手紧紧勾着腰前的那根木棍拐杖,尽力支撑着自己高大的身躯不致弯曲。而那一抹微微翘着的胡须,就那么随风飘舞在外爷的下巴上,仿佛正在向人们倾诉什么……
   就这样,外爷终于被“批斗”倒了。
   望着躺在炕上的外爷,不吃不喝,腿脚肿的不成个样子,梅既害怕,又心疼,但她又不知怎样才能使外爷少些难过和痛苦。她也不知外爷到底有什么样的罪恶历史。所以她就很想问问究竟,就老是守在外爷身边,用自己的一双小手,给外爷这里揉揉,哪里摸摸,尽量逗外爷开心。有时,母亲或姐姐给外爷洗脚,梅就争来争去,抢着要洗。外爷平时就喜欢梅的聪明伶俐,见梅老是这样待他,所以有一次,老人家就眼含热泪,抓住梅的小手,颤颠着声音说,外爷连累海怪娃娃了。没连累。梅说。接着,梅又趁机问说,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对外爷呢?见梅这样问,外爷沉默了一会,便疼爱地望着梅说,海怪娃娃不怕,外爷不是地主分子,外爷从没有占过任何人的一点便宜。那外爷没对公家这样说吗?梅有些不解。外爷气不过来,一时便是喘息、咳嗽不止,但他还是挣扎着对梅说,你……不……不明白,说什么也没用……这时,父亲和母亲就急忙制止住梅,不许她再和外爷说什么。父亲和母亲十分害怕。
   自外爷突然变成“地主分子”后,父亲和母亲就整日提心吊胆的,家里家外,连什么也不敢说。他们唯恐隔墙有耳,唯恐自己一时的不慎,再给外爷罪上加罪,再给家里带来什么厄运,以致伤害到孩子们。所以,父亲和母亲就在精心服侍外爷的同时,一再交代几个孩子,出门要规规矩矩做人,谁也不许惹事生非,乱说话。父亲和母亲以为这样,就可使孩子们免遭祸殃。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个姓胡的女造反派带着几个打手,仍旧凶神恶煞般的追上门来,硬要继续押外爷去接受批判,硬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外爷,是在装猫赖狗,故意逃避人民的“转正”和“审判”。还指责父亲和母亲,没有同外爷划清界限,在有意包庇外爷的罪行。二姐当时正值年轻气盛,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就在旁边低声嘟囔了一句,人都就出口气了,还要怎样!这下,可闯了大祸。那姓胡的女造反派当即便气得暴跳如雷,大骂父亲和母亲没教养,生出了一窝反贼来;大骂二姐是现行的狗崽子,公然为一个地主分子外爷反攻倒算,鸣冤叫屈。父亲和母亲见这阵势,吓得直叫老天,直是赔礼道歉。但任凭父亲和母亲作揖求告,好话说尽,保证再三,那姓胡的女造反派还是不依不饶,还是将二姐抓了现行,强行带到村革委会批判去了……直至今天,原本聪明好学,能歌善舞,但因外爷的牵连而终未能继续升学、未能找到工作的二姐,每想起这一幕,都有些惊魂不定,郁郁寡欢……
   噩梦醒来是早晨。随着“文革”的结束,外爷这位就因为曾在土改前拥有过几亩土地,拥有过一个小煤矿的资产,而被“运动”成为一个“地主分子”的耄耋老人,终于又获得了新生。而在相关政策的落实中,由于当年外爷曾是拿出自己的煤矿股份,率先加入公私合营的企业主,因此还得到了政府每月可领23元的经济补偿。外爷有钱了,家里的生活水平也随之提高了,一家人每天都有可能吃到给外爷捞过面之后所剩下的面汤烩菜了。梅从小就讨外爷喜欢,所以时不时的,外爷就会特意留一些面片给梅吃。而每当看到梅接住碗里的面片时,外爷那慈祥的脸上就会显出很是满足的表情来。这便使小小的梅在十分感动的同时,也十分的尴尬,因为她好像清楚地看到了兄弟姐妹们那眼红的神情。所以,梅几乎就没吃过外爷给她的那些面片,大多都被她悄悄地喂了鸡。想着外爷的面碗里很快就能有鸡蛋出现的情形,梅就对那些咯咯欢叫的鸡们,傻傻的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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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如水一样顺畅流丽的叙述,情感深挚而细腻,那些往事的渲染并没有多少刻意跌宕的痕迹,字里行间氤氲出的气韵,却自有一股感人的激荡。或许亲情就是这样的,细细密密地隐藏在桩桩件件中,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进而让人浮想联翩。问好老叟,佳作,欣赏推荐。【友情编辑:秋梧飘絮】【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705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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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李学民        2011-07-06 19:16:03
  很好的文章。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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