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次旅行有点来得不管不顾，直到挤在混杂的臭汗味里，惶恐地一点儿一点儿向进站口挪动时，还在茫然和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一次旅行呢？旅行究竟和情感的伤痛有着怎样神秘又确定的联系呢？可不，刚才在站台外，发现一个羁旅之中，满是风尘的女孩对着手机歇斯底里的大哭，大喊：你让我怎么办？她的失态，她的浑然忘形，她的痛彻心扉都可以在车站这么个你来我往，各不相干的环境里痛快地发泄，这里是人群里的荒野，素不相识反而形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安全岛。她的淋漓尽致让我心动，莫非离婚真的让我的前半生支离破碎了？莫非我真的需要找个地方梳理一些是与非？
　　 不然，我为什么对着主任那张黑透了的脸，执着地说：真的是有急事儿才请假的呀。这有悖我一向的行事风格，如果以往，主任脸一黑，我就退败得一塌糊涂，立刻软弱地说：那好吧，等人手够了我再休假吧。
　　 不然，为什么我那办事周正，常常自觉责任在肩的表妹抱歉地对我说：姐呀，我去不了了，小张让我陪他去内蒙古参加同学聚会，这样吧，我给成都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去车站接你，帮你安排食宿，怎么样？我听后仍然一点退堂鼓也不打地说：好吧，那我就自己去。
　　 不然，为什么同事在火车票预售点的人声嘈杂中遗憾地给我打电话：卧铺票买不着了，只有座位票了，怎么办呢？我竟连犹豫一下也没有，就急迫地催她：座票就座票，快买吧，晚了恐怕只剩下站票了。
　　 就这么着，各种机缘，让我义无反顾地挤向了这如蚁般密集的人群里，以瘦弱之躯成为填塞一堵人墙的不起眼的砖瓦。而且，我马马虎虎订下票的这列车，还是廉价的绿皮车，如潮水一样涌来的都是民工，各个愁苦着一张脸，扛着一副在城里的全部家当，巨大的纤维丝袋子在我的腿前腿后晃荡，天啊，多象一个移动着的难民营。
　　 剪过票，我跟着人群拼命跑，其实这是始发车，在这里足足停半个小时呢，但是黑压压的人群，人群的跑动，让你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到处是扛着包一路小跑的，健硕的，顽韧的，看不出年纪却看出了沧桑的男人。我终于喘着气上了车，这才发现，座票也足够优越了，大部分人买的是站票，图便宜。因为便宜，持站票的人找着一个比较宽敞的，可以舒服站着的位置都很满足，把包安置好，就松一口气地把自己也站好，一副乐天安命的样子。
　　 所幸还是靠窗的座位，我把自己挤进去，这时，过道上，座位之间的空隙里已经塞满了黑黝黝的，木然的脸孔。说着各异的，语速很快的乡音，坐着的人会感到一种就要绽开来的压迫，我就在这种压迫之下，给那位做事一板一眼，把自己奋斗成了中产阶级的表妹发短信：陈老师，我已在车上，放心吧。
　　 表妹对我突然破碎了的婚姻很不解，但还是给了适宜的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学校老师离婚的可多了，真的，姐，咱们重新开始。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怎么这么愚蠢？白白浪费了一个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年华，既然是错的，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把自己熬到半老，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她是那种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任何差错（包括职业，包括婚姻）的聪慧，强大的女人，有一个无可挑剔的家庭，丈夫是小有名气的律师，她是中学特级教师，女儿聪明漂亮。我们绝不可能理解对方。她怎么能想象得到我是挤在脏兮兮的，没空调的绿皮车上给她发的信息呢，不一会儿，收到她一惯妥贴的回信：一路平安，到了给我电话。
　　 我把手机放好，暂时告别了表妹和让我痛心的生活现状，硬着头皮安心在一车莫名其妙方言的包围下把旅行进行下去。那些冷默，戒备，敏感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向我扫过来，大概在诧异：这个装扮光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怎么单身一人挤进这列车里呢，我知道自己的行止，装束都和这一堆灰尘仆仆，为生活奔波的打工男人不相宜，临出发前，表妹拉着我狠狠逛了服装市场，她语重心长地说：姐呀，你也太不讲究了，哪象个女人，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会提升自信心的。我也就狠狠地花了一个月的银子，把自己打扮成现在这样显得温宛的小女人了。
