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回朔。那时，你和村庄还是最初的样子。烟火生息，日升而起，日落而眠。不急不缓地度过一日一日。连同池塘里的鸭鹅们都以这样的速度奔赴未知的明日。婴儿在出生，人群里总有人在离去，因着疾病，意外，或是限制都在或快或慢地离去。这是不可遏制的欢喜抑或是悲痛。它总是在你的生命里，涂上色调迥异的一页。在不可预知的时候，你总是仰头望向广袤的天空，也有夜空。最初的对生与死的思索，来自于仰望。
　　 当然，这并无确切的答案。于是一切还是在继续，你只能跟随其左右，唯恐被落在茫茫无底的深夜。
　　 那一条小路，说起时，你定是觉得熟识极了。这是你经常会走的一条路，夏日时，树荫浓郁，蝉鸣里的燥热，被偶尔一阵风裹挟在耳边，是土质的路。是你所记得的凹凸不平。雨天时，同样的是泥泞不堪。你时常站在路口向这条路的远处张望，那时的胆量只能被一粒蚂蚁来回驮负，你会陆续看到从那个方向来的人，带着草帽，趿着鞋，骑着破旧的车子，锈迹斑斑。他们笑着与你说话，你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抑或是从来都没有应答过。但是他们却都认得你，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知道你父亲，你父亲的父亲的名字与事情。
　　 于是盼望长大。想要知道路的尽处有什么在等待着你。为此，你甚至尝试了很多次，在夜晚时，闭上眼睛，虔诚的，认真的，只是为了一睁开眼时，就成了一个长大的自己。那时你还小，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你不知道的是，长大跟时间无关，跟年轮无关，跟某种渴盼无关。你依旧乐此不彼，怀揣一个外表鲜美，内核却坚硬的梦。
　　 又是一日醒来。他们是你所熟识的人。他们在一起劳作，说笑，吵闹，重归于好。他们是一家人，又不是一家人。有时，你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听不到任何声响，怒目对峙或是喜笑颜开，忧戚哀叹或是沾沾自喜，都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没有意思的事。或许这是大人们的游戏。
　　 你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他，直到他死去。他每次看到你时，都是一脸的冰霜。所以你索性躲起来，看不到他。但是他却时常从集市上买来新鲜的水果，即使喊你去吃，也是简单的说一句：过来，给。你总是胆怯的伸出手去接。转身就跑，耳后传来他几句咕哝声。那时你就知道他难以接近，吧嗒吧嗒吸着烟袋，喜欢蹲着。留下来吃饭，也是在一边单吃，一直这样几十年。他时常骑一架自行车，车把高过你的眉梢。他走时，就是沿着那条土路，你每次都跟在后面，直到看不见他。
　　 【二】
　　 那年，母亲去世时，也是七十二岁。咳嗽不止。临死前，把儿女们招呼到跟前，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们都看了一眼，还有几个孙子孙女。他看到她躲在人群里，他瞪了她一眼，她才怯怯的向前挪了几步。她看到他的母亲只还有微弱的呼吸，那张平时咄咄不休的嘴，终于再也说不出话了。几缕灰白的头发搭在两鬓，整个人轻飘的就像一个灰色的麻袋。她看到他俯身将耳朵贴在母亲的嘴边，不住的点头。起身时，她看到他眼角的眼泪。就这样，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他。
　　 原本他和母亲住的老屋，现在只剩下他自己。
　　 他仍旧时常给她买吃的东西，在她家吃饭。去田里干活。大多数的时候，沉默，蹲在田间，就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广袤无边的绿色海洋，风吹过时，掀起一道道的波纹，掠过他的头顶，追赶着向前方奔去。他拔过草的地方一颗小草苗都看不到。他拾过的棉垄一朵白棉花都没有落下。也时常从晒粮食的麦场里一粒一粒抠出谷粒，吹干净，放在口袋里。他种下的菜地，沟垄整洁分明，篱笆整齐有序，埋下每一粒种子都是用手捏碎土块，将每一个缝隙来回摩挲覆盖均匀。只有在大家喝水的片刻，才会从上衣袋里拿出烟袋，将早已熏黑的烟锅在鞋底磕一磕，从那个黑色的烟叶袋里装满干燥的烟叶，摁满，点上，坐在田边，横在嘴里抽一会。
　　 她那时已经渐渐懂事。依旧还是怕见到他。他在时，她做什么都做不好。他总是训斥她。洗衣服水用的太多了。吃饭撒的到处都是。出门不关灯，长时间看电视，浪费电。作业本没用完就撕掉，也是浪费。总之只要是浪费的事情，被他看到了，他总是会厉声训斥。不留情面。