　　 我努力想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听懂，这样能缓解一下自己和环境之间悬殊所造成的恐惧，增加一下漫长路程的趣味，我总不能就这么傻子一样呆坐着一天一夜吧？可是我完全不能把一句话听懂，最多捕捉一个清晰的词。这样，我就象面对着一个活动着的荒漠，不知所以然被隔离在一个热烙的世界之外。
　　 就在我期待着出现点什么打破滞闷的时候，一个面色白净，身材高挑，穿着白色衬衣，这衬衣还被整齐地束进裤带里的，带着几分清新，几分优雅的男人过来了，他在我们这排坐位前站住，出示了他的票，很礼貌地请那个占了坐位的人站起来。我注意到了他的拉杆箱，这在一车纤维丝袋子里显得多么不同，是那种有着挺括质地的高档货，表皮还闪着洁净的光泽，这在满车的灰污里也显得卓然。这拉杆箱终于让我联想到了明亮的，地板光滑剔透得能照出人影的候车大厅，形象高雅的男人或女人款款地进出，洒脱地在购票处刷卡。悠闲地在等车之余逛站内超市。
　　 他向我这边看过来，见我盯着他的拉杆箱，就从里面拿出几包洽洽瓜子递过来，洞悉一切地笑笑：吃吧。很费劲的普通话，倒有些温文的气质。发音很可笑，可是你也会被那刻意的矫正所感动。他至少也三十多岁了，因为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同时代人才有的投挈，同龄人之间总会有着超越地界，超越空间，超越文化的亲切感。
　　 他在我对面坐下，车缓缓启动起来的时候，我们边看着车外不断变幻的景色边交谈起来，我还会为他的发音大笑起来，他窘窘地看着我：怎么了？努力模仿我的发音。多么莫名其妙！以我这么内敛的性格居然和一个陌生人谈笑风生！我是怎么了？还是发现了荒漠里的一线生机？孤身出门在外真的很奇妙，旅行真的意外频生？
　　 他来自重庆郊区，家里做小商品批发生意，不太缺钱，但他每年还是出来，到成都打工，边打工边流浪，边做着文学梦。因为不想入那个结婚，生孩子，在柴米油盐里渐渐失去夫妻情分的彀，至今单身。
　　 我从他粗糙的手，看出了他的身世，也是从小干活的农家孩子，因为读了些书，就把乡村当做了骨子里的痴爱。却做着流浪天涯的文学梦。
　　 “你打工都做什么？”
　　 他很认真地说：帮人家卖电脑配件，也算是“IT”行业的啦，我弟弟在那里做了很多年，已经做得风生水起了，我就去帮帮他的忙。将来有机会，准备开一个自己的店，赚点钱。
　　 打工生活很有意思吧？你都写些什么？
　　 大部分是诗歌，写乡村的比较多。说到诗歌，他的嗓音有些发抖，本就斯文极了的谈吐里掺进了忧伤。就有了出奇的柔美的感染力。我说自己也曾迷恋过北岛，舒婷的诗，也写过类似的句子，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了，那些日子真有点象着了魔咒啊。但我说我还是喜欢顾城的诗，更接近自然和心灵。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晶莹了，此时，列车钻进了遂道，静静的黑，我的心忽悠一下，有了今兮何兮的致命的不真实感。再恢复光明时，阳光耀得人眼睛睁不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把手探索到我的手上，我望着窗外的山川河流，任他的手无声地抚触，难道这就是单身旅行的荒唐？来一个荒唐的他乡遇故知？
　　 去卫生间，或却倒开水，我老熟人了的似的对他示意：看着点我的包啊。他去买饮料时也朝着我点点头：我去了啊，看着点啊。好象我们是结伴而来的。是一伙儿的。在这列车上，我们成了伴儿。而我们是多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呀。
　　 傍晚，车窗外已是八百里秦川，那些山川河流呼啸而过，我因为坐得太久，太疲劳而有些晕车，他看我难受的样子，提议：换个座位？我坐在了他身边，他揽住我，抱得紧紧的，不住地说：这样，舒服点吗？我昏头昏脑地倒在他怀里，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流浪的味道，类似于青草。他见我表情痛苦，睡不踏实，穿过好几节车箱找列车员要晕车药。
　　 一觉醒来，见他在整理那个拉杆箱，说准备一下吧，快到站了。吻了吻我的手：舍不得你，怎么办？我未置可否地笑笑，这毕竟是没有任何目标和目的的旅行。他拿出手机，留个号码吧，到了成都，如果有事情，就来找我。告别的气氛越来越浓，我知道这一别也许再也碰不上，一再地握着他的手，笑笑，说不出话来。
　　 下了车，他拉着箱子向我挥手，那边有他的朋友开着车来接了，我也在人群里寻找表妹的同学。
　　 不知我们此后还会不会有联系，如果表妹听说了，一定张着O型的嘴：姐，别急呀，你还年轻呢，慢慢找。这个，太不靠谱了。她以为我是需要一个男人了。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是一种怀念，对于知已的怀念，对于一个拉杆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