　　 他穿的是补丁的衣服，是自己一针一线缝上的，几乎没有见到他穿过新的衣服，都是几个兄弟穿剩下的他拿走穿，却也是整洁干净。冬天时，带着藏蓝的帽子，同样是几件旧棉袄，习惯性的把手插进袖口里，脚下是一双满是泥泞的褪色的棉鞋。在他住的屋里开灯的时候很少，天冷时才会烧上几天煤球炉子，其他季节都是用柴火烧火做饭。唯一喜欢吃的是辣椒，时常自己也会多种一些，青的红的，切碎，放上油盐酱醋，吃得津津有味。院子有几株槐树，果树。在五月时，会从树上打下一些槐花，包好送到她家，秋日时，有熟透的了枣子，暗红的或是青里透红的，一把一把放到她的手里，吃，快吃，很甜的。只是别人给他东西时，他总是再三推辞，总是追了很远，甚至是会极为恼怒厉声拒绝。
　　 后来她长大了，他却老了。走路时手扶在腰间。而且，她看到他变矮了，瘦了。
　　 【三】
　　 同样是七月的日子，你看到他。蜷缩着身体，卧在床上。因为病痛已是一周茶水未进。听到喊声，仍旧支撑着坐起来，终于看清那张脸，没有了往日的厉色，只有沮丧与煎熬。整个人很消瘦，说话时需要停歇一会。你再也无法长久的凝视着他，转身，有泪滚下来。
　　 在一本破旧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纸。
　　 ……同志：
　　 您在修桥水库的建设当中，现已有显著成就。祝您不要骄傲于现有成绩，要戒骄戒躁，发奋图强，争取更大成绩，回家戴上大红花一朵。……
　　 这是从一页日记上撕下来的，六一年的留言。这是否就是属于他一生的最高奖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时他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正值大好年华。一直留在现在。即使是现在病重的时刻，也不离弃。
　　 你看到他脊背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历历在目。手跟脚更加修长。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只盼早日解脱，病痛可以轻易瓦解一个人对生的意志，他也不例外。依旧想要说话，这个孤单几十年的人，一直自己守在漫长的黑夜，一日日挨过来，此刻是否也极为害怕孤身一人，不为人知的离去。他不再谈及他的病，只是在埋怨自己是个负担与累赘，这个为别人辛苦操劳了一生的人，在临走时刻，仍旧是内疚与愧欠。
　　 在他还可以走动的时候，他给她一枚戒指，他说，留个纪念。这是个不起眼的银戒指。上面有镂刻的花草纹样。他孤身一人，所能留下的就只有这一点点的心意。她接过去的时候，蓦然觉得他真的老了，儿时的那种战栗的惧怕，早已消失，隐匿，融进血液里，日久年长，逐渐被剔剪掉所有的棱角，还原成一种未知的体恤与怜悯。年老的他，似乎很脆弱，他似乎早就知晓自己的限期。
　　 提议要给他照相，他拒绝了一下，也就索然同意了。要找衣服，给他披上，他执拗得要自己穿，扣好一粒一粒扣子，一点点挪动身躯，努力坐正，一生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在完成最后一件事时夜丝毫不疏忽怠慢。终于照了三张，放给他看，告诉他洗好时，再拿给他看。这是他除了身份证上的照片，唯一的一次留影，也是最后一次。
　　 他在第二天的六点钟孤独离开。
　　 【四】
　　 这已是几年前的事，想起时，依旧恍若昨日。
　　 又一次回到那个村庄。站在那个路口，土质的路已经被修成水泥路。只是看不到那些熟悉的背影。听不到熟悉的呼唤。连甩出去的回音都销声匿迹，逐渐感觉到这生命的光线在一点点流走，消失，与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永远都不能再回首，再回到原点。它在逼迫你远走，远走，除了可以拎着回忆，其他的都不许带走。于是在这个熙攘的世界上，愈来愈觉得属于自己的其实很少，很小。无论走在哪里，需求的无非是来自于对温暖与爱的祈求。抬头望向远处时，田野依旧碧绿，如同无边的大海，周边是耸立的树木，再远仍旧是碧绿的潮水。你熟知这里的一切，却又时常觉得十分陌生。这久远的岁月，如同预约好了似的从你身边带走那些面孔，你除了交付眼泪，什么都做不到。最终，你会坦然接受这一切，并毫无怨言。
　　 在儿时，那条小路的尽头，你知道的那是一座山。你时常去那里玩耍。山上有隆起的山坡，有从石缝中流出的清澈泉水，有遍地的野草丛，也有各种小花。你从山脚下的奶奶家一路向东，踏着石块镶嵌的路面一路直奔。风呼啦啦的扯起你的裙衫，吹向黝黑的脸庞，拂过明亮的眼睛，你飞快的跑上山去。山上的松树密集，有着浓烈的松子味飘来，山不大，却是个好玩的地方。小时候，能去爬上那座山，一直是你想要做得事情。
　　 长大后，你看了很多的山川。让你记忆深刻的却仍旧是这里。
　　 这是一座坟墓林立的山。
　　 山上的人都在睡着，不要惊醒他们，不要弄出声响，看看就好。
　　 手心里的那枚银戒，在穿渡岁月的光芒之后，只有自己知道它的分量与意义，格外珍重。
　　 迎着风站在这里。生与死，也唯有一声珍重。